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日之后。
天光刺破倾月仙城巍峨的东城门楼,将城下开阔的演武场映得一片惨白。城主府以“秋猎长吉山”为由颁布城主令,深入长吉山。
肃杀之气弥漫,压过了清晨微凉的薄雾。黑压压的人影在此汇聚,足有六百之数,泾渭分明地聚拢成大大小小的群落。粗重的呼吸、兵器甲胄的轻微磕碰、低沉的交谈声,汇成一片压抑的嗡鸣。
城主张良独立于临时搭建的高台之上,一身深紫绣金螭纹锦袍在初阳下流淌着威严的暗芒。他并未刻意释放威压,然而元婴三转修士那渊深如海、厚重如山岳的气息,如同无形的潮汐,沉甸甸地覆盖着整个演武场。嘈杂的声浪在他目光扫过时,如同被利刃切断,瞬间低伏下去,只余下死一般的寂静。一双双眼睛,敬畏、忐忑、算计、狂热,尽数聚焦于那高台之上。
“秋狩长吉,清剿妖氛,护我仙城安宁。”张良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寂静,落在每个人耳中,字字如铁石相击,“山中所得,依各队出力多寡,城主府只取三成。余者,归尔等所有。”他目光掠过台下几处最醒目的阵营,“望诸位勠力同心,莫要行那无谓纷争,徒耗仙城元气。”
话音落下,再无赘言。张良身形微动,已如一道紫色惊鸿,当先掠向东方苍莽的长吉山脉。演武场上的沉寂瞬间打破,数百道各色遁光次第亮起,如同骤然炸开的烟火洪流,紧随着那道紫影,呼啸着扑向远山。
混乱的遁光洪流中,一道素白身影与一抹水蓝显得格外沉静。月华步履从容,脚下似有清风托举,衣袂飘飞却不沾半点尘埃。竹音紧紧跟在他身后半步,初生的丹田气海如同温润的泉眼,丝丝缕缕的清凉气息自发流转全身,让她脚步轻盈了许多,碧绿的眸子映着初升的朝阳,明亮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与新奇。
她的目光,更多时候落在自己腰间。那里悬着一柄剑。剑身无鞘,通体呈现一种暗沉的青灰色,入手沉重冰凉,剑脊笔直,剑刃打磨得光可鉴人,却没有任何符文灵光流转,朴素得近乎粗陋。这是临行前,馆主随意递来的。筑基级仙材锻造,他说。除此之外,再无片语。
竹音的手指无意识地拂过冰凉的剑柄。剑很沉,压着少女纤细的腰肢。她不懂剑术,甚至从未真正握过兵器。这铁块,能斩开山中妖物的鳞甲吗?她偷偷抬眼看向前方那道永远安稳如山岳的白影。馆主……会教她吗?
“跟紧。”月华的声音平淡无波,并未回头,仿佛洞悉了她的疑虑。
遁光如雨点般坠入长吉山外围的莽莽林海。六百修士一入山林,庞大的人群如同水滴渗入海绵,迅速被无边无际的墨绿吞噬、分流。参天古木的冠盖遮蔽了大半天空,只余下破碎的光斑筛落,空气骤然变得阴凉湿润,弥漫着浓烈的腐殖土气息、草木清气以及某种潜藏于幽暗深处的腥臊。远处,隐隐传来一两声悠长而暴戾的兽吼,震得林间落叶簌簌而下。
山林深处,便是天然的战场,也是势力倾轧的棋盘。
“玉露堂弟子,结‘四象守元阵’!李师弟引兽,王师妹、孙师弟左右策应,听我指令!”清朗的指令在一片相对开阔的林间空地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节奏感。开口的是玉露堂此行领队,苏岩。他面容清俊,眼神锐利如鹰隼,一身淡青劲装,腰间悬着一枚青玉算盘,手指正飞快地在算珠上弹动推演,发出细密而规律的脆响。他是智道修士,亦是玉露堂年轻一代的翘楚。
他身前,三名玉露堂弟子闻令而动。姓李的弟子深吸一口气,双手掐诀,一道微弱的淡黄色气流自他指尖射出,精准地击打在数十丈外一丛茂密的荆棘丛中。荆棘剧烈晃动,伴随着一声愤怒的嘶吼,一头形似野猪、獠牙如弯刀、浑身披覆着铁灰色刚毛的妖兽“钢鬣兽”轰然冲出,赤红的双眼死死锁定挑衅者,四蹄刨地,裹挟着腥风猛冲而来!
几乎同时,王、孙两名弟子身形交错,手中法诀亮起。王姓弟子主修水道,挥手间一道粘稠的碧蓝水网凭空浮现,兜头罩向钢鬣兽,试图迟滞其冲势。孙姓弟子则是风道好手,身法飘忽如鬼魅,指间数道无形风刃尖啸着切割向妖兽相对柔软的腹部和关节。
苏岩眼神专注,指尖在算盘上弹跳如飞。钢鬣兽每一步踏地的震动,水网缠缚的迟滞效果,风刃切割的角度与妖兽肌肉骨骼的坚韧程度……无数细微的数据在他识海中汇流、碰撞、推演。
“左三寸,坎位,水缚加力!”
“风刃转巽位,切后蹄筋!”
“李师弟,退离火位!”
他的指令如同最精准的鼓点,每一次落下,都让三名弟子的配合瞬间调整到最优。看似凶猛的钢鬣兽,竟被三人一兽的默契缠斗牢牢困在方寸之地,如同陷入无形的泥沼,空有蛮力咆哮冲撞,却处处受制。苏岩本人并未直接出手,但整个战局节奏尽在其指尖算珠的拨动之间。智道之威,在于料敌机先,掌控全局。
另一处密林深处,气氛却截然不同。
剑光纵横,带着一股骄狂躁烈的气息,将周遭的藤蔓绞得粉碎。仙赐门少门主魏少阳,一身华贵的月白锦袍已沾染了不少草汁污痕,他俊朗的脸上带着几分不耐,手中一柄赤红长剑吞吐着尺许长的火焰剑芒,每一次挥斩都带起灼热的气浪。
“废物!连几根破藤子都清不利索!”魏少阳一剑劈碎前方挡路的一株碗口粗的古藤,口中呵斥着身后几名同样持剑的仙赐门弟子。他们正被一大片异常坚韧、如同活物般扭曲缠绕的“鬼面藤”困住。这些藤蔓表皮呈现诡异的青紫色,隐隐浮现扭曲的人脸纹路,断口处渗出腥臭的墨绿汁液,带有麻痹之毒。
一名弟子挥剑稍慢,小腿被一条藤蔓缠住,顿时感觉一股麻痹感顺藤而上,惊呼出声。魏少阳眼中戾气一闪,非但不救,反而厉声道:“滚开!碍手碍脚!”说话间,他手中赤红长剑光芒暴涨,一道更为煊赫的火焰剑罡呼啸而出,如同赤色匹练,蛮横地斩向那弟子身前纠缠的藤蔓群!
这一剑威势惊人,却也霸道绝伦,火焰剑罡覆盖范围极大,根本不顾及那被缠弟子也在攻击边缘!
“少门主!”旁边一名年长些的弟子脸色剧变,惊呼提醒。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清冷的剑光斜刺里骤然亮起!这剑光并不炽烈,却如冷月流霜,带着一股奇异的穿透力,精准无比地点在魏少阳那道火焰剑罡力量最盛却又最易溃散的侧翼节点上。
嗤!
如同烧红的铁块投入冰水,煊赫的火焰剑罡被那点清冷剑光一击,竟发出刺耳的嘶鸣,狂暴的火焰真元瞬间紊乱、溃散了大半。剩余的力道虽仍扫断了前方大片藤蔓,却堪堪擦着那名被缠弟子的衣角掠过,在地上犁出一道焦黑的浅沟。
魏少阳只觉剑上一股冰寒绵韧的力道反震回来,手腕微麻,凝聚的剑势被打断,不由得惊怒交加,猛地转头:“谁?!”
出手的是一名白莲宗女弟子。她身姿窈窕,面容清丽,只是眉宇间带着几分疏离的冷意。她并未理会魏少阳的怒视,手中一柄细长的、宛如秋水凝成的长剑挽了个剑花,归入鞘中。剑鞘上刻着细小的莲花纹路。
“剑道,首重精准与控制。蛮力倾泻,徒伤己身。”女修的声音清冽,如同山涧击石,丢下这句话,便不再看魏少阳一眼,身形一晃,如一朵白莲隐入旁边更深的林影之中。她主修剑道,亦是白莲宗此行领队之一,柳烟儿。
魏少阳脸色一阵青红,盯着柳烟儿消失的方向,眼中羞怒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异样交织。他身后的弟子们噤若寒蝉,慌忙上前扶起那个腿脚麻痹的同门。
“看什么看!还不快走!”魏少阳狠狠瞪了手下人一眼,将怒火撒在残存的藤蔓上,赤红剑光再次狂乱地亮起。
山林另一隅,气氛却紧绷到了极致。
血腥味浓重得令人作呕。三头体型壮硕如牛犊、皮毛油亮、獠牙外翻的“铁背妖狼”呈品字形,将两道身影围困在一处背靠嶙峋山岩的死角。幽绿的狼瞳闪烁着残忍与嗜血的光,低沉的咆哮从喉咙深处滚出,涎水顺着森白的利齿滴落。
被围困的正是竹音和月华。
竹音背靠着冰冷的岩石,身体紧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碧绿的瞳孔因惊惧而微微放大。她能清晰地看到妖狼口中喷出的腥臭热气,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腰间的无名铁剑已被她双手死死握住,横在身前。剑很重,冰冷的触感从掌心蔓延到手臂,带来一丝异样的支撑感,却丝毫无法驱散那几乎要将她淹没的恐惧。
一头妖狼似乎失去了耐心,后腿猛地一蹬地面,泥土飞溅,庞大的身躯如同离弦之箭,带着腥风直扑竹音!血盆大口张开,獠牙直噬她脆弱的脖颈!
“啊!”竹音脑中一片空白,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她尖叫一声,双手用尽全身力气,不管不顾地将手中沉重的铁剑朝着扑来的黑影狠狠抡了过去!毫无章法,笨拙得如同挥舞一根烧火棍。
剑锋撕裂空气,发出沉闷的呜咽。没有剑气,没有灵光,只有纯粹的、蛮横的物理力量。这一抡,歪歪斜斜,却恰好赶在妖狼扑至的刹那,沉重的剑身带着竹音全身的力气和重量,“砰”地一声,狠狠砸在了妖狼探出的前爪肩胛位置!
咔嚓!
令人牙酸的骨裂声响起!妖狼前冲的势头被这毫无技巧却势大力沉的一击硬生生遏制,发出一声凄厉痛苦的惨嚎,庞大的身躯被砸得向侧方翻滚出去,撞断了一棵碗口粗的小树。
另外两头妖狼被同伴的惨状激怒,咆哮着同时扑上!利爪撕裂空气,带起尖锐的破空声。
竹音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看着左右同时扑来的两道恐怖黑影,瞳孔骤然收缩,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
就在这时,一直静立在她身侧、仿佛置身事外的月华,动了。
他并未看那两头扑来的妖狼,只是微微垂眸,目光落在自己随意垂落的右手上。食指与中指,极其自然地、如同拂去琴弦上微尘般,在身前的虚空中轻轻一捻。
铮!
一声清越、短促,却带着某种奇特质感的弦鸣,毫无征兆地在林间响起!
这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地盖过了妖狼的咆哮和风声。随着这声弦鸣,以月华指尖为中心,前方丈许范围内的空气骤然扭曲!一层肉眼无法看见、却真实存在的无形涟漪瞬间扩散开来,形成一道坚韧无比的无形壁障。
砰!砰!
两头妖狼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铜墙铁壁!它们扑击的势头有多猛,反震之力就有多强!令人头皮发麻的沉闷撞击声中,两头凶兽以比扑来时更快的速度倒飞出去,狠狠砸在地上,发出痛苦的呜咽,口鼻喷血,挣扎了几下竟一时无法站起。
月华捻动的手指早已收回,宽大的白色袖袍垂落,遮住了指尖。仿佛刚才那一声定鼎乾坤的弦鸣,不过是山风吹过古松的余响。他目光平静,甚至未曾看那三头瞬间失去战力的妖狼一眼,只淡淡扫过竹音因用力过度而微微颤抖的手臂和紧握剑柄、指节发白的手。
竹音剧烈地喘息着,胸口起伏不定,额角全是冷汗。碧绿的眸子惊魂未定地看着地上哀嚎的妖狼,又难以置信地看向自己手中沉重冰冷的铁剑。刚才那一下……是自己打中的?是这柄不起眼的剑?还有馆主……那是什么?
“剑,是手臂的延伸。”月华的声音响起,依旧平淡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仿佛在陈述一个最浅显的事实,“握紧它,感受它的重量,它的轨迹。”
竹音茫然地低下头,看着手中青灰色的剑身。延伸?手臂?她试着再次举起剑,笨拙地模仿着记忆中偶然瞥见的、飞鹰帮弟子练习时的劈砍动作,沉重而生涩。
月华不再言语,目光投向林叶间隙漏下的破碎光影,似乎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只有他自己知晓,方才那一捻,指尖凝聚又瞬间散去的,是足以让这片山林彻底化为齑粉的伟力,被强行压制、束缚在金丹境界所能驱动的音道范畴之内。炼道为骨,音道为表,仅此而已。
“吼——!!!”
一声远比之前任何兽吼都更加狂暴、更加愤怒的咆哮,如同平地炸响的惊雷,猛地从长吉山更深处传来!这咆哮蕴含着可怕的穿透力,带着一种古老蛮荒的威压,瞬间席卷了整片山林!
咆哮声中,一股肉眼可见的、混杂着墨绿、暗紫与惨灰的浓雾,如同决堤的洪水,以惊人的速度从山脉深处汹涌而出!浓雾所过之处,参天古木的枝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发黑、凋零!地面上的苔藓、灌木瞬间失去生机,化为焦黑的灰烬!空气里弥漫开一股令人作呕的、混合着剧毒、腐朽和狂暴妖气的恶臭!
“毒瘴!是‘腐骨妖瘴’!快退!”远处传来玉露堂苏岩带着惊怒的厉喝,他指尖的算盘珠拨动得几乎要冒出火星,智道的推演在突如其来的剧变面前也显得有些仓促。
“结阵!防御!快吞避毒丹!”飞鹰帮赵猛的吼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周身肌肉贲张,土黄色的光芒亮起,力道的蛮横气息爆发,试图抵挡毒瘴的侵蚀。
“该死的!剑罡护体!”魏少阳也变了脸色,再顾不上之前的骄狂,赤红剑光暴涨,在身周形成一道火焰屏障,灼烧着涌来的毒瘴,滋滋作响。
混乱瞬间爆发!修士们的惊呼、怒骂、法术爆裂的光芒、护体灵光的闪烁,与那汹涌的腐骨妖瘴和深处那令人心悸的咆哮交织在一起。死亡的阴影随着毒雾的蔓延,冰冷地笼罩下来。
恐惧如同毒藤,在人群中疯狂滋长蔓延。修为稍低的炼气期弟子,护体灵光在剧毒妖瘴的侵蚀下如同风中残烛,明灭不定,脸上迅速蒙上一层死灰。有人开始不顾一切地向后奔逃,却被更浓的毒雾吞噬,发出凄厉的惨叫。绝望的尖叫和妖兽临死前的哀嚎混杂,冲击着每个人的心神防线。
就在这片混乱与恐惧即将彻底失控之际,一道清泠泠的声音,如同穿破厚重乌云的月光,忽然在混乱的边缘响起:
“静心,凝神。”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抚过每一个被恐惧攫住的耳膜。是那个之前出手阻拦魏少阳的白莲宗女修,柳烟儿。她立于一块稍高的青石之上,衣袂飘飘,宛如浊世白莲。面对汹涌而来的毒瘴,她脸上并无多少惧色,反而闭上双眸,双手在胸前结了一个玄奥古朴的印诀。指尖萦绕起淡淡的、近乎透明的粉白色光晕。
一股难以言喻的柔和气息,随着她的印诀扩散开来。这气息无形无质,却比任何防御法术都更直接地作用于人心深处。焦躁、恐慌、绝望……种种激烈翻腾的负面情绪,如同被一只温柔而坚定的手轻轻抚平。虽然毒瘴依旧在侵蚀,咆哮依然在回荡,但许多人狂跳的心脏竟奇异地平复下来,混乱的思维也瞬间清晰了几分。有人下意识地重新稳住护体灵光,有人颤抖着摸出避毒丹塞入口中,濒临崩溃的阵型也勉强维持住了轮廓。
情道秘术——宁心印!非攻非防,直指心绪,于绝境中维系一丝清明。柳烟儿脸色微微苍白,显然维持此术消耗极大,但那双清冷的眸子睁开时,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玉露堂苏岩的队伍离柳烟儿不远,最先感受到情道秘术的抚慰。苏岩眼中精光一闪,压力骤减下,智道的推演瞬间流畅。他猛地一拍腰间储物腰带,数只小巧玉瓶飞出,瓶塞自动弹开。
“王师弟!坎离位,化毒散,三丈方圆!”苏岩语速极快,指尖在算盘上一点。
水道修士王姓弟子反应极快,接过玉瓶,看也不看便将其中淡青色的粉末尽数倾入手中凝聚的碧蓝水球。水球瞬间染上青意,随着他手诀一引,化作一片濛濛青雨,精准地洒落在苏岩指定的方位。青雨落下,滋滋作响,与涌来的腐骨妖瘴剧烈反应,竟暂时清空出一片相对安全的区域,丹道与智道的配合展露无遗。
“结阵!入安全区!”苏岩厉喝,玉露堂弟子训练有素地收缩阵型。
另一边,魏少阳的火焰剑罡在毒瘴中左冲右突,赤红的光芒被腐蚀得滋滋作响,不断黯淡。他身边的弟子更是不堪,护体灵光摇摇欲坠。柳烟儿的情道安抚虽至,却似乎并未能完全驱散这位少门主心中的焦躁与受挫的怒火。
“滚开!”他怒吼着,一剑劈散一团涌来的浓稠毒瘴,却又有更多雾气填补过来。狼狈间,他眼角余光猛地瞥见不远处——月华依旧静立,那身纤尘不染的白袍在污浊的墨绿毒瘴中显得如此刺眼。他周身似乎笼罩着一层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无形屏障,毒瘴涌至其尺许之外,便如同撞上礁石的海浪,无声地滑开、湮灭。而他身旁那个抱着剑、脸色苍白的水蓝衣裙少女,竟也被这无形屏障牢牢护住!
凭什么?!魏少阳心中一股邪火腾地窜起,妒恨交加。他自认天之骄子,此刻却如此狼狈,而那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医馆主,竟能如此从容?!
就在他心神失守的刹那,一道快如鬼魅的墨绿色影子,悄无声息地从他侧后方的枯死巨树阴影中电射而出!那影子细长如鞭,顶端带着锋锐的倒钩,直刺魏少阳后心!赫然是一条潜藏已久的毒瘴妖藤,趁其心神动荡之际发动致命偷袭!
魏少阳汗毛倒竖,死亡的冰冷触感瞬间攫住了他!他猛力扭身挥剑,却已慢了半分!赤红剑罡只来得及削掉藤蔓顶端一小截,那带着倒钩的墨绿藤尖,依旧毒蛇般噬向他的肋下!
“少门主!”旁边弟子目眦欲裂。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点清冷的寒芒,比魏少阳的剑更快!
嗤!
一道凝练如冰线的剑气后发先至,精准无比地点在那墨绿藤尖的倒钩根部!剑气蕴含的锋锐与冰寒瞬间爆发!藤尖应声而断!断口处瞬间凝结上一层白霜!
墨绿色的毒液溅射出来,却被那道冰寒剑气残留的寒气冻成了冰渣,簌簌落下。
魏少阳惊魂未定地踉跄一步,扭头望去。又是那道清冷的身影!柳烟儿不知何时已从青石上飘身而下,手中那柄秋水长剑刚刚归鞘,剑柄上的莲花纹路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寒气。她冷冷地瞥了魏少阳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控制你的心,否则下一次,无人救你。随即,她身形再次隐入逐渐浓郁的毒瘴之中,情道秘术的光晕再次亮起,覆盖向另一处告急的修士小队。
魏少阳脸色阵红阵白,握着剑柄的手青筋暴起,羞愤欲狂,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死死盯着柳烟儿消失的方向,又狠狠剜了一眼远处毒瘴中依旧纤尘不染的月华,眼中翻涌着屈辱、愤怒,以及一丝被强行压下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后怕。
混乱在柳烟儿的情道安抚和各队修士的奋力抵抗下,终于没有彻底崩溃。腐骨妖瘴的蔓延速度似乎减缓了一些,但山脉深处那恐怖咆哮的主人带来的威压,却如同悬顶之剑,越来越重。
月华的目光,如同古井无波的水面,缓缓扫过这片被毒瘴、妖气、法术光芒和人性百态充斥的混乱战场。玉露堂的智道与丹道配合无间,飞鹰帮的力道修士在毒瘴中怒吼着挥拳砸碎突袭的毒虫,白莲宗弟子在柳烟儿带领下以情道抚慰人心,仙赐门那边则只剩下魏少阳压抑着狂怒的剑光和弟子们惊惶的脸。
最终,他的视线落回了身侧。
竹音依旧紧紧抱着那柄青灰色的无名铁剑,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显得苍白。她的呼吸还有些急促,脸上沾了些许方才混乱中溅上的泥点,几缕碎发被汗水粘在光洁的额角。碧绿的眸子里,惊惧尚未完全褪去,却多了几分劫后余生的茫然和一种奇异的专注。她的目光,正死死盯着自己的右手掌心。
一道细长的血痕,横贯在她白皙的掌心。伤口不深,却渗着鲜红的血珠。是刚才那笨拙而奋力的一抡之后,粗糙的剑柄棱角,在她毫无防护的掌心狠狠摩擦留下的痕迹。温热的、带着铁锈和泥土味道的血,正顺着掌纹的沟壑缓缓流淌。
痛楚清晰而真实。
月华的目光在那道鲜红的血痕上停留了片刻。深潭般的眼底,似乎有极其微弱的涟漪荡开,比柳烟儿的情道秘术更隐晦,比苏岩的算珠推演更深邃。他缓缓抬起手,宽大的袖袍在污浊的毒瘴微风中拂动了一下,指尖仿佛有星屑般的光点凝聚了一瞬,又无声无息地湮灭于无形,最终只是轻轻落在了竹音微微颤抖的肩膀上。
那掌心传来的恒定暖意,如同亘古不变的月华,瞬间驱散了掌心血痕带来的冰冷痛楚和心头的惊悸。
“走了。”清冷的声音响起,月华收回手,转身,白色的身影如同引路的微光,朝着毒瘴相对稀薄、却又更深入山脉的方向行去。步履依旧从容,仿佛刚才那场席卷数百修士的混乱,不过是拂过药圃的一阵微风。
竹音猛地回过神,下意识地攥紧了还在刺痛的掌心,粘稠的血迹染红了指缝。她看了一眼月华即将消失在墨绿毒瘴中的背影,又低头看了一眼怀中沉重的铁剑,碧绿的眸子里,那抹茫然如同雾气般迅速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灼热的、混杂着疼痛、后怕与某种难以名状决心的光芒。她咬紧下唇,不再犹豫,抱着剑,深一脚浅一脚地、踉跄却坚定地追了上去,水蓝色的裙摆很快被翻涌的毒瘴吞没。
在他们身后,混乱的战场边缘,苏岩的目光穿过层层叠叠的毒瘴和人影,若有所思地扫过月华和竹音消失的方向。他指尖的算盘珠无声地拨动了几下,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方才毒瘴爆发、妖兽暴动的源头……似乎并非全然天灾。他蹲下身,指尖捻起一点被某种锐物斩断、切口异常平滑的妖藤断口,断口边缘残留着一丝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不属于此地任何修士的锋锐气意。
更远处,长吉山脉最幽邃的阴影里,层层叠叠的墨绿毒瘴深处,一双巨大、冰冷、非人非兽的金色竖瞳,缓缓睁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