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的白袍拂过沾满水珠的灌木丛,未沾半分湿痕。竹音紧跟在他身后,水蓝色的裙裾扫过潮湿的草叶,留下浅浅的痕迹。她的药篓已沉甸甸,碧绿的眼眸却依旧明亮,好奇地打量着这片愈发幽深的谷地。
月见苓的踪迹尚未寻得。
山势渐缓,林木稀疏处,隐约可见几缕稀薄的炊烟,笔直地升起,在灰蓝色的天幕下显得格外清晰。绕过一道生满青苔的巨石,一个依山而建的小小村落映入眼帘。
数十户人家,泥墙灰瓦,大多低矮简陋。村口一棵巨大的老槐树,虬枝盘曲,半边枯死,半边却倔强地抽出几簇稀疏的绿叶。树下歪斜的石碑,刻着三个模糊的字迹:槐树庄。
正是黄昏,村落里却异常沉寂。没有孩童嬉闹,没有鸡鸣犬吠,只有风穿过枯枝发出的呜咽。几缕炊烟从少数几户人家的烟囱里懒洋洋地飘出,也显得有气无力。
一股若有若无的、带着衰败气息的药味,混合着某种难以言喻的秽气,弥漫在村子上空。
竹音下意识地放缓了脚步,抱紧了怀里的药篓,碧绿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疑惑和隐隐的不安。这村子…太安静了。
月华的脚步未停,径直朝着村中走去。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那些紧闭的、或半掩的门户。
“咳…咳咳咳…”一阵撕心裂肺、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的剧烈声响,突然从村东头一间格外破败的泥屋里传出,打破了死寂。那咳嗽声带着痰音,沉闷而痛苦,一声接一声,听着令人揪心。
紧接着,是一阵压抑的、妇人低低的啜泣。
月华脚步微转,走向那间泥屋。竹音连忙跟上。
泥屋的木门虚掩着,门板斑驳,布满虫蛀的孔洞。一股浓烈的、混杂着草药苦涩和病人身上特有秽气的味道扑面而来。
月华抬手,指尖在粗糙的门板上轻轻一叩。
叩门声很轻,却清晰地盖过了屋内的咳嗽和啜泣。
屋内的声响骤然一停。片刻,门被拉开一条缝隙,露出一张布满皱纹、愁苦而警惕的老妇人的脸。她头发花白,眼窝深陷,浑浊的眼睛里布满血丝,带着深深的疲惫和绝望。她看到门外站着的两人——一个白衣胜雪、气质清冷出尘的青年,一个抱着药篓、碧眼灵动如春水的少女——明显愣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茫然和惊愕。
“你们…是?”老妇人的声音嘶哑干涩。
“路过,闻声而来。”月华的声音平静,听不出情绪,“可是有病人?”
老妇人浑浊的眼睛里瞬间涌上一层水汽,嘴唇哆嗦着,猛地拉开了门:“仙师…仙师大人!求您发发慈悲,看看我家老头子吧!他…他快不行了!”她扑通一声跪倒在满是泥土的门槛前,枯瘦的手想去抓月华的袍角,却又畏缩地停在半空,只是不住地磕头。
“仙师大人”四个字,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附近几户紧闭的门户,吱呀声接连响起。一张张或蜡黄、或浮肿、同样带着病容和绝望的脸探了出来,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月华和竹音身上。那些目光里,有惊疑,有祈求,更多的是在绝境中看到一丝渺茫希望的微光。
月华的目光掠过跪地的老妇,落在屋内。
泥屋低矮昏暗,仅靠一扇小窗透进些许天光。土炕上,蜷缩着一个骨瘦如柴的老人。他裹着打满补丁的薄被,身体剧烈地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拉风箱般的嘶鸣和抑制不住的呛咳。他的脸是一种可怕的蜡黄色,两颊深陷,嘴唇干裂乌紫。露在被子外的手,如同枯枝,指甲灰败。浓重的秽气和药味几乎令人窒息。
竹音站在月华身后,看着炕上那形销骨立、痛苦挣扎的老人,又看看跪在地上哀泣的老妇,再看看门外那些一张张被病痛折磨得麻木绝望的脸,只觉得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住了,闷得发慌。碧绿的眸子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入了“死亡”迫近的阴影。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药篓的藤条边缘,指节微微发白。
月华迈步走进屋内。他没有理会地上的老妇,径直走到土炕前。昏暗中,他那身白衣仿佛自带微光。
老妇人停止了哭泣,惶恐又充满希冀地看着他。门外聚集的村民也屏住了呼吸。
月华伸出右手,食指并未直接触碰老人,只是悬停在老人剧烈起伏的胸膛上方寸许。指尖微动,仿佛在无形的琴弦上拨弄。一股极其细微、温润的气流自他指尖散出,无声无息地渗入老人体内。
炕上,老人那撕心裂肺的呛咳声,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平缓下来!虽然呼吸依旧急促艰难,但那仿佛要将肺咳穿的剧痛似乎被一股温和的力量强行安抚了下去。他费力地睁开浑浊的眼睛,茫然地看着炕前的身影。
月华的目光在老人脸上停留片刻,又扫过他露在外面的手腕。随即,他收回手,转向门口。
“取清水,洁净陶盆。”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老妇和门外每一个竖着耳朵的村民耳中。
“啊?…是!是!仙师大人!”老妇人如梦初醒,连滚爬爬地冲向屋角的水缸。
月华的目光落在竹音身上。少女抱着药篓,正紧张地看着他,碧绿的眸子里带着担忧和无措。
“竹音。”他唤道。
竹音一个激灵:“馆主?”
“药篓,左侧第三格,青玉盒。”
竹音连忙依言打开药篓,手指有些颤抖地摸索着,很快取出了一个巴掌大小、触手温润的青玉盒。盒盖打开,里面是十几枚细如牛毛、通体闪烁着柔和银辉的细针。
“银毫针?”竹音认出来,这是馆主平日里偶尔会用到的一套针具,极其珍贵。她小心翼翼地捧着玉盒。
“过来。”月华道。
竹音捧着玉盒,走到土炕边。炕上老人浑浊的目光也移到了她身上,带着一丝不解和孩童般的茫然。那股浓重的病气让竹音胃里有些翻腾,她强忍着,看向月华。
月华并未看她手中的针,目光落在老人枯瘦的手腕上。“湿邪入肺,久积成疽,壅塞脉络,气血枯败。”他的声音平淡,如同叙述一个既成事实,“取‘云门’、‘中府’、‘尺泽’,浅刺三分,捻转泻法,引邪外出。再取‘足三里’、‘关元’,深刺五分,捻转补法,固本培元。”
他的语速不快,每一个穴位,每一个手法,都清晰无比。然而,这指令对于从未真正独立施针的竹音而言,无异于天书!
竹音捧着玉盒的手猛地一颤,碧绿的眸子瞬间睁大,难以置信地看着月华。取针?刺穴?馆主…是要她来施针?!
炕上的老人似乎也听懂了什么,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恐惧,身体微微瑟缩了一下。
“仙师大人…”老妇人端着一盆清水,怯生生地站在一旁,看看月华,又看看捧着针盒、小脸发白的竹音,欲言又止。
月华的目光终于从老人手腕移开,落在了竹音脸上。那眼神依旧平静,深不见底,没有任何催促,也没有任何解释。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仿佛在等待,又仿佛在审视。
竹音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压力瞬间笼罩了她。馆主的眼神,炕上老人的痛苦,门外无数双充满希冀又隐含疑虑的眼睛…她握着玉盒的指尖冰凉,掌心却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她认得那些穴位,在医馆的铜人图上摸过无数次。她也看过馆主施针,动作行云流水,举重若轻。
可这是第一次,面对一个活生生的、痛苦濒死的病人!那枯黄的皮肤下跳动的血管,那浑浊眼睛里流露的恐惧…她怕!怕自己手一抖,刺错了地方!怕自己力道不对,非但救不了人,反而雪上加霜!
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老人粗重艰难的呼吸声在屋内回荡。
竹音看着老人蜡黄干瘪的脸,看着他那双因为痛苦和恐惧而浑浊的眼睛,又想起刚才老妇人跪地磕头时绝望的哭喊…她猛地一咬下唇,一股说不清是倔强还是冲动的东西冲上了头顶。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指尖的颤抖,伸出右手,小心翼翼地从青玉盒中拈起一枚银毫针。针尖细如毫芒,闪烁着微弱的银光。
她的动作很慢,很生涩。先是回忆着云门穴的位置,在老人锁骨下方小心翼翼地摸索着。指尖下是嶙峋的骨头和松弛的皮肤。她定了定神,学着月华平日的样子,用拇指和食指稳稳捏住针尾,屏住呼吸,对准穴位,指尖运力,轻轻刺了下去!
针尖刺破蜡黄松弛的皮肤,传来极细微的阻力。竹音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全神贯注,手腕极其稳定地捻转着针尾,幅度微小,方向是月华所说的“泻”法。
老人身体微微一颤,发出一声低低的闷哼。
竹音的心跟着一紧,碧绿的眸子紧紧盯着老人的反应,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她不敢停顿,按照顺序,又拈起第二针,刺向中府穴。这一次,动作似乎比刚才稳了一点点。
然后是尺泽穴。
三针泻法刺下,竹音已是满头细汗,后背的衣衫都微微汗湿。她不敢有丝毫松懈,又拈起稍长一些的银针,转向老人枯瘦的小腿,寻找足三里穴。这一次是深刺五分,补法。
她的动作依旧带着明显的生疏和紧张,每一次落针都小心翼翼,每一次捻转都全神贯注。碧绿的眼眸紧紧盯着针下的位置,长长的睫毛因为紧张而微微颤动。那专注的模样,仿佛在进行一场关乎生死的仪式。
月华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少女紧绷的侧脸,看着她额角的汗珠,看着她微微颤抖却异常坚定的手指。他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映着银针闪烁的微光,也映着少女笨拙而认真的身影。没有任何指点,也没有任何动作。只是看着。
当最后一针稳稳刺入关元穴,竹音按照要求完成捻转补法后,她几乎是脱力般地松了口气,这才发现自己后背一片冰凉。她下意识地看向月华,眼神里带着一丝完成任务的忐忑和期待,像等待先生评判课业的蒙童。
月华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随即转向炕上的老人。
老人粗重艰难的呼吸声,不知何时已变得平稳了许多。虽然依旧虚弱,但脸上那股濒死的灰败之气却消散了不少。他不再剧烈呛咳,只是闭着眼,胸膛微微起伏,似乎陷入了一种疲惫但安稳的沉睡。
“老…老头子?”老妇人颤巍巍地靠近,看着老伴平静的睡容,浑浊的眼睛里瞬间涌出大颗的泪珠,她猛地转向竹音,又看向月华,扑通一声再次跪下,额头重重磕在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谢仙师大人救命之恩!谢小仙师救命之恩啊!老婆子给您磕头了!”
“小仙师”三个字,如同投入滚油的星火。
门外,那些一直屏息凝神、紧张观望的村民,瞬间骚动起来!
“好了?李老头真的不咳了?”
“仙术!真的是仙术啊!”
“仙师大人!求求您也救救我家男人吧!”
“小仙师!救救我孩子吧!”
压抑的绝望如同堤坝崩溃,瞬间化作汹涌的祈求。村民们再也顾不得许多,纷纷涌到门口,甚至挤进了狭小的泥屋,带着哭腔,七嘴八舌地哀求着,扑通扑通跪倒一片。无数双粗糙的、沾满泥土的手伸向月华和竹音,仿佛要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仙师大人”、“小仙师”的呼喊声此起彼伏,在低矮的泥墙间回荡、碰撞。
竹音被这突如其来的阵仗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差点撞到身后的土墙。她看着眼前黑压压跪倒一片的人头,听着那些撕心裂肺的哀求,只觉得一股巨大的酸涩和沉甸甸的压力涌上心头。她只是一个刚学会拿针的学徒啊!她求助般地看向月华。
月华站在跪倒的人群之中,白衣依旧不染纤尘。他微微垂着眼帘,看着眼前这些卑微如尘、在病痛和死亡边缘挣扎的生灵。他那总是平静无波的脸上,依旧看不出任何情绪。只是,当他抬起手,似乎想要像往常一样,拂开那些伸向他的、带着泥垢和绝望的手时——
他的动作,极其细微地,停顿在了半空。
袖袍垂落,露出一截骨节分明、如同玉雕般的手腕。
那停顿极其短暂,短到几乎无人察觉。
随即,他的手掌落下,并未拂开任何人,只是轻轻搭在了身旁竹音微微颤抖的肩上。那手掌宽厚、温暖,带着一种奇异的、能安定人心的力量。
“药篓。”他开口,声音在嘈杂的哀求声中清晰地响起,依旧平静无波,却似乎比平日里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重量,“取‘清瘟散’、‘益气丸’。”
竹音感受到肩上传来的暖意和力量,慌乱的心绪奇异地平静下来。她深吸一口气,用力点点头,碧绿的眼眸里重新燃起光芒:“是,馆主!”她不再去看那些跪倒的村民,转身,手脚麻利地打开药篓,开始寻找馆主需要的药散和丸药。
月华的目光扫过跪在最前面的老妇人,声音不高,却压过了所有的嘈杂:“取水。按人分派。”
老妇人如同听到圣旨,连滚爬爬地起身:“是!仙师大人!老婆子这就去!”
暮色四合,槐树庄上空那几缕稀薄的炊烟,不知何时已连成了片。泥屋内外,药气弥漫。竹音在月华简洁的指令下,将药散分入清水中化开,将丸药按人分派。她的动作越来越稳,碧绿的眼眸专注而明亮,偶尔对上村民感激涕零的目光,小脸上会露出一丝羞涩却坚定的笑容。
月华则负手立于一旁,目光掠过那些服下药散丸药后,脸上痛苦稍减、眼中重新燃起一丝生机的村民。他的身影在昏黄的暮色中显得有些模糊,唯有那双深潭般的眼眸,倒映着泥屋中摇曳的火光,也倒映着少女忙碌的、水蓝色的身影。
暮色渐浓,炊烟与药香在低矮的泥屋间交织缠绕。月华的身影立在门边,如同隔开两个世界的界碑。门内是竹音忙碌分药的暖黄光晕,门外是沉默跪伏的憧憧黑影。
“小仙师…药…”一个汉子喉咙里滚着痰音,双手捧破碗递上前。碗里清水晃荡,映着竹音低垂的睫毛。她指尖捻起一撮灰白药散,簌簌落入水中。药散遇水即化,腾起一股辛辣微苦的白气。汉子贪婪地嗅着,仿佛那是仙气。
竹音动作不停。分药,化散,递碗。起初指尖微颤,药粉洒落桌沿。渐渐地,动作稳了。看妇人扶起瘫软的男人灌药,看孩童舔着碗底残留的苦味。她学着月华的样子,低声叮嘱:“忌生冷,避风寒。”声音清亮,穿过浑浊的空气。
角落传来压抑的呻吟。一个蜷缩草堆里的少年,浑身滚烫,皮肤下凸起游走的红痕。竹音脚步顿住,看向月华。
“热毒走窜。”月华声音无波无澜,“取‘冰魄散’外敷涌泉,三息一换。”
竹音依言。药散触到少年脚心,发出嗤嗤轻响,红痕肉眼可见地消退一分。少年紧锁的眉头松开些许。竹音松了口气,碧绿的眸子在暮色中亮了一瞬。她没注意到,月华的视线在她俯身的脊背上停留了比平时更久的一息。
药篓渐空。最后一个村民捧着碗千恩万谢地退出去。泥屋里只剩油灯哔剥。老妇人用袖子反复擦着炕沿:“仙师大人,小仙师…家里…家里只有这点…”她捧出几个干硬的杂面饼和一小袋黍米,窘迫得手足无措。
“不必。”月华开口。他目光扫过沉睡的老人,又落回竹音汗湿的鬓角。“走。”
竹音连忙背起空了大半的药篓。老妇人追到门口,扑通又跪在泥水里,额头触地:“仙师大人恩德!槐树庄永世不忘!”
月华脚步未停。竹音回头望了一眼,暮色里,整个村子的人都跪在自家门前,黑压压的影子匍匐在泥地上。一声声“仙师大人”如同晚风里的叹息,缠绕着他们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