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沉得像墨。倾月仙城的灯火大多熄了，只余更夫梆子空洞的回响，敲在青石板上，又碎在风里。回春医馆的后院，药圃的草木轮廓在月色下凝成一片沉寂的暗影。
月华立在回廊最深沉的阴影处，白袍几乎与夜色同化。指尖残留的青蒿汁液早已干涸，留下一抹难以察觉的暗绿。厢房的方向，死i寂一片。那压抑的、细碎的呜咽声，似乎还在他耳畔萦绕，比槐树庄的夜风更凉。
他垂着眼，目光落在虚空某处，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屋宇与无尽的夜色，凝视着某个旁人无法窥见的所在。深潭般的眼底，那亘古的平静之下，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波澜。不是怜悯，不是犹豫，而是一种被触动后的、更深邃的思量。
竹音那未尽的祈求，碧绿眼眸里孤注一掷的光，还有门后蜷缩的、无声碎裂的悲伤……像一颗颗投入深井的石子，终于在他那沉寂了不知多少岁月的心湖里，漾开了一圈无法忽视的涟漪。
修仙？长生？改易命数？
这尘世间的痴妄，他看得太多。多少惊才绝艳之辈，最终也不过化作仙途枯骨，或沉沦于力量带来的无尽劫难。仙路崎岖，白骨铺就。那懵懂的少女，可曾真正明白其中凶险？可曾知晓那看似光明的长路尽头，或许只是更深的孤寂？
然，她那句“像馆主一样”……那试图刺破命数藩篱的微弱勇气，那在绝望泥沼中仍想伸出援手的心念……
月华缓缓闭上眼。再睁开时，眸中所有的波动已如潮水般退去，只余下比夜色更沉静的决然。
他向前踏出一步。
无声无息，身影已至医馆后院的空旷处。脚下是坚实的泥土，头顶是倾泻的清冷月华。
他抬起右手，五指并拢如刀，对着身前虚空，轻轻一划！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空间如同最柔韧的丝绸，被一股无形无质却又沛然莫御的伟力，无声地撕裂开一道漆黑的缝隙！缝隙边缘，空间碎片如同破碎的琉璃，闪烁着幽暗迷离的光，却又被一股更强大的力量死死禁锢着，无法扩散分毫。
一股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世界源初的苍茫气息，混杂着浩瀚无边的天地二气，自那漆黑缝隙中汹涌喷薄而出！刹那间，后院药圃中所有的草木，无论凡草灵植，尽数疯狂摇曳！枝叶如同朝拜般向着缝隙的方向剧烈摆动，发出沙沙的狂响！空气中弥漫的药香被彻底冲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纯净到极致、也沉重到极致的原始气息！
月华立于缝隙之前，白袍猎猎作响，发丝飞扬。他神情肃穆，双眸之中，仿佛有亿万星辰生灭的轨迹一闪而逝。薄唇微启，低喝一声：
“月华洞天·落！”
轰——！！！
整个倾月仙城，猛地一震！
如同沉睡的巨兽在梦中翻身！地面毫无征兆地剧烈颠簸！无数屋舍的瓦片噼啪作响，檐角的铜铃疯狂乱撞！沉睡的居民被瞬间惊醒，孩童啼哭，犬吠鸡鸣乱成一团！桌上的杯盏碗碟叮当作响，纷纷跌落！水缸里的水泼溅而出！
城主府深处，静室之内。
张良正盘膝于蒲团之上，指尖捻着一枚温润的玉简，凝神参悟。身旁矮几上，一盏灵气氤氲的碧螺春正散发着袅袅清香。
就在“月华洞天·落”那四字真言响彻虚空的刹那！
矮几猛地一跳！那盏温热的碧螺春茶盏“咔嚓”一声，盏壁上瞬间绽开数道细密的裂痕，如同蛛网蔓延！温热的茶汤顺着裂痕汩汩渗出，浸湿了矮几上名贵的紫檀木！
张良双目骤然睁开，精光暴射！元婴三转的庞大神识如同无形的怒涛，瞬间席卷而出，覆盖整座仙城！他清晰地“看”到了那源自城南一隅、骤然降临又瞬间消失的恐怖空间波动！感受到了那股令他也感到心悸战栗的苍茫气息！
“何方神圣？！”他霍然起身，脸上再无平日的沉稳，满是惊疑与凝重！如此威势，绝非元婴修士所能为！是煌灵仙城万药堂不甘心，请动了化神老怪？还是…有更可怕的存在降临倾月？！
他一步踏出，身影已至静室之外，厉声喝道：“张德！速查！全城戒严！重点城南！万药堂余孽，一个不漏！”声音如同滚雷，瞬间传遍城主府。
……
漆黑的空间缝隙之后，并非虚无。
一步踏入，是另一片天地。
浩瀚！广袤！难以言喻的辽阔！
天穹高远，日月悬空，星辰轨迹清晰可见，与大世界迥异却自成循环。大地苍茫，山脉如龙蛇盘踞，江河似玉带蜿蜒。平原沃野，城池星罗棋布。有修士驾驭遁光划过长空，有灵兽在深山大泽中嘶吼。灵气浓郁得近乎实质，化作氤氲的霞光流淌在天地之间。奇花异草遍地，灵泉飞瀑轰鸣，珍禽异兽出没。
这里的一切，都带着一种蓬勃的、近乎蛮荒的生命力，又蕴含着无比玄奥的天地至理。这便是真仙洞天，至尊道场——月华洞天！方圆八千万亩，自成天地！
月华的身影出现在洞天最高处。脚下是无垠云海，头顶是璀璨星河。他俯瞰着自己的世界，目光平静无波。他是此界主宰，亦是此界唯一的过客。
他一步踏出，空间挪移。再出现时，已身处洞天极北之地。
此地万载玄冰覆盖，寒气刺骨，足以冻结金丹修士的神魂。冰原中央，一座完全由晶莹剔透的万年玄冰雕琢而成的宫殿巍然矗立。宫殿深处，并非华丽的居所，而是一片被无数符文笼罩、温度高到扭曲视线的巨大空间！一座庞大到难以想象的炼道大阵正在缓缓运转！阵基由各种闪烁着星辰光芒、流淌着大道韵律的奇异仙材构成，核心处，悬浮着一簇幽蓝色的、跳跃不息的冰魄仙焰！
月华的身影出现在大阵核心。他并未多看这足以让大乘修士疯狂的炼道至宝，只是抬手一招。
洞天各处，数道流光破空而来，无视空间距离，瞬间落入他掌心。
一株通体晶莹剔透、根须如月华流淌、顶端凝结着一颗冰蓝色花苞的奇草——月见苓！元婴级仙植，蕴含纯净生机！
一团氤氲着七彩霞光的息壤。
一截焦黑如炭、却散发着勃勃生机的雷击木心。
一滴沉重如汞、金光璀璨的太阳真水。
数种气息或磅礴、或玄奥、或炽烈、或温润的仙材宝药悬浮在他身周。
月华立于冰魄仙焰之上，神色肃穆。他双手抬起，十指如同穿花蝴蝶，又似拨动天地琴弦，在虚空中划出道道玄奥莫测的轨迹！
嗡——！
整个炼道大阵骤然爆发出刺目的光华！无数符文疯狂流转！冰魄仙焰猛地升腾，化作一条幽蓝色的冰龙，咆哮着将那些仙材宝药尽数吞没！
仙阵启动，空间在火焰中扭曲，时间在符文间流淌。月见苓的冰蓝花苞在仙焰中缓缓绽放，释放出清冷而磅礴的蓝色清气，与息壤的浑厚生机、雷击木心的毁灭新生、太阳真水的至阳纯力……在大阵的辅助下下被强行剥离、淬炼、融合！
这不是炼丹，而是炼道！炼天地规则碎片，炼大道本源星痕！
月华的身影在仙焰与符文的辉映中显得模糊不清，唯有那双眼睛，亮得如同寒夜里的星辰，专注、冰冷，蕴含着改易造化的无上伟力。时间在洞天内飞速流逝，外界不过弹指，此地已不知过去多少时辰。
终于！
当冰魄仙焰缓缓收敛，大阵运转的轰鸣声逐渐停息。
核心处，所有的天材地宝都已消失无踪。
唯有一物悬停。
那是一点凝练到极致的金光！只有米粒大小，却仿佛蕴含着开天辟地般的磅礴生机与无限可能！它静静悬浮着，光芒柔和而内敛，形态不断变幻，时而如微缩的星辰，时而如跳动的火焰，时而又如一枚蕴含无尽玄奥的种子。一种温暖、坚定、仿佛能驱散一切阴霾、点燃生命之火的奇异道韵，从中散发出来。
这便是星痕——“希望”！
元婴级炼道造物！非丹非器，乃天地大道碎片凝成的奇迹！它只有一个作用——为无灵根、无资质的凡俗之躯，强行开辟丹田，踏上仙途！
月华伸出手，那点金色的“希望”如同归巢的倦鸟，轻盈地落入他温润如玉的掌心。金光映亮了他深潭般的眼眸，那亘古的平静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随着这粒金光的诞生，悄然融化了一丝。
他五指收拢，握住了“希望”星痕。身影一晃，已从冰宫消失。
下一刻，洞天最高处的虚空再次被撕裂。月华一步踏出，重新回到回春医馆后院那清冷的月光之下。
身后，那撕裂的空间缝隙无声弥合，仿佛从未出现。汹涌的天地二气骤然断绝，疯狂摇曳的草木瞬间静止，只余下枝叶在夜风中轻微的沙沙声。
月华站在原地，白袍依旧纤尘不染。他摊开手掌，那点米粒大小的金色“希望”在他掌心静静悬浮，光芒柔和，将周围一小片夜色染上温暖的金晕。
他抬眼，目光穿透院墙与屋宇的阻隔，落在那间小小的厢房。里面，少女的呼吸轻浅而紊乱，带着梦中也不曾散尽的委屈和不安。
月华的身影如同月光下的水痕，无声地消散在原地。
再凝实，已立于竹音的床榻之前。
月光透过窗棂，朦胧地洒在少女身上。她侧身蜷缩着，像一只寻求庇护的幼兽。脸上泪痕未干，在月光下泛着微光。长长的睫毛不安地颤动着，在眼睑下投下浅浅的阴影。白日里灵动如春水的碧绿眸子紧闭着，眉头却微微蹙起，即使在梦中，似乎也背负着沉重的心事。那根被扔在墙角的紫玉簪，不知何时又被她紧紧攥在手里，指节用力到发白，仿佛抓着唯一的浮木。
月华静静地站着，垂眸凝视着少女沉睡中依旧带着脆弱的脸庞。掌心的“希望”星痕，散发出温暖而柔和的光晕，如同暗夜中的萤火，轻轻跳跃着。
许久。
他缓缓抬起右手，指尖萦绕着那点金色的“希望”。动作轻柔得如同怕惊醒一个易碎的梦。
啵。
一声细微到几乎不存在的轻响，如同露珠滴落湖面。
那点金光，如同归家的游子，毫无阻碍地、悄无声息地没入了竹音的小腹，消失不见。
刹那间——
竹音蜷缩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紧蹙的眉头，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轻柔地抚平。攥着紫玉簪的手指，悄然松开了几分力道。
一股无比纯净、如同初生嫩芽般的生命气息，自她小腹的位置，悄然弥散开来。
一股温和的磅礴生命力沿着竹音的全身经脉游走，随后汇集在她小腹的位置，如同混沌初开一般一股玄妙的威能在此处炸开，形成一片丹田！
希望之种已然种下。
月华收回了手，指尖的金光早已消散。他最后看了一眼少女在睡梦中变得安宁平和的脸庞，那紧抿的唇线似乎也放松了，唇角甚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极细微的弧度。
白色的身影如同融入月光的雾气，无声无息地退出了厢房。
房门轻轻合拢，隔绝了内外的世界。
院子里，月华并未离开。他走到廊下，随意地坐在冰冷的石阶上。夜风吹动他垂落的白袍。他摊开手掌，掌心空空如也，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幻觉。
他微微仰起头，望着天穹那轮清冷的孤月。深潭般的眸子里，映着月影，也映着厢房的方向。许久，他缓缓合拢了手掌，仿佛握住了什么无形的东西。
夜更深了。只有风吹过药圃的沙沙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