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吉山的夜露凝在草尖,踩碎时发出极轻的破裂声。月华的白袍拂过沾湿的灌木,水珠无声滚落。竹音跟在他身后,脚步有些沉。空了大半的药篓勒在肩上,肩胛骨被藤条压出浅浅的红痕。水蓝的裙裾拖过泥径,沾了草屑和湿泥,沉甸甸的。
槐树庄的泥屋、蜡黄的脸、浑浊的泪眼和那一声声扎进耳朵的“仙师大人”,在脑子里盘桓不去。肩头残留着老妇人硬塞过来的、粗糙黍米袋的触感。她想起少年脚心敷药时散出的焦糊味,想起老槐树半枯半荣的虬枝。
山风穿过林隙,带着初秋的寒。竹音打了个冷颤,下意识地裹紧了单薄的衣衫。她抬眼,看着前方那道在月色里清冷得几乎要化去的背影。白袍是唯一的光源,却又隔得那么远。
“馆主,”她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发飘,“他们…能好吗?”
月华的脚步没有停顿,声音和山风一样凉:“药石医病,难医命数。”
八个字。竹音咀嚼着。药石能退烧,能拔毒,能止咳。可那破败的泥屋,那碗里照得见人影的稀粥,那跪在泥地里磕头时眼里深不见底的绝望…这些,药石碰不到。命数?什么是命数?像村口那棵老槐,生在哪,枯在哪,半点由不得自己?
心口那块沉甸甸的东西又压了上来,比药篓更重。她低头看着自己沾满泥的绣鞋尖,水蓝的布料下,脚趾冻得有些发麻。寂静的山路上,只有两人的脚步声和夜枭偶尔的咕鸣。
月光把影子拉得很长。竹音盯着自己投在地上的、小小的、晃动的影子。她想起自己刺下银针时,老人浑浊眼珠里映出的、自己紧绷的脸。想起村民们叫她“小仙师”时,那瞬间涌上心头的、微妙的悸动和沉甸。力量。她第一次模糊地触碰到这个词的边缘。一种能推开死亡,能点燃绝望中微弱星火的力量。
那力量,是否也能…撬动命数?
一股滚烫的冲动猛地冲上喉咙,压过了山风的冷。她停下脚步。
“馆主!”
声音在寂静的山谷里显得突兀。
月华的背影顿住。他没有回头,只是侧过脸,月光勾勒出他完美却疏离的轮廓。
竹音的心跳得擂鼓一样。她攥紧了药篓的藤条,指节发白,指甲掐进掌心带来一丝锐痛。碧绿的眸子在月光下闪烁着,带着孤注一掷的勇气,也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怯懦。
“我…我想…”喉咙发紧,声音干涩得厉害。后面那两个字,重逾千斤。修仙。求长生。求那能改易命数的力量。槐树庄的哀求还在耳边,“仙师大人”的呼喊像鞭子抽在心上。她不想再像那老槐树。不想再站在一旁,看着,却无力改变。
“我想…”她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痛肺腑,“像馆主一样…”后面的话终究没能出口,化作一丝带着颤音的尾调,消散在风里。她垂下头,不敢看月华的表情。水蓝色的衣袖下,手臂在细微地发抖。像等待宣判。
山风卷过,吹动月华垂落的袍袖。他静静地站着,如同一尊玉雕,融在清冷的月光里。没有回应。没有疑问。甚至连一丝气息的波动也无。
时间在沉默中粘稠地流淌。竹音能听到自己血液冲撞耳膜的声音。每一次心跳都像在空旷的胸腔里砸下重锤。
许久。
久到竹音几乎以为那沉默会永远凝固下去。
月华转回头。白色的身影重新迈开步伐,沿着蜿蜒的山径向上,步履依旧从容不迫。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半句话,只是山风吹过林梢的幻听。
竹音僵在原地。夜露的寒气从脚底钻上来,瞬间冻透了四肢百骸。碧绿的眸子睁得大大的,映着月光,也映着前方那毫不留恋、渐行渐远的白色背影。心口那块沉甸甸的东西,倏然碎裂,化作无数冰冷尖锐的碎片,狠狠扎进五脏六腑。
他没听见?还是…听见了,却连一个眼神都吝于给予?
巨大的失落和难堪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脸上火烧火燎,眼眶却酸涩得厉害。她猛地低下头,死死咬住下唇,不让那汹涌的泪意冲出闸门。指甲更深地掐进掌心,用疼痛提醒自己站稳。
她迈开腿,几乎是踉跄着追了上去。脚步踩在湿滑的落叶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水蓝的裙摆沉重地拖曳着,沾满了泥泞。她不再看前方的背影,只盯着自己脚下模糊的路,每一步都像踩在荆棘丛里。
回春医馆的后门吱呀一声打开时,已是后半夜。
柳婶披着外衣,提着一盏昏暗的油灯迎出来:“馆主,竹音?怎么这么晚…”她的话音在看到竹音的模样时戛然而止。少女一身泥水,头发散乱,发髻歪斜,那根紫玉簪子摇摇欲坠。小脸煞白,嘴唇被咬得没了血色,一双碧绿的眼睛低垂着,空洞地看着地面,眼尾泛着不正常的红。
“去歇着。”月华的声音响起,平淡无波,听不出情绪。他甚至没有看竹音一眼,径直穿过小院,走向通往药圃的回廊。
竹音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她没说话,也没看柳婶,像一具被抽走了魂的木偶,抱着那个空药篓,一步一步挪向自己那间小小的厢房。水蓝的身影消失在门后,留下地上一串湿冷的泥脚印。
柳婶张了张嘴,看看厢房紧闭的门,又看看馆主消失在回廊尽头的白色衣角,最终只是叹了口气,摇摇头,提着油灯回了自己屋子。
厢房里没点灯。月光透过窗棂上的素白棉纸,在地上投下几道模糊的格子。
竹音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滑坐下去。药篓从麻木的臂弯里滑落,哐当一声掉在地上,里面空了的玉盒碰撞着发出脆响。
黑暗和寂静像冰冷的茧,瞬间将她包裹。
紧绷了一路的神经骤然断裂。委屈、难堪、失落、自我怀疑…所有被强行压抑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她死死捂住嘴,喉咙里发出压抑的、破碎的呜咽。滚烫的泪水终于冲破了堤防,汹涌地冲出眼眶,滑过冰冷的脸颊,砸落在环抱着膝盖的手臂上。
没有声音。只有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抽动。泪水模糊了视线,月光下的格子光斑扭曲变形。她想起自己拈起银针时指尖的颤抖,想起老人浑浊眼里的恐惧,想起村民们跪倒一片时那沉甸甸的“小仙师”…像个笑话。她算什么小仙师?她连自己都救不了。她连一句完整的祈求都不敢说出口。
她摸索着,拔下头上那根摇摇欲坠的紫玉簪。簪体冰凉,触手生寒。她紧紧攥着,尖锐的簪尾硌着掌心,带来一丝自虐般的痛楚。这是馆主在她十二岁生辰时给的。不是什么灵材宝器,只是凡玉,却通体温润,簪头雕着一朵小小的、含苞的玉兰。
“簪子…”
她一直戴着。仿佛戴着,就离他近一点。
可现在,这冰凉的簪子像根刺,扎在手里,也扎在心里。她猛地将簪子扔了出去!紫玉在黑暗中划过一道微光,撞在墙角,发出清脆的磕碰声,滚落在地。
呜咽变成了压抑的抽泣。她把脸深深埋进膝盖里,单薄的身体蜷缩在门后的阴影中,像一只被抛弃在雨夜里的小兽。泪水浸湿了衣袖,冰冷的布料贴在脸上。月光从格子窗透进来,无声地照亮地上那枚滚落的紫玉簪,簪头的小玉兰在阴影里,像一滴凝固的泪。
……
药圃边的回廊下,月华并未回房。
他站在廊柱的阴影里,面朝黑沉沉的药圃。夜风吹动他白色的袍袖,如同无声的潮汐。
指尖捻着一片刚从药篓里取出的青蒿叶。叶片肥厚,边缘带着细密的锯齿。他无意识地碾动着叶片,绿色的汁液染上他白玉般的指尖,散发出清苦微辛的气息。
药圃深处,传来几声夜虫的低鸣。
他抬起沾着青绿汁液的手指,目光落在指尖那抹刺眼的颜色上。许久,他缓缓收拢手指,将那团碾碎的叶泥攥在手心。
夜露深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