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临市第七中学，一个被本地人简称为“东七”的地方，与其说是象牙塔，不如说更像一座气氛凝重、规则森严的微型都市。
校门口巨大的LED屏上，鲜红的数字刺痛了每一个踏入者的神经——“距离2026年高考289天”。
这数字像一道无形的枷锁，从高一开学日便重重地套在每个学生的脖颈上，无论是否情愿。
“根据基本博弈论原理，‘开学’这个节点最大的收益群体，是生产笔记本的厂商和校外文具店老板。”
凌远推了推鼻梁上那副过于朴素的黑色细框眼镜，面无表情地注视着校门口拥挤的人潮。他逆着人流移动，像一条试图摆脱洋流的孤鱼。
早晨的阳光带着初秋的寒意，穿过两旁高耸的教学楼，在水泥地上投下切割分明的光影。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新印刷纸张的油墨气味，混合着焦虑、攀谈的喧嚣以及家长们几乎要溢出来的期望，期望孩子考入重点班，期望在三年后的高考榜单上找到那个熟悉的名字光宗耀祖。
凌远不喜欢这种氛围。这和他研究的社会学书籍里描述的“集体狂热”高度吻合：一群被分数和名次重新编码的个体，被塞入名为“青春”的染色缸里，强行赋予一段表面光鲜亮丽、内里充满噪音和痛苦的标准化旅程。
他很早就看透了，或者说，他自以为看透了。
“最优解是保持低社交能级输出，减少无意义的能量消耗。”这是他总结出的“高中生生存定理”第一条。
他习惯性地将脑海中自成的一套“计算公式”套到各种事物中，计算出参与其中的最低损耗路径，以达到省电的目的。
通常是独自观察，偶尔通过自嘲或看似刻薄的“解题式”发言划清界限，以避免更深层次的、可能带来痛苦的牵扯。
分班结果贴在教学楼门口公告栏的钢化玻璃后，那里现在几乎要被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墙挤爆。
重点班（“尖刀班”、“火箭班”、“清北班”怎么叫随你喜欢）的名字在金色底纹上熠熠生辉，代表着特权、资源倾斜和某种默认的“高人一等”。
而“普通班”的名单则挤在更普通的白色打印纸上，字体都显得小了一号。
凌远的名字在普通理科班的某处，不显眼，但却正是他所期望的位置。
目光扫过那几个重点班的名单，一个名字跃入眼帘——叶聆雪。名字如其人，像高山积雪一样清冷遥远，常年盘踞年级前三，老师的宠儿，家长口中的“别人家的孩子”。
凌远记得她，一次校内辩论赛上，她作为反方四辩，逻辑严密、言辞犀利却始终保持着无可挑剔的优雅风度，完美得像一尊由精密公式组装出的超级计算机。
她的存在，仿佛在论证凌远关于“伪物”的部分论点：完美的表象下，不过是遵循了一套更高难度的表演规则。
凌远移开视线，踏入他所属的高三6班教室里，一股混合了粉笔灰、陈旧木质桌椅的气息扑面而来。
教室后方的黑板上赫然写着班主任的墨宝：“拼一年春夏秋冬，搏一生无怨无悔！”旁边是高考倒计时的空白格子。
他习惯性地走向教室靠窗的最后角落，凭他的经验，那位置的好处妙不可言，最适合他开启省电模式，比如：
第一点：采光充足，有利于看书；第二点：位置隐蔽，能减少被关注；第三点：前方有人墙阻挡，隔绝大部分无意义社交；第四点：教室里人那么多，坐在那里能随时呼吸到新鲜空气。
他放下印着“东临市图书馆”字样的无纺布袋，里面装着几本与高考无关的书：《社会心理学》、《局外人》和一本数学史。然后慢条斯理地掏出笔盒、一叠活页纸，还有一本崭新的《五三高考·理科综合》。
就在他准备完全沉浸于自己的“低耗能模式”时，一股强劲的、带着夏日青草气息的风闯了进来。
“哎呀！抱歉抱歉！”
一个身影伴随着清脆的声音撞了过来，目标是凌远前桌空位的椅子。但她动作过大，带倒了凌远刚刚摆好的文具袋，里面的几只笔滚了一地。凌远甚至还没来得及看清来人的脸。
“对不起对不起！我卡着打卡时间晨跑，差点迟到！这破打卡机竟然要排队！”
那女生一边手忙脚乱地帮凌远捡笔，一边喘着气解释，脸颊因为奔跑泛着健康的红晕，马尾辫一跳一跳。
凌远这才看清她：明亮的眼睛像小鹿，眉宇间有股莽撞的天真，学生证上写着“陆果果”。一个典型的普通班“活力型”存在，社交能量极高，在凌远的“解题公式”里，属于需要重点规避的“高耗能不稳定粒子”，容易引发非必要的社交。
“根据动量守恒定律，你提前五分钟出门可以有效避免撞上桌椅的概率。”凌远接过笔，语气平板得像在念实验报告。
陆小蛮愣了一下，随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哇，同学你好有‘科学精神’！”
她完全不觉得被冒犯，反而觉得新奇，“我叫陆果果！你叫什么呀？你好像很懂怎么对付那破打卡机？”
“凌远。”他吐出两个字，希望对方就此打住。然后低头翻开面前的《五三》，如同竖起了一道无形的屏障。
这便是此时的最优解：及时终止无营养的对话。公式显示，再聊下去会产生多余的热量。
然而陆果果显然不是“按公式行动”的那种生物：“哦！凌远！我知道你！老师说我们这学期要成立个什么…心理健康互助小组，名单上有你！你是发起人之一对吧？感觉好厉害！”
凌远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那个“互助小组”，是他为了躲避更麻烦的班级活动和应付德育学分要求（学校新规，不达标影响评优）而提出的“废物利用”方案。
他申请利用教学楼顶层那间堆满旧桌椅灰尘的、名义上是“心理辅导室”但从来无人问津的储藏间。没想到不仅获批，班主任蒋老师还很高效地给他委派了成员。
这时，门外传来的一声清亮的女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老师好！”
叶聆雪站在门口。她身姿笔挺，表情管理无可挑剔，声音清冷却足够礼貌，微微欠身。显然是来找班上的蒋老师的，手里抱着一大摞刚收上来的班级假期社会实践报告。
她的目光扫过全班，在凌远所在的角落略作停留，带着一丝公式化的探究，随即移开，专注地听蒋老师说话。她站在那里，周围的空气似乎都更“秩序井然”了一些。
凌远捕捉到她眼底一掠而过的、极力克制的疲惫，以及指关节因为用力抱着厚厚一沓纸张而泛起的苍白。
重点班的压力？完美人设的负担？凌远脑中飞快地运算着，试图将眼前的数据输入他的“解题系统”，但系统似乎卡顿了一下。
“静一静！”讲台上的蒋老师拍了拍讲台，教室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远处操场传来的喧闹。
“新学期新气象！第一件重要事情，宣布一下我们班的特殊小组，‘心灵驿站’心理互助小组的成立！成员就是班长叶聆雪、文娱委员陆果果。”
蒋老师顿了顿，目光投向角落，“还有凌远同学！他是主要发起人！地点在三楼西边那个旧辅导室。大家有什么烦恼，都可以匿名去投递纸条，或者直接找他们聊聊！学校提倡互相帮助，共同成长！”
一时间，教室里响起窃窃私语。有惊讶，有不屑，也有好奇。
“哇！心灵驿站？好名字！听着就挺温馨的！”陆果果立刻积极响应，满脸兴奋，转头就戳凌远，“喂，凌远，这是你想的名字？”
“命名过程涉及最低成本决策。选项A：心灵港湾（过度文艺）；选项B：烦恼回收站（直白但有贬义）；选项C：心灵驿站（中性安全符合宣传需求）。符合最优解预期。”
凌远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目光却下意识地瞟向门口。
叶聆雪站在那里，抱着那摞沉重的报告，脸上维持着礼貌的微笑。
她似乎微微吸了口气然后看向凌远这边，迎着他的视线似乎轻轻地点了一下头。那点头的弧度精准而克制，如同她的每一个行为，完美诠释了“无懈可击”四个字。随即，她便继续转向蒋老师，认真地听他滔滔不绝。
叮铃铃～～～
下课铃声刺破凝滞的空气。人潮涌出教室，奔向操场进行开学典礼。
凌远不紧不慢地收拾东西。陆果果像只充满电的兔子蹦到他旁边：“喂，凌远！走吧！去我们的秘密基地看看？”
叶聆雪也走了过来，步伐轻巧。“凌远同学，”她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心灵驿站’……你对初期运作有什么计划吗？”
她的语气更像在询问工作进程，带着班长应有的责任感，丝毫没有“组员”间的熟络。
凌远背上包，“计划？”他低声自语，更像是说给自己听，或者，是说给那个刚刚开始运行的方程式。
“初始条件：一个怪人，一个优等生，一个看起来会惹麻烦的热源。
输入变量：无数青春期噪音和不可控的‘烦恼’。”
他顿了顿，迈步走出教室，与另外两人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阳光穿过教学楼的缝隙，在他们前方投下长长的、相互独立又偶然交叠的影子。
他最后下了结论，嘴角似乎扯动了一下，“根据现有模型预测，最优解公式已进入持续失效状态。”
说人话就是过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