锈带雨幕,残躯攀山

作者:落PF 更新时间:2025/7/2 8:22:48 字数:10032

雨,从不见停歇。

它敲打着锈迹斑斑的金属屋顶,汇成浑浊的细流,沿着扭曲变形的排水管汩汩而下,最终砸落在下方堆积如山的垃圾场上,溅起带着机油和腐烂有机物混合气息的水花。天空是永恒的病态橘红,被城市巨型全息广告牌的光污染层层涂抹,那些闪烁的、巨大而虚假的笑脸和诱人标语,在厚重的污浊云层间扭曲变形,投下变幻不定的、令人不安的阴影,笼罩着这片名为“锈带”的钢铁坟场。

空气里弥漫着铁锈、臭氧和某种东西缓慢腐烂的甜腥味儿,浓得化不开,沉重地压在每一个活物的肺叶上。

垃圾山的缝隙深处,金属摩擦的声音刺耳地响起,带着一种濒临极限的、令人牙酸的呻吟。

一只手猛地从一堆报废的伺服电机和塑料残骸中伸了出来。那手掌粗糙,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覆盖着一层混合着油污和雨水的黏腻污垢。它死死扣住一块半嵌在垃圾堆里的、边缘锐利的飞船装甲板,指尖因为巨大的压力而微微颤抖。

接着是另一只手。然后是整个上半身,艰难地、一寸寸地从垃圾的束缚中向上挪动。

是我。烬。

每一次拖动这具沉重、不听使唤的躯体,都像是用钝刀子反复切割自己的神经。左臂自手肘以下,那曾经灵活有力的军用级机械义肢,此刻完全成了一堆扭曲冒烟的废铁,断裂的电线裸露在外,时不时爆出一小簇幽蓝的火花,在雨水中发出“滋啦”的哀鸣。右腿膝盖处的液压关节彻底卡死,每一次弯曲都伴随着金属结构强行摩擦发出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刺耳尖叫。胸腔里那颗勉强还在跳动的、属于人类的心脏,每一次泵血都牵扯着与冰冷金属部件强行缝合处的伤口,带来一阵阵窒息般的剧痛。冰冷的雨水混合着汗水和不知名的渗液,糊住了我的眼睛,视野里一片模糊,只剩下灼烧般的痛楚和一片片闪烁跳跃的黑斑。

视野的左上角,我那颗植入式义眼的视界反馈界面,正疯狂地闪烁着刺目的红色警告框,像垂死挣扎的信号灯。

【警告:左侧臂部伺服系统完全失效。】

【警告:右腿膝关节结构损伤99%。】

【警告:核心动力电池能量低于5%,输出功率严重受限。】

【警告:多处仿生肌肉束撕裂,生物组织失血严重。】

【警告:多处仿生肌肉束撕裂,生物组织失血严重。】

【警告:多处仿生肌肉束撕裂,生物组织失血严重……】

冰冷的、毫无感情的电子合成音,如同丧钟,一遍又一遍地在我残破的颅骨内回荡,每一次重复都像是冰冷的凿子,狠狠敲打在仅存的意识上。

痛。深入骨髓、撕裂灵魂的痛。但比这剧痛更锋利的,是胸腔里那片被硬生生剜去后留下的、冰冷刺骨的空洞。

小萤!

那个名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我灵魂都在抽搐。几个小时前,她还在这间用废弃集装箱和捡来的隔热板拼凑起来的、摇摇欲坠的“家”里,踮着脚,用她那双沾满油污却异常灵巧的手,笨拙地替我修补一件被能量弹擦出焦痕的战斗夹克。昏黄的应急灯下,她低垂着头,几缕柔软的黑色发丝垂在额前,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是以前我们母亲哄睡时唱过的摇篮曲,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

“哥,别动嘛,”她皱着小小的鼻子抱怨,指尖捏着细小的缝补针,小心翼翼地穿过坚韧的合成纤维,“你看你,又弄破了。下次小心点呀。”

那温软的、带着点埋怨的尾音,还固执地盘桓在耳际。空气里仿佛还残留着她身上那股淡淡的、廉价合成清洁剂和机油混合的味道。

可现在……只有冰冷的雨,无边的垃圾,和这具正在走向彻底崩溃的残躯。

“小萤……”破碎的声音从干裂的、满是血腥味的喉咙里挤出来,微弱得瞬间就被无情的雨声吞没。

记忆的碎片像失控的电流,猛地刺入脑海。

刺耳的警报!集装箱拼接的墙壁被狂暴的冲击波狠狠撕开,发出金属扭曲的尖啸!穿着统一制式、闪烁着“穹顶集团”徽记的黑色作战服的突击队员,如同黑色的潮水,冷酷而高效地涌入狭小的空间。能量武器的光束撕裂了昏暗的空气,留下灼热的轨迹和刺鼻的臭氧味。我像一头被激怒的困兽,嘶吼着扑上去,用拳头,用牙齿,用一切能攻击的部位去撕咬、去破坏!冰冷的合金义肢砸在敌人的战术头盔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金属碎片飞溅。温热的血溅了我一脸,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敌人的。

“目标捕获!行动完成!撤!”冰冷的指令声在混乱中响起。

透过被冲击波掀开的巨大破口,我最后看到的,是小萤那双瞬间被巨大恐惧攫住的眼睛,清澈的瞳孔里倒映着外面病态的橘红色天空和冰冷的雨丝。她被一个魁梧的突击队员粗暴地扛在肩上,像一件没有生命的货物。她徒劳地挣扎着,纤细的手臂伸向我,张着嘴,却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发不出任何声音。那双眼睛里,盛满了绝望的求救。

“哥——!!!”

那无声的呐喊,穿透了爆炸的轰鸣和金属的哀鸣,精准地刺穿了我的心脏。

然后,就是那发该死的、角度刁钻的电磁脉冲弹。它没有直接命中我,却在离我极近的半空炸开。无形的冲击波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我的义体系统和神经接口上。世界瞬间被刺目的白光和尖锐的、仿佛能撕裂灵魂的高频噪音填满。所有的力量在那一刻被瞬间抽空,肌肉痉挛,义体失控,我像一截被伐倒的朽木,沉重地、绝望地砸进了冰冷的泥水里,眼睁睁看着那艘印着“穹顶集团”秃鹰标志的、造型狰狞的黑色突击飞行器,拖拽着幽蓝的尾焰,嚣张地撕裂雨幕,消失在厚重的、令人窒息的污浊云层之上。

“……小萤……”

我猛地甩头,试图驱散那令人窒息的幻象和眩晕感。冰冷的雨水顺着额角流进眼眶,带来一阵刺痛,却也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不能停!绝对不能在这里倒下!

左臂那堆报废的义肢残骸在垃圾堆上划过,发出刺耳的刮擦声。我咬紧牙关,几乎要将满口的牙齿咬碎,用尽全身残存的气力,拖着这具沉重的、不断爆出电火花的躯壳,一寸,再一寸,向上攀爬。身下的垃圾堆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混合恶臭,但我已经感觉不到。冰冷的金属碎片和断裂的管线边缘割裂了腰腹仅存的生物组织皮肤,温热的血混着雨水淌下,我也感觉不到。

视野里,义眼反馈的红色警告框越来越多,像一张不断收紧的死亡之网,覆盖了大部分视野。能量水平在持续下降,那冰冷的数字每一次跳动,都意味着向死亡的深渊又滑落了一步。

【警告:核心动力电池能量低于2%。】

【警告:核心动力电池能量低于2%。】

【警告:核心动力电池能量低于1%。】

【警告:核心动力电池能量低于1%。】

【警告:核心动力电池能量低于1%……】

尖锐的电子警报声越来越急促,几乎连成一片令人疯狂的噪音,在颅骨内部轰鸣。视野开始剧烈地闪烁、扭曲,边缘泛起浓重的黑色,像墨汁滴入清水般迅速蔓延开来。世界在旋转,在崩塌。意识像风中残烛,被冰冷的雨水和剧痛反复撕扯,随时都会熄灭。

要……死了吗?

这个念头冰冷地滑过脑海。

不!绝不!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黑暗深渊的前一秒,另一种声音,一种低沉、稳定,却带着致命压迫感的引擎轰鸣,强行撕开了雨幕,由远及近,如同死神的宣判!

嗡——嗡——

那声音穿透雨帘,带着一种冰冷的、金属摩擦般的质感,如同重锤一下下敲打在我濒临崩溃的神经上。

来了!

求生的本能,或者说,是比求生更强烈百倍的、要将小萤夺回来的执念,像一针强心剂,猛地注入我即将停止跳动的心脏!一股无法形容的、源自灵魂最深处的蛮力,硬生生将我从意识的悬崖边拽了回来!

我猛地抬头!

病态橘红的天空被撕裂了!

一艘通体漆黑、线条流畅而锐利、如同毒蛇獠牙般的“秃鹫”级突击飞行器,正悬停在垃圾山上空不足五十米的高度!巨大的旋翼搅动着密集的雨丝,形成狂暴的向下气流,吹得下方堆积的垃圾袋、塑料布疯狂翻卷飞舞,发出哗啦啦的噪音,如同死神的狞笑。冰冷的探照灯光柱如同巨大的白色利剑,穿透雨幕,无情地扫过垃圾场,最终,牢牢地锁定在我身上!

那刺眼的光芒,瞬间吞噬了我视野中所有残存的景物,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惨白!被强光灼烧的义眼反馈界面瞬间爆开一片雪花般的噪点,尖锐的警报声被探照灯引擎的巨大轰鸣彻底淹没。

光柱如同实质的牢笼,将我死死钉在冰冷的垃圾堆上。雨水在强光中拉出无数条细密、冰冷的银线,打在我脸上,冰冷刺骨。旋翼搅动的狂风裹挟着垃圾的腐臭和机油味,粗暴地灌进我的口鼻,几乎令人窒息。飞行器腹部,冰冷的能量炮口已经悄然转动,闪烁着幽蓝色的充能光芒,如同死神的独眼,不带一丝温度地凝视着我这个渺小的猎物。

绝望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我的心脏,几乎要将它绞碎。能量耗尽,躯体残破,像一堆被丢弃在垃圾场的废铁。而头顶,是代表着“穹顶集团”无上武力的钢铁死神。差距,如同天堑。

视野右上角,那代表核心动力电池能量的图标,已经彻底变成了刺目的、不断闪烁的深红色。

【警告:核心动力电池能量低于1%!即将强制关机!】

【警告:核心动力电池能量低于1%!即将强制关机!】

【警告:核心动力电池能量低于1%!即将强制关机……】

冰冷的电子音,混合着飞行器引擎的死亡轰鸣,成了最后的送葬曲。

强制关机?变成一具真正的、冰冷的金属垃圾?

然后呢?任由小萤在那个冰冷、绝望的实验室里,成为下一个冰冷的实验编号?任由那些穿着白大褂的恶魔,在她身上进行那些令人作呕的基因改造?任由她清澈的眼睛里,最后的光明被彻底剥夺?

“不——!!!”

一声嘶吼,并非来自喉咙,而是从灵魂深处炸裂开来!那声音沙哑、破碎,却带着一种焚烧一切的疯狂!比头顶飞行器的引擎轰鸣更刺耳,更绝望,也更……不顾一切!

左臂!那堆扭曲冒烟的废铁!它唯一的“价值”,就是胸腔里那块即将枯竭的核心动力电池!那是这具残躯最后的光和热,也是……最后的武器!

没有思考!没有权衡!只剩下最原始、最暴烈的本能!

完好的右臂猛地向后探去,五指如同钢爪,狠狠插进左肩与那堆报废义肢连接的、早已撕裂的肌肉和管线接口!剧痛如同高压电流瞬间贯穿全身,眼前猛地一黑!但我没有停下!手指在黏腻滚烫的血肉和冰冷的金属断茬中粗暴地摸索着,寻找着那个坚硬、滚烫的立方体!

找到了!

指尖传来熟悉的、带着高温的金属触感!

“呃啊——!!!”

伴随着一声野兽般的痛嚎,我猛地发力!肌肉撕裂,管线崩断!一块约莫拳头大小、表面布满精密接口、此刻正闪烁着不稳定红光的银灰色立方体——我的核心动力电池——被硬生生从胸腔的接口处撕扯了出来!断裂的导线在空气中爆出大团幽蓝色的电火花,发出噼啪的爆响!

滚烫的电池握在右手中,像握着一块刚从熔炉里取出的烙铁,灼烧着掌心仅存的生物皮肤。残余的能量在它内部疯狂激荡、咆哮,透过外壳传来不祥的震颤。

就是现在!

我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悬在头顶、如同秃鹫般盘旋的黑色死神!雨水顺着脸颊疯狂流淌,混合着嘴角溢出的鲜血。所有的痛楚,所有的绝望,所有的愤怒,在这一刻,全部灌注到这条仅存的、还能动弹的手臂上!

身体借助垃圾堆的坡度,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向后猛地一仰,再如同拉满的弓弦般向前狠狠弹射!

“穹顶的杂种——!!!”

咆哮声撕裂雨幕!

紧握着那颗滚烫、即将彻底失控的核心电池,我朝着那艘悬停在低空的“秃鹫”,用尽生命最后的光和热,用尽灵魂里所有的疯狂与不甘,狠狠地、决绝地——掷了出去!

银灰色的立方体在空中翻滚,划出一道短暂而炽热的弧线。残余的能量在它脱离我身体的瞬间彻底失控,外壳瞬间变得通红,内部爆发出刺目欲盲的强光!它不再仅仅是一块电池,它成了一颗被强行点燃的、充满毁灭能量的不稳定炸弹!

飞行器显然侦测到了这异常的能量爆发和高速接近的威胁。尖锐的警报声从飞行器内部响起,穿透引擎的轰鸣。它试图拉升,试图规避!巨大的旋翼发出更高频的尖啸,机身猛地向上倾斜!

太晚了!

那颗被我生命最后余烬点燃的“炸弹”,在距离飞行器腹部能量炮口不到十米的地方,轰然爆发!

没有震耳欲聋的巨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诡异、更加令人心悸的爆鸣——仿佛空间本身被强行撕裂!一团极度不稳定的、幽蓝色与惨白交织的恐怖能量球瞬间膨胀开来!狂暴的电磁脉冲和紊乱的等离子流如同无形的、毁灭性的海啸,以光速横扫周围的一切!

嗡——!!!

无形的冲击波狠狠撞在飞行器的能量护盾上!那层平时足以抵御轻型能量炮攻击的淡蓝色光幕,如同脆弱的肥皂泡,连一秒都没能坚持住,瞬间被撕扯得粉碎!狂暴的能量乱流直接灌入飞行器脆弱的腹部!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扭曲。

我清晰地看到,那艘代表着穹顶集团无上力量的“秃鹫”,在无声的能量风暴中剧烈地颤抖!它流畅锐利的黑色装甲外壳上,瞬间爬满了无数幽蓝色的、如同蛛网般的能量电弧!旋翼的尖啸瞬间变成了一种濒死的、令人牙酸的金属扭曲呻吟!引擎喷口喷射的幽蓝尾焰疯狂闪烁、明灭不定,如同垂死挣扎的鬼火!

它失去了平衡,像一只被无形巨拳击中的黑色巨鸟,庞大的机体猛地一歪,然后带着一种诡异的、慢动作般的姿态,开始打着旋,失控地向下坠落!

成功了?

这个念头刚刚闪过,一股远超刚才所有痛楚的、无法形容的恐怖冲击力,如同无形的攻城巨锤,狠狠砸在我的胸口!

噗!

温热的液体猛地从喉咙里呛出,喷溅在冰冷的垃圾堆上,在探照灯残余的光芒下呈现出刺目的暗红。视野里所有的东西——那失控坠落的飞行器,那橘红色的天空,那冰冷的雨丝——瞬间被一片浓得化不开的、纯粹的黑红所吞噬!像是被泼上了粘稠的血浆。

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连同所有的知觉,都被这股冲击彻底抽离。

我像一截彻底腐朽的烂木头,直挺挺地、沉重地向后倒下。

后背砸在冰冷、坚硬、棱角分明的垃圾堆上,发出一声闷响。这撞击似乎微不足道,却像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世界的声音迅速远去,旋翼的哀鸣,雨水的淅沥,金属坠地的轰响……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

最后一点残存的意识,如同风中残烛,摇曳着,固执地不肯熄灭。

小萤……那双盛满恐惧和求救的眼睛……还在前面……

我徒劳地抬起手,指尖在冰冷的雨水中颤抖着,朝着那片橘红色的、什么也看不见的虚空抓去,似乎想抓住什么早已消失在云层之上的东西。

指尖只触碰到冰冷的、不断砸落的雨滴。

黑暗,如同冰冷粘稠的潮水,温柔又无情地涌了上来,彻底淹没了最后的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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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

不是那种尖锐的、撕裂般的剧痛。而是一种更深沉的、更彻底的痛,仿佛从每一根骨头的缝隙里,从每一个细胞的深处弥漫出来。像是整个存在本身被粗暴地打碎,又被某种冰冷而强硬的力量强行拼凑在一起。每一次细微的神经信号传递,都伴随着一种迟钝的、无处不在的碾磨感。

意识在无边无际的黑暗泥沼中挣扎,沉重得如同被灌满了铅。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这片纯粹的、令人窒息的虚无。小萤那双眼睛,那无声的呐喊,是这片死寂黑暗中唯一闪烁的、却遥不可及的微弱光点,像是指引,更像是无情的折磨。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永恒,也许只是一瞬。

一些破碎的、毫无逻辑的感官碎片,开始像沉船的残骸般浮上意识的浅滩。

冰冷。一种金属特有的、带着消毒水气味的冰冷触感,紧贴着后背和四肢。不是垃圾堆的湿冷,而是一种更规整、更恒定的寒意。

嗡嗡嗡……一种低沉、稳定、带着某种机械韵律的蜂鸣声,持续不断地在耳边萦绕。像是某种巨大机器的呼吸。

嗒…嗒…嗒…极其轻微、富有节奏的电子音,像水滴落在金属板上。是某种监控仪器?

还有……一种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仿佛液体在纤细管道中流动的汩汩声。

这些声音,这些触感,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了一圈圈涟漪,开始扰动那片沉滞的意识。

我……没死?

这个认知带着一种荒谬的沉重感,撞击着混沌的思维。

眼皮沉重得像焊在了一起。我用尽全身的力气,调动起每一丝残存的控制力,试图撬开那沉重的闸门。

一下。两下。

刺眼的光芒猛地刺入!

不是垃圾场上空那种病态的橘红,也不是飞行器冰冷的探照灯。这是一种稳定的、惨白色的、来自顶棚的无影灯光。

视野里一片模糊的光斑,剧烈地晃动着,如同融化的蜡油。剧烈的眩晕感袭来,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视觉神经链接重新校准中……1%……5%……】

一个冰冷、毫无起伏的电子合成音,毫无征兆地直接在我脑海深处响起!清晰得如同在颅骨内部敲响的丧钟!

我浑身猛地一僵!连呼吸都停滞了!

不是通过耳朵听到的!是直接出现在意识里!

【生物体征监测:心率128,血压异常升高。肾上腺素水平超阈值。检测到强烈应激反应。】

【神经抑制程序启动。剂量:微量。】

【注射完成。】

一股冰冷的、带着薄荷般奇异麻痹感的细微流体,瞬间沿着脊椎某处注入,迅速扩散开来。那几乎要冲破胸膛的剧烈心跳和翻涌的呕吐感,被这股力量强行压制了下去,只剩下一种迟钝的、被包裹的窒息感。

视野终于开始缓慢聚焦。

惨白的天花板。布满各种复杂管线接口的金属顶棚。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消毒水、臭氧和某种……难以形容的、类似烧焦电路板的微甜金属气味。

我转动眼球,脖子僵硬得像生了锈的轴承。

这是一间狭小的、纯白的房间。墙壁是某种光滑无缝的合成材料,反射着惨白的光。唯一的家具就是我身下这张冰冷的金属台面,坚硬得硌人。旁边矗立着几台造型复杂、闪烁着各种指示灯和全息数据流的医疗仪器,那些细微的嗡鸣和电子音正是来自它们。一些透明的、包裹着彩色绝缘层的管线,像有生命的藤蔓,从仪器延伸出来,连接在我身体的不同部位。

身体……

我的目光艰难地下移。

胸腔……被打开了?不,是被某种透明的高强度医疗聚合物材料覆盖着,像一块巨大的、凝固的琥珀。透过它,能看到下方……不再是熟悉的、带着陈旧伤痕的生物组织皮肤。

是金属。

冰冷、光滑、泛着哑光的、如同某种深海巨兽鳞片般的漆黑金属装甲!它们紧密地覆盖在胸膛上,勾勒出全新的、充满力量感的轮廓线。几条散发着幽蓝色微光的能量管线,如同新生的血管,在装甲的缝隙间若隐若现,随着某种节律微微脉动。

左臂……那堆彻底报废的废铁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同样覆盖着漆黑装甲、线条更加狰狞、更加粗壮、充满了毁灭性力量感的机械臂!它静静地搁在金属台面上,比我原来的手臂粗壮了几乎一倍,关节处覆盖着厚重的防护装甲,手指关节不再是五根,而是某种更复杂、更利于抓握和破坏的三指结构,指尖闪烁着幽冷的金属寒光。我能感觉到它的重量,一种沉甸甸的、蕴含着恐怖爆发力的存在感。

右腿……那条膝盖卡死的义肢也不见了。新的腿部结构更加修长,更加符合流线动力学,覆盖着同样的漆黑装甲,脚部似乎是某种强化的合金结构,足尖锐利。

一股寒意,比身下的金属台面更冰冷,瞬间从脊椎骨窜上头顶!

这不是维修!这是……替换!彻底的改造!我被装进了一个全新的、陌生的金属牢笼里!

“谁?!”声音干涩沙哑,如同砂纸摩擦。喉咙里带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和铁锈味。

我的目光猛地扫向房间唯一的门——一扇厚重的、密闭的金属门。

没有回应。

只有医疗仪器稳定的嗡鸣和电子音。

我试图坐起来。这个简单的念头刚在脑中形成,一股沛然莫御的、完全陌生的力量感瞬间从这具新的躯体深处爆发出来!

嗡——!

漆黑装甲覆盖的左臂猛地抬起,速度快得只在视网膜上留下一道残影!沉重的机械臂带起一股沉闷的风声,狠狠砸在身下的金属台面上!

哐当!!!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坚硬的合金台面瞬间凹陷下去一个清晰的拳印!蛛网般的裂纹以拳印为中心疯狂蔓延开来!整个房间似乎都随之震动了一下!连接在我身上的几根管线被巨大的力量瞬间扯断,爆出细小的电火花!

这……这是我做的?

我惊愕地看着那个深深的拳印,看着自己那只覆盖着漆黑装甲、关节处还残留着砸击后微热的、非人的手掌。一股狂野的、近乎暴虐的力量感在每一块装甲板下奔流,陌生而强大,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毁灭欲望。

【警告:非受控力量输出!超出安全阈值!】

【警告:非受控力量输出!超出安全阈值!】

【警告:非受控力量输出!超出安全阈值……】

那个冰冷的电子合成音再次在脑海中疯狂响起!伴随着尖锐的警报声!

“闭嘴!”我低吼出声,既是针对那声音,也是针对体内这股陌生的、几乎要失控的力量洪流。

就在这时——

咔嗒。

一声轻微的解锁声。房间侧面,一扇我先前没有注意到的、与墙壁完美融合的暗门悄无声息地滑开了。

一个人影出现在门口。

没有穿着穹顶集团标志性的黑色制服。来者穿着一件沾着点点暗褐色污渍(像是干涸的血迹)的白色研究服,外面随意地套着一件磨损严重的灰色工装夹克。身形瘦削,甚至有些佝偻。脸上戴着一副镜片厚得像酒瓶底、镜框歪斜的旧式光学眼镜,镜片后的眼睛被放得很大,眼神却异常平静,平静得近乎……死寂。花白而凌乱的头发倔强地翘着几缕。他手里端着一个老旧的、边缘磕碰掉漆的金属托盘,上面放着几个装着不同颜色液体的试管和一些闪着寒光的微型手术器械。

他看起来就像是从某个地下维修站爬出来的、再普通不过的、被生活压垮了脊梁的老技术员。

他的目光扫过被我砸裂的金属台面,又落在我覆盖着漆黑装甲、微微冒着热气的左拳上,最后停留在我惊疑不定、充满戒备的脸上。

“醒了?”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浓重的烟嗓,和他那副眼镜一样老旧。没有惊讶,没有责备,平淡得像在问今天天气如何。

“你是谁?这是哪里?”我死死盯着他,声音紧绷得像拉满的弓弦,右手下意识地试图去摸腰间——那里空无一物,只有冰冷的装甲。新的躯体里那股狂野的力量在肌肉和金属纤维下奔涌,随时准备喷薄而出。

“名字不重要。”老头端着托盘,慢吞吞地走到离金属台几步远的地方停下,似乎毫不在意我身上散发出的危险气息。他把托盘放在旁边一台仪器顶上,发出轻微的碰撞声。他推了推鼻梁上那副厚重的眼镜,镜片反射着惨白的光,让人看不清他眼底真正的情绪。“你可以叫我‘老鬼’,或者别的什么,随你高兴。至于这里……”他环顾了一下这间纯白冰冷的囚室,“一个暂时能避开‘穹顶’眼睛的……垃圾处理站。你的垃圾,我处理了一下。”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我全新的左臂和胸膛的漆黑装甲上,那眼神不像在看一个人,更像是在评估一件刚刚完成检修、性能尚待测试的危险武器。

“处理?”我咀嚼着这个词,感受着胸腔内那颗被冰冷金属包裹、跳动得异常有力的“心脏”(如果那还能称之为心脏的话),一股冰冷的怒火混合着未知的恐惧开始升腾。“你对我做了什么?这些……是什么东西?!”

老鬼没有立刻回答。他慢条斯理地从托盘里拿起一支装着暗红色液体的试管,对着灯光晃了晃,又放回去。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刻意的、令人抓狂的迟缓。

“做了点必要的……升级。”他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平淡无波。“那堆破烂,还有你快要烂掉的内脏,已经救不了你的命,更救不了你想救的人。”他抬起浑浊的眼,透过厚厚的镜片看向我,那目光似乎能穿透我的颅骨,看到我灵魂深处那唯一的执念。“你需要力量。能撕碎‘穹顶’那帮狗崽子的力量。”

他伸出枯瘦的、布满老人斑和细小伤疤的手指,指了指我的胸膛,准确地说,是指着覆盖在那里的漆黑装甲之下,某种正在稳定运行的核心。

“它的代号,叫‘炎魔’。”

炎魔。

这两个字像两枚烧红的钢钉,狠狠凿进我的意识!一股莫名的、源自这具新躯体的、仿佛能焚尽灵魂的灼热感,瞬间从胸腔深处那个冰冷的金属核心爆发出来!沿着那些幽蓝色的能量管线,疯狂地涌向四肢百骸!我的视野边缘,猛地窜起一片跳跃的、虚幻的橙红色火焰!

【警告:核心温度异常升高!能量输出不稳定!】

【警告:核心温度异常升高!能量输出不稳定!】

【警告:核心温度异常升高!能量输出不稳定……】

冰冷的电子警报再次在脑中炸响!试图压制那突如其来的狂暴热流!

“炎……魔?”我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这个词,强忍着那股仿佛要将自己从内部点燃的灼烧感和撕裂感。汗水瞬间浸湿了残存的生物组织皮肤,在冰冷的装甲上留下湿痕。

“对。”老鬼点了点头,似乎对我剧烈的生理反应视若无睹。“它能给你力量。焚毁一切阻挡在你面前障碍的力量。能量武器?装甲?甚至是……‘穹顶’引以为傲的‘地狱’防御圈?在‘炎魔’面前,都不过是等待熔化的废铁。”他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笃定。

焚毁一切?

这个念头带着一种毁灭性的诱惑力,瞬间点燃了我心中复仇的烈焰。但仅存的理智如同警铃,疯狂作响。

“代价呢?”我死死盯着他那张藏在厚厚镜片后的、毫无表情的脸,声音冰冷。“这样的力量……不可能没有代价!”我想起了那失控的力量,想起了脑海中冰冷的电子音,想起了那股试图焚烧自己的灼热感。

老鬼沉默了。他低下头,用枯瘦的手指慢吞吞地整理着托盘里那些闪着寒光的微型手术器械,发出细微的金属碰撞声。时间仿佛凝固了。

几秒钟后,他才重新抬起头。这一次,他的目光没有躲闪,透过那厚厚的、扭曲的镜片,直直地刺入我的眼底。那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平淡,只剩下一种冰冷的、近乎残酷的……怜悯?

“代价……”他缓缓地吐出这个词,声音低沉得如同叹息。“是记忆。”

记忆?

我怔住了。

“炎魔系统……会吞噬它。”老鬼的声音毫无波澜,像是在陈述一个冰冷的物理定律。“每一次使用它的力量,每一次让它燃烧……都会烧掉你的一部分。你过去的片段,你珍视的回忆……那些构成‘你’的东西。就像薪柴投入火炉,化为灰烬,驱动力量。用得越狠,烧得越快。直到最后……”他顿了顿,镜片后的目光像冰冷的探针,“……直到最后,驱动这具躯壳的,只剩下‘炎魔’的意志,和一个彻底空白的……‘烬’。”

吞噬记忆?

烧掉……构成“我”的东西?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像是被重锤狠狠击中。那些关于小萤的画面——她哼着不成调的歌缝补衣服的样子,她踮着脚给我擦脸上油污的样子,她被掳走时那双盛满恐惧和求救的眼睛……这些支撑着我从垃圾堆里爬出来、从死亡边缘挣扎回来的唯一珍宝!这些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

“不……”一个沙哑的音节从我喉咙里挤出来,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老鬼只是静静地看着我,那目光里没有嘲弄,没有得意,只有一种看透结局的、深沉的疲惫和……冰冷的陈述。

“这是它的运行机制。无法更改。”他补充道,声音斩钉截铁,断绝了任何侥幸的幻想。“选择权在你。带着它,去燃烧,去战斗,去夺回你想夺回的。或者……”他指了指门口,“现在走出去,回到你的垃圾堆,等着‘穹顶’的猎犬把你和那些记忆一起碾成粉末。选择权……在你。”

他不再说话。狭小的纯白房间里,只剩下医疗仪器单调的嗡鸣,和我胸腔里那颗名为“炎魔”的核心,传来的、如同熔炉般沉重而灼热的搏动声。

咚…咚…咚……

每一次搏动,都像是在提醒着那残酷的交换。

力量?还是……小萤的笑脸?她温软的声音?她存在的痕迹?

冰冷的装甲紧贴着皮肤,带来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那灼热的核心却在深处咆哮,诱惑着,威胁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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