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一个吧,就当是为这次的服务收费了。」我拔出左轮,手指熟练地拨动弹巢,确认着仅存的几颗子弹。冷冷地对着地上正在被虫子啃食着身体的男人。
我救不了他,就算有这样的能力也不能在这里就给一个素未谋面的男人用。
胡子拉碴的脸上糊满了血污和泥土,大大小小的血孔像漏水的筛子,渗出细密的血丝。地上那道长长的拖痕,无声诉说着他是如何从某个地狱般的角落一路挣扎爬到这里。失血到这种地步还没咽气,该说是惊人的顽强,还是单纯的不幸?
『人类族』啊……真是矛盾的存在。说脆弱,却在无数灾难中苟延残喘至今;说坚强,却又会因为一次小小的意外、一场普通的疾病,甚至只是跌了一跤,就轻易地告别世界。
男人的眼角噙着浑浊的泪,嘴角神经质地向上抽搐,试图拉出一个弧度。灰黑的脸颊被泪水犁出沟壑,眼睛费力地眯起,露出缺了好几颗的黄牙,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扭曲的表情——这真的能称之为笑容吗?
啊,真是难看啊——
我追求的死亡,可不是这种廉价又狼狈的东西啊。不过……轮到我自己咽气的时候,会不会也露出这样后悔或者扭曲的表情?光是想象就让人反胃。还是彻底消失,连点渣都不剩比较干净利落。只是……那样对尤妮来说,会不会太残酷了?
……算了。真到了那一刻,强行命令她忘记我就好。
杂乱的思绪中,我的手指已然扣下了扳机。
沉闷的枪响短暂地撕裂了寂静。男人的头颅无力地歪向一边,像一朵被粗暴折断的花,散落在污秽的地面上。血腥味瞬间变得更加浓烈,我能感觉到黑暗中蠢蠢欲动的视线——更多嗜血的野兽、魔物,甚至可能引来『异常体』的窥探。
该走了。
我走向在一旁等我的三人。
「士兵先生!接下来我们去哪里呀?」尤妮元气十足地小跳着,朝我用力挥手。
「喂!宝贵的弹药就这么浪费在这种地方?用你的剑解决不就好了!」靠在粗壮竹竿上的扎德不满地咂舌,嘴里叼着不知哪里揪来的竹叶。
「竹叶…不好吃!」维希有样学样,从旁边倒伏的竹子上抓下一大把叶子塞进嘴里,用力嚼了两下,立刻皱着小脸「噗」地全吐了出来。
「笨蛋!别什么都往嘴里塞啊!」扎德气得额角冒青筋,抬手就要敲维希的脑袋。
「呜哇!扎德…坏蛋!」维希尖叫着,像受惊的小兔子般敏捷地缩到尤妮身后,紧紧抱住她的腰,「尤妮…保护维希…喜欢尤妮!」
尤妮抓着脸不好意思地看着身后的维希,但又不能把她给强拽出来,就只能站在二人中间看他们那似老鹰抓小鸡一样的吵闹。
……我说,扎德,你好歹也是个成年人了,成熟点行不行?
「别闹了。」我出声打断这场幼稚的追逐,「趁着天黑前,找个能落脚的地方才是正经事。」手腕一转,左轮精准地滑入腰间的枪套。
「臭小子少管闲事!」
「士兵先生…帮帮维希?」
……算了,随你们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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橘红色的篝火摇曳着,将暖意不均等地洒在我们身上。我默默祈祷着这份温暖至少能公平一些。
我坐在火边,专注地擦拭着那把左轮。专用的清洁工具在枪身上游走,细致地清理着每一个缝隙,保养着那黑红相间的、印着诡异血腥笑容的涂装。对面的扎德借着火光,一遍又一遍地打磨着他那把爱剑,金属摩擦的轻响规律地回荡。
稍远处,尤妮和维希挤在一条厚实的毯子上。尤妮正轻声细语地说着什么,维希像只寻求安全感的小兽,紧紧抱着她,那双异色的眼眸专注地听着——这情景,简直和我当初给尤妮讲故事时一模一样。
「……士兵先生以前总跟我讲这个世界的事,还有各种各样的神明传说,」尤妮的声音飘过来,「可他自己好像什么都不信呢。上次我们遇到『维斯顿』的传教士,他立刻就改口说自己是虔诚信徒,三言两语就把人家忽悠得送了我们不少干粮呢!」
「士兵先生…骗子?」
「尤妮,别教维希些奇怪的东西。」我仔细检查完枪械的每一个细节,确认那标志性的血腥笑容图案完好无损,才潇洒地转了个枪花,将它收回枪套。
「好~知道啦~」
「管好你家的小鬼头,」扎德头也不抬,闷声闷气地朝我这边发话,「最近维希学话学得越来越快了,都是尤妮带的。」
我耸了耸肩,一副不置可否的样子。
「话说回来,」扎德的目光终于从剑刃上抬起,隔着跳跃的火焰投向我,「你小子,对那把左轮是不是有点太执着了?」
「怎么了?」我挑眉。
「就是感觉。明明有弹容量更大、换弹更快的家伙,你却偏偏只用这种老古董。要说没点故事,谁信?」他锐利的眼神仿佛要穿透火光,看进我心里。
「算是吧。」我的回答含糊其辞,带着明显的终结话题的意图,「都是些陈年旧事了。」
珍惜的东西想必是谁都有的,哪怕是一样,就算珍惜的只是自己的生命也好,就算被说是自私也好,那都是我们自己珍视的东西,还轮不到其他人来指手画脚不是吗?
「士兵先生要讲故事吗!」尤妮的耳朵瞬间竖了起来,兴奋地坐直身体。
「维希!维希也要听故事!」
喂喂,尤妮,你到底都教了她些什么啊……
「哼,」扎德也收起了磨刀石,抱着胳膊,「那老子也勉为其难听一下吧。」
「喂喂喂,怎么你也来劲啊,这可不是什么有意思或者好笑的故事。」
我无奈地扫视一圈——精灵少女、不明种族的幼女、以及一脸“看你编”表情的剑士大叔——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期待。
……这可不是什么有趣的睡前童话。既不精彩,也不好笑。老实说,我讨厌重温那段记忆。
「那就讲一个吧,算是让你们死心早点休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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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喂……还……醒着吗……?」
意识像沉在冰冷的海底。黏稠的、带着铁锈味的温热液体喷溅在脸上,我猛地惊醒,发现自己躺在冰冷的雪地上。视野所及,是泼洒开的、刺目的鲜红“花瓣”。
「……哈啊……哈啊……我……居然……还活着?」抬起手,凝固的暗红血液糊满了掌心。
「算…是吧…如果你把这种地狱一样的生活叫做『活着』的话…」
啊……这样啊。原来我连死的资格都失去了吗?
…果然我还是该这样死去就好。
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只有沉甸甸的、仿佛要将灵魂都压垮的虚无感。
眼眶……好热……
啊啊…眼泪好像都要流下来了…
「我说……能……拜托你……一件事吗……」旁边传来的、断断续续的男人声音,终于让我真正睁开了眼。或许在那一刻之前,我从未真正“看见”过这个世界。认清自己本质的瞬间,巨大的无助感瞬间将我吞噬。
「……很简单……你……旁边……有把左轮……对吧……」身体像生锈的齿轮,僵硬得不听使唤。左肩被撕裂的伤口正传来麻痒的愈合感。我摸索着,指尖触碰到冰冷的钢铁。
左手紧握着枪,右手死死捂住肩上的伤口,我挣扎着从那个被我砸出的人形雪坑里爬起。映入眼帘的,是下半身几乎消失、如同被撕烂玩偶般的男人。他身上穿着和我一样的破烂制服,是同一个部队的,但我从未见过他。
「麻烦……了……用它……结束……我的痛苦吧……」
这或许到时候也是我最后的逃避方式吧。
我颤抖着,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用双手举起那把沉重的左轮。他艰难地、用尽最后力气抬了抬下巴,示意着自己的眉心。
「朝……这里……开枪……」
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缠绕心脏。即便像我这样虚无的人……这是第一次,真正意义上要夺走他人的生命。握着这把枪,仿佛握住了生杀予夺的权力,只需轻轻一扣……但我清楚,这不会带来任何救赎或快感,只有更深沉的黑暗。
我死死闭上眼,发出一声自己也觉得陌生的嘶吼,扣动了扳机。
「啊——!」
砰!
巨大的枪声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刺鼻的硝烟味弥漫开来。子弹射进了旁边的树干。雪地上,只剩下我们两人粗重而绝望的喘息。
我挣扎地拉开眼皮。
「呵…呵…射偏了啊…开枪之前要瞄准了…里面还剩下最后两颗弹药了…」
视线模糊,眼睛温温热热的,像是眼泪。
我哭了吗…
我强迫自己眯起右眼,再次举枪瞄准。
砰!
「这……是……右耳……再……往左……一点……」
「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
「你……必须……做到……没人做的事……现在……轮到你了……我们……不是英雄……也不是魔王……只是……挣扎求生的……虫子……开枪吧……对不起了……」他的嘴角,竟扯出了一个近乎安详的笑容。
连我自己都无法相信那野兽般的嚎叫是从我喉咙里发出的。在这片死寂的雪原上,我像个初生的婴儿般,无法抑制地嚎啕大哭,每一次抽噎都撕扯着胸腔的空气。然后,手臂仿佛被无形的线牵引着,再次抬起。
砰!
像一颗熟透的石榴从高处狠狠砸落地面,瞬间爆裂开来。
殷红的花朵在灰白的树干上凄厉地绽放。男人如愿地、彻底地倒在了树下。
我的指尖无意识地抚摸着枪身上那个狰狞的“血腥笑容”图案,它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我的软弱和无能。
「逃……必须……逃离这里……」意识一片空白,身体仿佛变成了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木偶。我踉跄着,在没过小腿的积雪中,开始了一场漫无目的的、疯狂的奔逃。
属于我一个人的、漫长而孤独的旅途,就在那个染血的雪原上,仓惶地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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篝火噼啪作响。扎德沉默地听完,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将打磨得锃亮的长剑收入鞘中,动作比平时沉重了几分。
「然后士兵先生就遇到我了,对吧!」尤妮打破了沉寂,拉着维希的手,眼睛亮晶晶地看向我,仿佛想驱散故事带来的阴霾。
「啊……没错。」我伸出手,轻轻揉了揉她柔软的头发,嘴角勾起一丝难得的、真实的弧度,「所以啊,除了这把老伙计之外,我现在身边……确实有了更值得珍惜的宝物呢。」
或许吧。
或许,真正属于我的旅途,是从遇见你的那一刻,才真正开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