万药堂的招牌,终究是在倾月仙城彻底砸了。掌柜吴千山被城主府打入黑水死牢,万药堂分号被雷霆查封,所有丹药尽数收缴查验,牵连出一大批以次充好、甚至暗藏阴毒的低劣丹丸。煌灵仙城的总堂震怒,大骂吴千山脑子有病之余,也只能断尾求生,公开撇清关系,宣布吴千山乃私自妄为,并赔付了受害者大笔灵石,才勉强平息了倾月城主张良的怒火。一场风波,以万药堂灰溜溜退出仙城而告终。
回春医馆门前,再不复那几日的喧嚣。月华依旧是那个坐堂看诊、温和疏离的月先生,仿佛那夜涤荡丹毒、逆转生死的惊世手段,只是旁人一场恍惚的梦境。只有飞鹰帮的人,每每路过医馆,总会下意识地放轻脚步,投去敬畏的目光,偶尔送来些山野猎获的珍奇兽肉或新鲜瓜果,聊表心意。
风波平息后的一个多月,初秋的凉意已悄然爬上倾月仙城的檐角。
这日清晨,天光微熹,薄雾如纱,轻笼着青石长街。回春医馆那两扇厚重的木门吱呀一声打开。
月华当先步出。依旧是那一身纤尘不染的白袍,袖口与领缘点缀的嫩绿竹叶在晨光中愈发显得生机盎然。他手中并未撑伞,晨雾与微凉的空气在靠近他周身时便温顺地滑开。在他身后半步,跟着一个娇小的身影。
竹音今日换了一身水蓝色的齐腰襦裙,衣料是寻常的细棉布,颜色却如雨后初晴的天空,清雅干净。一头青丝用一根通透的紫玉发簪松松挽了个髻,余下的长发柔顺地垂在肩后。晨风拂过,几缕碎发调皮地掠过她白皙透粉的脸颊。五年时光的精心调养,早已褪去了她幼时的憔悴,肌肤莹润,如同上好的羊脂白玉晕染了初开的桃花色。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眼瞳是澄澈的碧绿色,如同春日里最纯净的深潭之水,此刻映着晨光,流转着好奇与雀跃的光彩。她粉雕玉琢的小脸上带着一丝按捺不住的兴奋,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精巧的藤编小药篓。
“馆主,咱们这次真的要去长吉山深处吗?”竹音的声音清脆,带着少女特有的活力,碧绿的眸子亮晶晶地望着月华的背影。
“嗯。”月华应了一声,声音平淡无波,“入秋了,山中几味主药正值药性最醇厚之时。”他并未回头,步履从容地朝着仙城东门方向走去。
竹音连忙小跑着跟上,水蓝色的裙裾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摆动。长吉山!那可是倾月仙城附近最大、灵药也最丰富的山脉!虽然馆主平日里也带她在城郊采过药,但深入长吉山腹地,还是第一次!她的小心脏扑通扑通跳得欢快,药篓里仿佛已经装满了各种只在医馆古籍图鉴里见过的神奇药草。
两人一前一后,很快出了倾月仙城东门。城外,视野豁然开朗。远处,长吉山脉连绵起伏的轮廓在薄雾中若隐若现,如同一条沉睡的青色巨龙。近处,是阡陌纵横的田野和零星散布的村落。空气中弥漫着泥土、青草和淡淡稻香的清新气息。
月华并未御空飞行,只是沿着一条蜿蜒的山道,不疾不徐地走着。竹音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好奇地东张西望。对她而言,御空飞行是金丹修士才能掌握的神通,馆主这般步行,想必是为了方便沿途辨识采摘药草。
果然,刚进入长吉山外围不久,月华的脚步便在一处向阳的山坡前停了下来。
山坡上,杂草丛生,几株形态奇特的植物吸引了竹音的注意。其中一株,茎秆笔直,顶端簇拥着数朵铃铛状的淡紫色小花,花瓣边缘带着细密的银边,在晨光下闪烁着微光。
“馆主,那是…银铃草?”竹音凭借在医馆多年耳濡目染的记忆,不太确定地开口。
月华的目光落在那几株紫色小花上,微微颔首:“是,也不是。”他走上前,并未直接采摘,而是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其中一片花瓣边缘的银边。“寻常银铃草,银边黯淡,药性温和,主宁神。此株生于向阳石隙,汲朝露与初阳之精,银边凝实如霜,其蕊深处隐有金线。当称‘紫阳铃’。”他的指尖在那微不可察的金线上轻轻一点,竹音仿佛看到一点极其细微的温润光泽在他指尖一闪而逝。“取其花,需在晨露未晞时,连三片带银边嫩叶一同摘下,方保其‘阳和’之气不散,药力最佳。”
竹音听得入神,碧绿的眼瞳一眨不眨,努力记下每一个细节。她连忙打开小药篓,取出一柄小巧的玉片药刀和几个特制的透气玉盒。
月华的动作轻柔而精准,指尖拂过,几朵带着露珠的紫阳铃花便连同下方的嫩叶稳稳落入他掌心,随即放入竹音捧着的玉盒中。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损伤一丝花叶的脉络。
“看那株。”月华的目光又转向不远处一丛匍匐在地、叶片肥厚如墨玉的植物,“墨玉地锦,喜阴湿,常生于背阴石下或老树根旁。其汁液粘稠,有剧毒,触之皮肤溃烂。然取其老根,剔除表层黑皮,取内里黄心,九蒸九晒之后,却是一味固本培元、调和阴阳的良药,尤善解丹火燥毒。”他一边说着,一边缓步走到那丛墨玉地锦旁,示意竹音退后几步。他并未用手触碰,只是伸出右手食指,对着那植物根部附近湿润的泥土虚虚一划。
竹音只觉得一股极其细微却锋锐无匹的气息一闪而逝。那丛墨玉地锦根部周围的泥土如同被无形的利刃整齐切开,一截小儿手臂粗细、表皮乌黑的老根被一股柔和的力量托起,稳稳悬浮在空中。月华指尖微动,那截老根表层的黑皮如同被无形的刻刀剥落,簌簌落下,露出里面温润如玉的淡黄色根芯,随即落入另一个玉盒。
“好…好厉害!”竹音看得小嘴微张,碧绿的眸子里满是惊叹。馆主这采药的手段,简直如同神乎其技的艺术!
月华并未理会她的惊叹,只是继续前行,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探针,扫过山道两旁每一寸土地、每一株草木。他时而停下,指点竹音辨认一种叶片背面生有银星斑点的藤蔓(星斑藤,取其藤汁可续筋接骨);时而让她小心避开一株散发着甜腻香气、花朵艳丽如血的矮树(血鹃木,花香致幻);又或是让她观察一种生长在溪边、叶片细长如剑、边缘锋利的青草(剑叶兰,取其初生嫩芯,是炼制清心丹的主药之一)……
他的讲解深入浅出,往往寥寥数语便道出草木的习性、药性精华、采摘禁忌和炮制要点。竹音如同掉进了宝库的孩童,贪婪地吸收着这些宝贵的知识,小脑袋点个不停,碧绿的眼瞳里闪烁着求知的光芒,不时提出一些略显稚嫩却充满灵气的问题:
“馆主馆主,那株开着小白花的草,叶子像小伞的那个,是不是叫‘雨伞草’?图鉴上说它能避湿气?”
“是‘青罗伞’。避湿气之说谬矣。其根茎中空,善吸地气水毒,捣碎外敷,可拔除湿毒疮痈。”
“哇!那这株长在石头缝里、红彤彤的小果子呢?看着好好吃的样子!”
“朱颜果。味甘,然果核蕴含微量火毒,食之过量,唇舌肿胀如猪头。”
“噗…”竹音想象了一下那画面,忍不住笑出声,粉嫩的脸颊漾起两个浅浅的梨涡,随即又赶紧捂住嘴,大眼睛滴溜溜地转,生怕馆主嫌她聒噪。
月华的目光掠过少女那因忍笑而微微泛红的脸颊和灵动的碧眸,深潭般的眼底,似乎有一丝极淡的涟漪掠过,快得让人无法捕捉。他并未斥责,只是继续前行。
山势渐深,林木愈发葱郁。参天古木遮天蔽日,藤蔓虬结如龙蛇盘绕。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草木清香和泥土的芬芳。竹音紧紧跟在月华身后,水蓝色的身影在苍翠的林间跳跃,如同一只活泼的精灵。她时而蹲下身,小心翼翼地用玉刀切割着月华指点的药草;时而踮起脚尖,试图看清高枝上一朵奇花;时而又被林间窜过的松鼠或色彩斑斓的鸟儿吸引,发出低低的惊呼。
“馆主您看!那只鸟的羽毛是七彩的!好漂亮!”
“是虹雉。其尾羽是炼制‘霓裳羽衣’的上佳材料,凡人得之,视为祥瑞。”
“馆主馆主!这块石头上的苔藓是金色的!”
“金丝藓。生于灵石矿脉逸散之地,其粉蕴含微弱金气,是炼制低阶金系法器的辅材。”
少女清脆的嗓音和时不时的惊叹,如同林间跳跃的音符,为这静谧深邃的山林增添了一抹鲜活的亮色。月华偶尔会应一两句,声音依旧平静,但那亘古不变的沉寂,似乎被这灵动的声音悄然撕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不知不觉,日头已偏西。两人已深入长吉山数十里。此处山高林密,人迹罕至,空气中蕴含的灵气都比外围浓郁了几分,各种珍稀药草也多了起来。竹音的小药篓里,已经装了大半篓的玉盒,里面都是月华指点她采摘或亲自出手收取的灵药,每一株都处理得完美无瑕,药性保存到了极致。
“馆主,咱们要找的‘月见苓’还没看到吗?”竹音擦了擦额角细密的汗珠,小脸红扑扑的,碧绿的眼眸却依旧明亮。
“月见苓喜阴寒,生于背阴深谷或古洞幽泉之畔,只在月华最盛之夜开花吐蕊,取其花蕊入药。”月华抬头望了望被茂密树冠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天色不知何时已阴沉下来,厚重的铅灰色云层低低压在山峦之上,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沉闷的水汽。“时辰尚早,再往前……”
话音未落——
轰隆!!!
一声震耳欲聋的炸雷毫无征兆地在头顶爆开!狂暴的声浪震得山林簌簌发抖!紧接着,狂风骤起!方才还只是阴沉的天色,瞬间如同墨汁泼洒,浓得化不开!豆大的雨点如同天河决堤,裹挟着万钧之势,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顷刻间,天地一片混沌!
“啊!”竹音被这突如其来的惊雷和暴雨吓得惊叫一声,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药篓,水蓝色的衣裙瞬间被打湿了大半,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女纤细的身形。冰冷的雨水顺着她的发丝、脸颊滑落,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暴雨如注,视线一片模糊。狂风卷着雨鞭抽打在脸上,生疼。脚下的山路瞬间变得泥泞不堪。
“跟我来。”月华的声音在震耳欲聋的雷雨声中依旧清晰地传入竹音耳中,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他一把拉住竹音冰凉的手腕——那触感温润如玉,带着一种恒定不变的暖意,瞬间驱散了竹音手腕的冰凉和心头的慌乱。
月华拉着她,身形在狂风暴雨中依旧稳定如磐石,几步便闪到一处陡峭山壁之下。那里,藤蔓掩映间,赫然有一个半人高的天然石洞入口!
“进去。”月华松开她的手腕,示意她先行。
竹音也顾不上许多,抱着药篓,一弯腰便钻了进去。月华紧随其后。
山洞不大,仅容三四个人并排站立,深也不过丈许。但洞内干燥,地面是坚硬的岩石,洞口垂下的藤蔓和凸出的岩石恰好挡住了大部分风雨,只有少许雨丝斜飘进来。洞内弥漫着一股泥土和苔藓的气息。
竹音靠着洞壁坐下,长长舒了一口气。洞外的世界已被狂暴的雨幕彻底吞没,雷声滚滚,如同巨兽咆哮,闪电不时撕裂昏暗的天幕,映得洞内忽明忽暗。她看着自己湿透的衣裙和沾满泥泞的绣鞋,又看看怀中被自己保护得很好、依旧干燥的药篓,小脸上露出一丝庆幸的笑容。
月华站在洞口,背对着她,白色的袍服在昏暗的光线下晕开一层柔和的微光,竟依旧干爽洁净,连一丝水汽都未曾沾染。狂风卷着雨点扑向洞口,却在距离他身体尺许之外便无力地坠落。
“这雨…好大啊!”竹音抱着膝盖,看着洞外白茫茫一片的雨幕,感叹道。雷声间隙,她的声音在山洞里显得格外清晰。“馆主,您说这雨什么时候能停?”
月华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厚重的雨帘,投向山脉深处:“长吉水汽丰沛,秋日多骤雨。此雨,一时半刻恐难停歇。”
“哦…”竹音应了一声,碧绿的眼眸转了转,忽然想起什么,小心翼翼地从药篓最上面取出一个玉盒,打开。里面是几朵沾着晶莹水珠的淡紫色小花,花瓣边缘的银边在洞内昏暗的光线下依旧清晰。“馆主,您看这紫阳铃花,淋了点雨,会不会影响药性啊?”
月华转过身,目光落在玉盒中的花朵上:“无妨。此花生于山野,本就经风历雨。些许雨露,无损其阳和之气。”他顿了顿,补充道,“反是那等被精心呵护于暖房、不经风雨的药草,看似完美,药性却往往失之柔和,锋芒过露,不易调和。”
竹音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碧绿的眼眸却亮了起来:“就像人一样吗?馆主?不经磨砺,难成大器?”
月华的目光在她沾着水珠、却更显灵动的小脸上停留了一瞬,并未直接回答,只是道:“万物之理,皆有相通。”
洞外雷声轰鸣,雨势丝毫未减。洞内却因这小小的对话,气氛变得不再那么沉闷。
竹音胆子也大了起来。她将玉盒小心盖好放回药篓,又好奇地打量着山洞内壁。洞壁覆盖着一层厚厚的、深绿色的苔藓,摸上去湿漉漉、凉丝丝的。“馆主,这苔藓也是药吗?看着好厚实。”
“是‘石衣藓’。”月华的声音在雷雨背景中显得格外沉静,“生于幽暗潮湿之地,百年以上者,藓层深处会凝结出一种青黑色、形如松脂的胶状物,称为‘石髓胶’。此物性极阴寒,可入药,主镇惊安神,平息躁动心火,亦是一些阴寒属性丹药的辅材。”
“石髓胶?”竹音来了兴趣,凑近洞壁仔细看着,“那这里会有吗?要不要挖开看看?”
“此地石衣藓年份尚浅,不足五十年。”月华的目光在苔藓上扫过,如同最精密的尺子丈量了时光,“石髓胶生于藓心,强行剥离,反损其性。需待其自然凝结渗出,方可收取。强求不得。”
“哦…要等它自己出来啊。”竹音有些遗憾地缩回手,随即又扬起小脸,碧绿的眸子弯成月牙,“那馆主,您见过最老的石衣藓有多大?凝结出的石髓胶是不是像宝石一样漂亮?”
“见过。”月华的目光似乎投向遥远的虚空,“一处地脉阴眼,藓层积厚逾丈,凝结的石髓胶,漆黑如墨,触之冰寒刺骨,其内蕴星光点点,如同封存了一片幽邃夜空。”他的描述极其平淡,却勾勒出一种神秘而瑰丽的景象。
“哇!像夜空一样的石髓胶!”竹音想象着那画面,小脸上满是向往,“那一定很珍贵吧?”
“于炼丹师而言,是难得的阴属宝材。”月华淡淡道,“于那株石衣藓而言,不过是它漫长生命历程中,一次自然的水到渠成。”
洞外的雨声似乎小了一些,雷声也渐渐远去,只剩下哗哗的雨帘依旧垂挂天地。山洞里,少女清脆的提问和男子平静的解答交织着,竟奇异地驱散了暴雨带来的压抑。竹音的问题天马行空,从石髓胶问到月见苓,从长吉山的传说问到倾月仙城的趣闻。月华的回答大多简洁,却总能切中要害,偶尔引出一两句蕴含天地至理的话语,让竹音听得似懂非懂,却又心驰神往。
“馆主,”竹音抱着膝盖,下巴搁在药篓边缘,碧绿的眼眸在昏暗光线下亮晶晶的,带着一丝狡黠和好奇,“您懂得真多!天上地下,花草树木,好像没有您不知道的。您…您该不会真的是真仙变的吧?”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道,说完又有些不好意思地吐了吐粉嫩的小舌头,像只偷吃了蜜糖的小狐狸。
月华站在洞口的身影,似乎极其细微地顿了一下。洞外,一道残余的闪电划过天际,映亮了他完美无瑕的侧脸,也映亮了他深潭般的眼眸深处,那难以察觉的一丝涟漪。
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山洞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洞外哗哗的雨声。
竹音也意识到自己似乎又问了不该问的,缩了缩脖子,乖乖闭上了嘴,只是用那双碧绿如春水的眸子,偷偷瞧着月华的背影。
沉默并未持续太久。
月华转过身,目光落在竹音身上,那眼神平静依旧,却似乎少了些许往日的疏离。“雨小了。”
竹音连忙探头望去。果然,那倾盆的暴雨不知何时已化作了连绵的雨丝,虽然天色依旧阴沉,但视野已清晰了许多。山林被雨水洗刷得一片苍翠欲滴。
“走吧。”月华道,“月见苓,或许就在前方山谷。”
“嗯!”竹音立刻站起身,抱着药篓,小脸上重新焕发出光彩,仿佛刚才那点小小的尴尬从未发生。
两人走出山洞。清凉湿润的空气带着草木的清香扑面而来。月华依旧走在前面,步履从容。竹音跟在他身后,踩着湿润的泥土和落叶,水蓝色的裙摆扫过挂着水珠的青草。她看着前方那道在雨雾缭绕的山林中显得愈发清逸出尘的白色身影,碧绿的眼眸弯了弯,小跑着追了上去。
“馆主,等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