猩红回廊穹顶流淌的暗红金属光泽,终于模拟出了某种接近“黄昏”的浑浊色调。
一个月。整整三十个昼夜轮回(如果这鬼地方有昼夜的话),姬晨牧感觉自己像一块被反复捶打、浸水、又扔进冰窖里冷冻的破布。
身体里里外外都透着一种被彻底掏空、又被强行塞满冰碴的钝痛和麻木。
办公桌上那堆悬浮的光球文档终于不再增长。
尤丝娜那只涂着暗紫色甲油的手,漫不经心地在虚拟日历上一点。
“假期。” 清冷的两个字,砸在姬晨牧几乎死寂的心湖里,连一丝涟漪都没能激起。
放假?回家?
姬晨牧垂着眼,看着自己制服袖口下那截苍白的手腕,上面似乎还残留着昨夜被尤丝娜冰凉指尖划过时激起的战栗。
回家……回那个有柚乃守着、带着血腥味“思念”的冰冷公寓?听起来像个讽刺的避难所。
但他别无选择。留在这里,在尤丝娜漫不经心的玩弄和亚丽娜娜冰冷的注视下,他怕自己真的会疯掉。
他需要一个喘息的空间。哪怕只是暂时的。
回到他那间狭小冰冷的宿舍,姬晨牧的动作近乎麻木。
拉开那个同样冰冷的金属储物柜,里面空空荡荡,只有几件换洗的、同样绣着暗紫荆棘的纯白制服,还有那本薄薄的、他几乎没翻过的员工手册。
一个轻飘飘的小行李箱就能装下他在这里的全部“家当”。
他机械地收拾着,手指碰到口袋里的手机,冰凉的触感让他指尖微微一缩。
亚丽娜娜就在里面,这一个月,她像个沉默的、冰冷的影子,藏匿在数据流的深处。
在他被尤丝娜刁难得焦头烂额时,她冰冷湿滑的指尖偶尔会在他的意识里轻轻一点,某个混乱的数据节点瞬间清晰;在他深夜被尤丝娜“召见”折磨得精神恍惚时,她能短暂地扭曲附近某个电子设备的信号,制造一点微不足道的混乱,让他得以片刻喘息。
她是一把危险的双刃剑,也是他在这地狱里唯一能抓住的、同样带着剧毒的浮木。
带她走?毫无疑问……柚乃那边是未知的麻烦,尤丝娜这里是已知的深渊,他需要一切能用的力量。
行李箱拉链合拢的声音在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姬晨牧提着箱子,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囚禁了他一个月的纯白囚笼。
深吸一口气,脸上开始熟练地调整表情,疲惫被压下,麻木被驱散,换上那副被精心打磨过的、温润中带着点少年人稚气的纯净面具。
清澈的眼眸里,甚至要恰到好处地漾起一丝……不舍?
他走到尤丝娜办公室门口时,那扇流淌着暗紫光晕的厚重金属门正好无声滑开。
尤丝娜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背对着门口,深紫色的身影在窗外流淌的猩红背景中,如同一把出鞘的、染血的利刃。
姬晨牧提着轻飘飘的行李箱,放轻脚步走进去。
空气里那股混合着顶级玫瑰与冷铁的浓香依旧浓烈,此刻却像凝固的毒雾。
“伯爵大人。” 他声音放得轻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仿佛被强行压抑下去的鼻音。
他停在尤丝娜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微微垂着头,姿态恭敬而温顺。
尤丝娜缓缓转过身,深紫色的薄唇抿着,勾勒出淡漠的弧度。
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瞳,如同两口寒潭,平静无波地落在他身上,扫过他手中的行李箱,最后定格在他努力维持着纯净表情的脸上。
姬晨牧的心跳在胸腔里平稳地跳动着,脸上那点“不舍”的情绪酝酿得恰到好处。
他抬起眼,清澈的眸子迎上尤丝娜冰冷的审视,里面盛满了少年人即将离家的、混杂着依恋与不安的复杂情绪。
“我……要回去了。” 他声音放得更轻,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仿佛生怕打扰了什么,“这一个月……谢谢伯爵大人的……照顾和教导。”
他把“照顾”两个字咬得极轻,尾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像是在隐忍着某种真实的情绪。
尤丝娜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目光像冰冷的镊子,一寸寸刮过他的眉眼,脸颊,最后落在他微微敞开的领口下——那里,一个月前留下的暗紫色印记早已淡去,但新的、更隐秘的痕迹,或许早已刻在更深的地方。
她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没有挽留,没有戏谑,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在意,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平静。
姬晨牧脸上那点强装的“不舍”和“依恋”,在这绝对冰冷的注视下,如同阳光下的薄雪,几乎要维持不住。
他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掌心,让那点强撑出来的红晕更深一些,声音带上了一点恰到好处的哽咽感:“我……我会想您的……工作……也会努力的……” 他像个即将离开严厉师长、心中充满孺慕与忐忑的学生。
尤丝娜深紫色的薄唇,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不是笑,更像是一种冰冷的、洞悉一切的嘲讽。
她终于开口,声音清冷平稳,听不出丝毫情绪:
“假期愉快。”
四个字,像四块冰,砸在姬晨牧心上,干脆利落,不带一丝温度,甚至没有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姬晨牧脸上那点强撑的表情终于出现了一丝细微的裂痕,但瞬间又被强行弥合。
他用力地点点头,清澈的眼眸里似乎有水光一闪而逝,声音带着点强忍的哽咽:“嗯!伯爵大人……再见!” 他深深地鞠了一躬,动作标准而恭敬,带着全然的虔诚。
然后,他不再停留,提着那个轻飘飘的行李箱,转过身,快步走向门口。
背影挺直,却透着一股落荒而逃的仓促,仿佛再多待一秒,那精心构筑的伪装就会彻底崩塌。
厚重的金属门在他身后无声合拢,彻底隔绝了身后那令人窒息的奢华空间和那道冰冷如刀的目光。
门关上的瞬间,姬晨牧挺直的脊背瞬间垮塌下来。
他靠在冰冷的走廊墙壁上,大口地喘着气,如同窒息的人终于接触到空气。
脸上那副温顺、不舍、带着水光的纯净面具,如同碎裂的瓷器,片片剥落,露出底下惨白如纸、布满疲惫和惊悸的真实面容。
他抬起手,摸了摸后颈那块依旧隐隐刺痛的空间标记。
又碰了碰口袋里的手机,那冰冷的触感此刻却带来一丝病态的安慰。
走吧……
快走……
他没有回头看一眼那扇紧闭的、象征着过去一个月地狱生活的金属门。
提着轻飘飘的行李箱,脚步虚浮却异常坚定地朝着猩红回廊通往外界的通道走去。
通道尽头,是一辆看起来极其普通的、内部却布满各种非人科技仪器的悬浮通勤车,车门无声滑开。
姬晨牧坐进冰冷的座椅里,将行李箱随意地放在脚边。口袋里的手机,安静得像块石头。
悬浮车无声启动,平稳地汇入外面光怪陆离、由各种规则之力构筑的“街道”。窗外是扭曲怪诞的建筑、形态各异的怪谈生物、以及人类在夹缝中小心翼翼求生的景象。
姬晨牧靠在冰冷的车窗上,目光空洞地望着外面飞速倒退的诡异世界。
紧绷了一个月的神经,在离开猩红回廊绝对掌控范围的瞬间,如同被强行拉断的弓弦,骤然松懈。
随之而来的,不是解脱的轻松,而是一种排山倒海般的、混合着极度疲惫、巨大屈辱、后怕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委屈的洪流!
“嗬……”一声压抑不住的、如同受伤小兽般的呜咽,猛地从他喉咙深处挤了出来!
他死死咬住下唇,却无法阻止身体剧烈的颤抖,眼前瞬间被汹涌的泪水模糊,视线里扭曲的街景变成一片晃动的、色彩污浊的光斑。
一个月的强撑,一个月的伪装,一个月的在刀尖上跳舞、在怪物掌心里讨生活……所有的恐惧,所有的屈辱,所有的恶心和窒息感,在这一刻彻底决堤!
他猛地低下头,将脸深深埋进自己冰冷颤抖的手掌里。
滚烫的泪水瞬间濡湿了掌心,顺着指缝无声地滑落。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耸动起来,压抑的、破碎的哽咽声在空荡的车厢里低低地回荡。
没有嚎啕大哭,只有那种被彻底碾碎自尊、被逼到绝境后、劫后余生般的、无声的崩溃。
眼泪混着鼻涕流下,狼狈不堪,却真实得撕心裂肺。
口袋里的手机,依旧冰冷,沉默。
悬浮车平稳地行驶着,载着崩溃的少年,驶向那个同样危机四伏、却暂时能让他喘口气的“家”。
窗外的怪谈世界依旧冰冷运转,无人理会这小小车厢里,一朵“白莲花”彻底凋零、露出内里那被啃噬得千疮百孔的真实根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