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穿透回春医馆厢房的素白窗纸，将室内蒙上一层柔和的灰白。
竹音是被一种奇异的感觉唤醒的。
不是惊醒。没有噩梦残留的余悸。仿佛从很深、很沉的暖水里缓缓浮起。四肢百骸浸泡在一种前所未有的松软与轻盈里。连昨夜浸透枕巾的凉意和心口沉甸甸的酸涩，都像隔了一层薄纱，变得遥远而模糊。
她睁开眼。碧绿的眸子映着窗格投下的微光，清澈得惊人，昨夜的红肿已不见踪影。身体里，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不是力量的增长，更像是一种…尘埃落定后的通透。小腹深处，隐隐约约，似乎有一个极其微小的、温热的点，像沉睡的萤火虫，散发着微弱却恒定的暖意。
她下意识地抬手，指尖拂过平坦的丹田位置。触手微温。昨夜…发生了什么？只记得最后攥着簪子哭累了睡去，梦里似乎有温暖的光包裹着她，驱散了所有阴冷和委屈。
目光落在枕边。那根紫玉簪静静地躺着，簪头的小玉兰在晨光里温润依旧。她怔怔地看了一会儿，伸手将它拿起。簪体微凉，却不再像昨夜那般刺骨。指尖摩挲着冰凉的玉质，心绪异常平静。
院中传来极细微的声响。竹音披衣下床，推开房门。
月华依旧立在药圃边，身形沐浴在破晓的微光里，白袍纤尘不染。他背对着她，似乎在查看一株叶缘泛着淡金色光泽的兰草——正是昨日在长吉山采回的那株金边兰。他指尖虚悬在兰草上方，一道温润如玉的光泽流淌而过，那兰草萎蔫的叶片瞬间挺立，边缘的金色也明亮了一分。
动作行云流水，与往常并无二致。
竹音站在廊下，看着那道熟悉的背影。碧绿的眸子里映着晨光和药草清新的绿意，也映着月华周身那层似乎永远无法穿透的微光。距离感依旧存在，如同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琉璃。但昨夜那种几乎要将她撕裂的难堪和绝望，却奇异地淡去了。心湖平静无波，只有丹田深处那一点微弱的暖意，带来一丝难以言喻的安定。
她没说话，也没像往常一样立刻去准备洗漱用具。只是静静地看着。
月华收回手，金边兰草在晨风中轻轻摇曳。他并未转身，清冷的声音已传来：“早膳。”
两个字，平淡无波，听不出任何异样。
竹音却微微怔了一下。这声音…似乎比往日更清晰？每一个音节都像落在平静水面上的玉珠，剔透分明。她下意识地应道：“是，馆主。”声音出口，清亮依旧，却少了些往日的怯懦，多了点自己都未察觉的沉静。
她转身走向灶房。脚步落在回廊的木板上，轻盈无声。廊檐外，几片被晨风吹落的枯叶打着旋儿飘下。竹音的目光下意识地追随着其中一片。就在那片枯叶即将触地的刹那——
嗡。
一声极其轻微、只有她自己能感知到的、仿佛来自身体内部的震颤。丹田深处那点微弱的暖意似乎极其轻微地跳动了一下。
那片枯叶，在距离地面不足一寸的地方，诡异地悬停了！如同被无形的蛛丝吊住，凝滞了短短一瞬！
竹音的脚步猛地顿住！碧绿的瞳孔骤然收缩！
枯叶只悬停了一刹那，便轻轻落在地上，再无异常。
是错觉？
竹音站在原地，心跳却不受控制地加速。她低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双手，又下意识地按向小腹。那点温热的暖意，真实存在。刚才那一瞬间的凝滞感…是什么？
“竹音？”灶房门口，柳婶探出头，有些奇怪地看着站在廊下发呆的少女。
竹音猛地回神，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应了一声：“来了。”她快步走向灶房，再没看那片落叶一眼。只是眼底深处，那点碧绿的光芒，如同被点燃的星火，悄然亮了起来。
……
城主府，书房。
气氛凝重得如同铁板。矮几上那盏裂开的碧螺春茶盏碎片已被清理，但紫檀木桌面残留的深色茶渍，像一道狰狞的伤疤。
张良负手立于窗前，望着庭院中几株被昨夜震动震歪了花盆的灵植，脸色阴沉如水。元婴三转的庞大神识早已将城南那片区域反复犁了无数遍，除了回春医馆那点微弱的、属于“金丹修士”月华的气息，以及昨夜飞鹰帮抬人留下的混乱痕迹，再无任何发现。那股撕裂空间、引动天地二气的恐怖波动，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查清楚了？”他声音低沉，带着压抑的怒火。
副城主张德躬身站在他身后半步，神情同样凝重：“禀城主，昨夜震动过后，属下已带人彻查城南所有区域。万药堂旧址早已查封，里外皆空，并无异常灵力残留。周边所有住户、店铺，包括那回春医馆，皆无异状。月华此人，昨夜亦在馆中，据飞鹰帮留驻医馆照看秦川的弟子所言，震动发生时，月华正在为秦川诊脉，并无任何异常举动。”
“回春医馆…”张良的手指在窗棂上轻轻敲击，发出笃笃的闷响，“又是他。”万药堂事件，此人便展露了莫测手段。昨夜那等动静，绝非元婴之下能弄出来！难道此人隐藏了修为？元婴后期？还是…更高？
“万药堂总堂那边可有异动？”张良又问。
“煌灵仙城传回消息，万药堂总堂对此事极为震怒，认为吴千山咎由自取，已彻底放弃倾月分号，并严令约束门下，不得再涉足倾月城事务。昨夜之事，应非其手笔。”张德回答。
不是万药堂？那会是谁？张良眉头紧锁。难道真有不世出的老怪物，路过倾月，随意为之？可那等存在，何必隐匿行踪？
“城主，”张德迟疑了一下，压低声音，“还有一种可能…是否…与长吉山有关？近来山中灵气波动时有异常，一些采药的散修也传言，深处或有异宝出世…”
长吉山！张良眼中精光一闪。是了！那震动源头虽在城南，但空间撕裂的余波方向，隐隐指向城东长吉山脉深处！若真有异宝或秘境现世，引动天地异象，倒说得通！只是这异象波及范围如此之广，威势如此骇人，那出世的机缘，恐怕非同小可！
“传令！”张良猛地转身，眼中厉色闪烁，“调派‘巡山卫’，暗中加强长吉山外围巡查！尤其注意灵气异常波动点！任何可疑迹象，立刻回报！另，通知李家、魏家，还有仙赐门、玉露堂、飞鹰帮、白莲宗，就说城主府欲组织人手，秋狩长吉山，清剿滋扰村镇之妖兽，请各家各派遣精锐弟子参与！”
“是！”张德心领神会，秋狩是假，借机探查长吉山异动是真！他立刻领命而去。
张良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落在城南的方向，眼神幽深难测。月华…长吉山…无论昨夜之事是否与你有关，这倾月城的水，是越来越浑了。
……
城西，玉露堂总舵。
不同于万药堂曾经的张扬奢靡，玉露堂的建筑风格更显清雅古朴。庭院深深，药香袅袅。一间布置雅致的静室内，檀香氤氲。
玉露堂堂主，一位身着素雅青袍、面容清癯、颌下三缕长须的老者——苏沐，正慢条斯理地拨弄着面前一个紫檀木算盘。算珠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他面前摊开一卷账册，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近期的丹药出入。
一名管事垂手侍立一旁，低声禀报：“…昨夜震动后，城主府已派人四处探查，尤其城南万药堂旧址及周边，戒备森严。另，张副城主刚传来城主手谕，言秋狩长吉山，清剿妖兽，请我堂遣弟子参与。”
“秋狩？”苏沐拨动算珠的手指未停，嘴角却勾起一丝意味深长的弧度，“张家那小子，倒是会找由头。”昨夜那等动静，瞒得过凡人，瞒不过他们这些老家伙。张良的心思，他岂会不知？
“堂主，那我们…”管事询问。
“去，自然要去。”苏沐停下拨算盘的手，指尖轻轻点在账册上一行数字上，那是万药堂倒闭后，玉露堂新增的丹药份额，数字颇为可观。“派苏岩带队，带几个机灵的内门弟子去。长吉山…是该好好看看了。告诉苏岩，眼睛放亮点，莫要与人争强斗狠，但该看的，一样都不能漏。”他顿了顿，补充道，“尤其是…留意那位回春馆的月先生。若他也要入山采药…不妨同行。”
“是。”管事领命，悄然退下。
苏沐端起手边的清茶，呷了一口，目光落在袅袅升腾的热气上。月华…此人来历成谜，手段莫测。万药堂倒在他手里，昨夜异动又发生在城南…是巧合？还是…他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丝精明的算计。无论是什么，这潭水搅得越浑，对他玉露堂，未必是坏事。
……
城北，仙赐门驻地。
“砰！！！”
一声沉闷的炸响伴随着刺鼻的青烟，从一间炼丹房内猛地传出！厚重的石门被气浪冲开一道缝隙，滚滚浓烟夹杂着焦糊味涌出。
“废物！一群废物！”一个暴怒的吼声从烟尘中响起。一个须发皆张、满面烟灰的老者气急败坏地冲了出来，正是仙赐门首席炼丹长老，厉炎。他手中抓着一把焦黑粘稠的残渣，狠狠摔在地上。“三炉！整整三炉‘培元丹’！全毁了！价值上千灵石的材料啊！”
几名灰头土脸、战战兢兢的弟子跪在门外，大气不敢出。
“说！火候！火候到底是怎么看的？！”厉炎指着其中一个弟子咆哮，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对方脸上。“控火阵盘上的符文都认不全吗？还是脑子被丹炉熏傻了？”
那弟子吓得浑身发抖，嗫嚅着：“长…长老息怒…昨夜…昨夜那场怪震之后，地火脉好像…好像就有点不稳…弟子…弟子已经尽力控稳了…”
“放屁！”厉炎更怒，“地火脉不稳？那是地火殿阵法司的事！关你控火何事？分明是学艺不精，还敢找借口推脱！”
就在这时，一个带着几分戏谑的年轻声音从廊下传来：“哟，厉长老，大清早的，火气这么大？小心肝火太旺，丹没炼成，自己先炸了。”
来人一身锦袍，面容俊朗，眉宇间却带着几分轻浮傲气，正是仙赐门门主之子，魏少阳。他身后跟着几个同样衣着光鲜的跟班弟子。
厉炎脸色一沉，强压怒火：“少门主。”
魏少阳踱步过来，用脚尖踢了踢地上那团焦黑残渣，啧啧两声：“可惜了。听说厉长老这次可是下了血本，要冲击三转培元丹？看来…是没戏咯？”他故意拉长了语调，带着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
厉炎脸色铁青，袖中拳头紧握。仙赐门内，门主魏东流闭关多年冲击元婴二转境界，门中事务由其妹魏红玉代掌。这魏少阳仗着母亲权势，骄横跋扈，处处与他这老派长老作对。昨夜那场震动后，地火脉确有细微异常，但这魏少阳此刻分明是借题发挥，落井下石！
“炼丹之道，自有成败。不劳少门主挂心。”厉炎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挂心？哈哈，我哪有功夫挂心这个。”魏少阳嗤笑一声，目光扫过跪在地上的弟子，最后落到厉炎那张憋屈的老脸上，“我就是来通知一声，城主府要组织秋狩长吉山，我娘说了，让我带队去玩玩。门里人手嘛…厉长老您这边既然忙着炸炉，就好好‘修养’吧，不用派人跟着了。”说完，带着一串嚣张的笑声，扬长而去。
厉炎站在原地，看着魏少阳远去的背影，又看看地上那团焦黑的失败品，再看看跪在地上惶恐不安的弟子，一股邪火夹杂着深深的无力感直冲顶门。昨夜异动，门内纷争，炼丹失败…所有的不顺都挤在了一起。他猛地一挥袖，一股劲风将地上的残渣扫飞，低吼道：“滚！都给我滚去面壁思过！”
弟子们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跑了。
厉炎独自站在一片狼藉的丹房外，望着冒烟的炉口，脸色变幻不定。长吉山…魏少阳…还有昨夜那场诡异的震动…他隐隐感觉到，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改变着倾月城的格局。
……
回春医馆后院。
竹音端着一盆清水，小心地浇灌着药圃里的金边兰。动作依旧专注，指尖拂过挺立的叶片。只是她的心神，却有大半沉浸在小腹深处。
那点温热的暖意，如同有了生命，随着她的呼吸，极其微弱地脉动着。每一次脉动，都仿佛有一丝丝难以言喻的清凉气息，从四肢百骸最细微的角落里被牵引出来，涓涓细流般汇向那个温暖的小点。身体里似乎多了一张无形的网，感知变得前所未有的敏锐。她能“听”到晨露从叶片滚落的轨迹，“看”到泥土深处蚯蚓缓慢的蠕动，甚至能“感觉”到阳光落在皮肤上时，那细微的能量被身体悄然吸纳的奇妙过程。
引气入体！
这个只在医馆那些泛黄古籍里看到过的词，如同惊雷般在她脑海中炸响！无需刻意引导，灵气已自发汇向丹田！虽然微弱，但真实不虚！
馆主…昨夜…是馆主！
她猛地抬起头，目光越过药圃葱茏的绿意，投向廊下。
月华依旧坐在那里，手中拿着一卷书。晨光勾勒着他清隽的侧影，神情专注而平静，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竹音的心跳得飞快。碧绿的眸子里，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激动、感激、难以置信，还有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她想问，想确认，想扑过去抓住他的衣袖，问个清楚明白！
可脚步却像钉在了原地。
廊下那道身影，依旧笼罩在无形的距离感中。昨夜那无声的拒绝仿佛还在眼前。他什么都没说。他给了她踏入仙路的契机，却又用沉默筑起高墙。
少女眼中的激动如潮水般退去，最终沉淀为一种复杂的沉静。她低下头，继续浇灌着金边兰。水流潺潺，如同她此刻心湖中无声旋转的金砂。
她知道了。但她不能说。至少，现在不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