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风,惯会捧人,也惯会摔人。
八岁那年,叶常载的名字便借着这风,刮遍了整个京师。
朱雀大街尽头那座终日飘着茶烟棋气的“无忌棋馆”,第一次为一个垂髫童子而闭门谢客。
馆内静得只闻棋子落枰的脆响,啪嗒,啪嗒,敲在满座华服名士的心尖上,对面那位名动两京的棋待诏,额角沁出细密汗珠,手指悬在棋罐上微微发抖。
小叶常载端坐对面,小小的身子挺得笔直,眼睫低垂,盯着纵横十九道,仿佛那方寸之间便是他的整个天下。
最后一子落下,满室死寂,旋即爆发出压抑不住的惊叹。棋待诏盯着那盘终成死局的残棋,颓然长叹,朝那小小的对手深深一揖:“叶公子棋路……鬼神莫测,老朽,服了。”
“神童”二字,从此成了叶常载甩不脱的烙印。
五年光阴流转,神童长成玉立少年,十三岁的叶常载,已不满足于方寸纹枰间的征伐。
春日曲江宴上,他即席赋诗,笔走龙蛇,顷刻间一首《咏春晖》墨迹淋漓悬于亭柱,清词丽句如珠玉落盘,压得满座自诩才子的青年才俊黯然失色。
席间一阵风过,卷起他月白锦袍的广袖,露出腰间悬着的一柄古朴短剑,于是有人起哄,请叶公子舞剑助兴!
他也不推辞,执剑立于柳荫之下,身姿如松,剑光乍起时,却又似惊鸿游龙,矫健凌厉,引得岸上无数仕女香车驻足,罗帕香囊如雨点般掷向亭中。
“叶郎!看我!”
“常载公子!”
娇呼燕语此起彼伏,一张张敷着香粉的娇靥在车帘后若隐若现,眼波流转,大胆又羞怯地追逐着那抹月白身影。
唯有最华贵的那辆四驾翠帷香车,帘幕垂得严严实实。车内,一只染着鲜红蔻丹的手死死攥紧了丝帕,指节绷得发白,王依依隔着细密的竹帘缝隙,目光如同淬了冰又燃着火,牢牢钉在叶常载身上,看着他收剑入鞘,对着漫天抛来的罗帕香囊,只微微颔首,唇边是一抹恰到好处却拒人千里的清浅笑意,旋即转身,背影疏离如隔云端。
“不识抬举的东西!”王依依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带着一丝扭曲的甜腻。
她猛地甩下车帘,隔绝了外面扰攘的世界,也隔绝了那个让她心尖又痛又痒的身影。“备车,回府!”
自那日起,叶常载身周,便似被一双无形而偏执的手反复梳理。偶有胆大的小户之女,红着脸在叶府角门外徘徊,或是“偶遇”于书肆、庙会,不出三日,那女子家中必生变故,或是父兄突遭贬谪外放,或是铺子被寻衅滋事,最终只能举家仓皇离京,再无音讯。
久而久之,叶常载身边三尺之内,除了仆役和长辈,竟再无一个适龄女子的气息。偶有不知深浅的,也很快会被同伴紧张地拽走,留下几句模糊的警告:“那位……惹不起的……”
叶常载并非不知。他曾在一次宫宴上,隔着摇曳的珠帘与熏人的香风,对上过王依依投来的目光。那目光滚烫、粘稠,带着毫不掩饰的占有欲,像蛛网,又像烙铁。他垂下眼睫,视若无睹,只觉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比腊月的北风更甚。他骨子里的清高,让他对这般炽烈又带着血腥味的追逐,本能地厌恶与疏远。
他只想远离这令人窒息的纠缠,远远地。
命运翻脸,往往只在瞬息之间。
十五岁那年的秋风,刮得格外肃杀凄厉,卷着枯黄的梧桐叶,狠狠砸在朱门高墙之上。
叶府那两扇象征着权势与荣耀的沉重黑漆大门,被粗暴地撞开,发出垂死般的呻吟,披坚执锐的禁卫军如黑色的潮水涌入,盔甲碰撞声、呵斥声、女眷的惊哭声撕碎了府邸往日的宁静。
叶常载正在书房临摹前朝名帖,墨迹未干的长锋羊毫“啪嗒”一声跌落在宣纸上,洇开一大团绝望的乌黑。
他猛地抬头,窗外映着跳动的、不祥的火光。
“二品兵部侍郎叶韬,私通敌国,贪墨军饷,罪证确凿!圣上震怒,着令……株连三族!”
宣旨太监那尖利刻薄的声音,如同淬了毒的冰锥,狠狠凿穿了叶常载的世界。父亲?通敌?贪墨?每一个字都荒谬得像地狱的呓语。
他看见父亲被人反剪着双臂拖出来,昔日威严沉静的面容一片灰败,嘴唇翕动着,似乎想对他说什么,却只换来禁卫粗暴的推搡。母亲昏厥在地,钗环散乱。
整个叶府,瞬间沦为修罗场。
诏狱的天牢,是深埋地底的活人墓穴。
黑暗浓稠得化不开,只有火把偶尔跳跃的光,映出墙壁上层层叠叠、早已发黑凝固的血污。空气里弥漫着腐烂、排泄物和绝望混合的恶臭,还有皮肉烧焦的可怕气味,以及永不停歇的痛苦呻吟和刑具撞击的闷响。叶常载被剥去了华服,只余一件肮脏单薄的囚衣,铁链锁住手脚,蜷缩在冰冷刺骨的稻草上。每一次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都像死亡的鼓点敲在心上。隔壁囚室刚刚拖走一具血肉模糊的躯体,那拖曳的声音摩擦着粗糙的地面,像钝刀子割着他的神经。
“叶常载!”狱卒粗嘎的嗓音在栅栏外炸响。
来了。他闭上眼,等待最终的判决。
然而,预想中的提审或处决并未降临,一阵不同寻常的、带着浓郁香气的风拂过污浊的空气。他睁开眼,昏暗的光线下,一个裹在昂贵玄狐裘斗篷里的身影立在那里,斗篷的兜帽压得很低,只露出弧度精致的下颌和一抹艳红的唇。
她侧了侧头,一旁的狱卒躬身谄媚地退开。
“抬起头来。”那声音,清泠泠的,带着一丝奇异的颤音,熟悉得让他骨髓生寒。
叶常载浑身僵硬,几乎用尽全身力气才缓缓仰起脸。
兜帽下,王依依的脸在阴影里半明半暗,那双曾盛满疯狂迷恋的眸子,此刻只剩下冰冷的、带着审视玩味的幽光,如同在看一件失而复得的稀世奇珍,又或是一条落入陷阱的珍稀猎物。
她伸出手,染着蔻丹的指尖冰凉,轻轻划过他脏污的脸颊,力道不重,却激起他一阵剧烈的战栗和恶心。
“这张脸……这双眼睛……”她低声呢喃,像是梦呓,“还是这么好看,好看到……让人想亲手毁了它。”她低低笑起来,笑声在阴森的地牢里回荡,诡异又瘆人。“不过现在,它是我的了。”
她收回手,转向旁边点头哈腰的牢头,声音恢复了惯常的高傲:“人,本小姐带走了。该打点的,自然有人送到府上。今日之事,若有半个字泄露出去……”
“不敢不敢!小人明白!谢大小姐恩典!谢大小姐恩典!”牢头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
沉重的镣铐被打开,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叶常载被人粗暴地架起来,推搡着向外走去。经过王依依身边时,他听到她近乎耳语的、带着扭曲快意的低喃:
“叶郎,从此你眼里,心里,骨子里,都只能有我一个主人了。”
没有直接押赴刑场,也没有投入更深的地牢。
叶常载被蒙上眼睛,塞进一辆颠簸的马车。不知过了多久,当蒙眼的黑布被扯下,刺目的光线让他瞬间失明。
待视线恢复,他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极尽奢靡的所在。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甜腻的、昂贵的暖香,丝丝缕缕,无孔不入。脚下是触感绵厚、花纹繁复的波斯地毯,厚得能陷没脚踝,巨大的紫檀木拔步床挂着层层叠叠的轻红纱帐,帐上绣着交颈鸳鸯,妆台上堆满了螺钿妆奁、玛瑙首饰盒,流光溢彩,多宝格里陈设着玉器古玩,一尊白玉雕成的美人榻旁,甚至还摆着一架焦尾古琴。
这里是王依依的闺阁,一个他从未踏足、也绝不该踏足的禁地。
然而此刻,这极致奢靡的温柔乡,于他而言,不啻于另一个精心打造的囚笼。
“哗啦”一声脆响,打断了叶常载的恍惚。
一条纯金打造的链子被随意地抛掷在他脚边的地毯上,链子一头连着个精巧的黄金项圈,内圈还细密地嵌着一层柔软的雪貂毛。
“戴上。”王依依的声音从拔步床的纱帐后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叶常载猛地抬头,眼中燃烧着屈辱的火焰:“王依依!士可杀不可辱!你不如给我个痛快!”
纱帐被一只纤纤玉手撩开,王依依只穿着一件薄如蝉翼的轻纱寝衣,赤着双足,款款走来。
她俯身,捡起那冰冷的金链和项圈,唇角弯起一个残忍而美丽的弧度:“辱?”她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叶常载,你如今是什么身份?一个本该被砍头的罪奴!是我,用真金白银把你从阎王殿里捞出来的。你的命,你的骨头,你的每一寸皮肉,从里到外,都是我的东西。我让你生,你便生;我让你死,你才得死。至于辱……”她冰凉的指尖再次划过他的下颌,力道加重,“这是本小姐给你的恩典。懂吗?”
他咬紧牙关,下颌绷出凌厉的线条,身体因极致的愤怒和屈辱而微微发抖,眼神倔强地瞪视着她。
王依依脸上的笑意倏地消失,眼神骤然阴鸷。她猛地扬手,“啪!”一记清脆响亮的耳光狠狠甩在叶常载脸上,力道之大,打得他头偏向一侧,脸颊瞬间红肿起来,嘴角沁出一丝鲜血。
“不识抬举的东西!”她厉声斥道,声音尖利刺耳,“看来这诏狱的滋味,还没让你学乖!”她一把揪住他的头发,迫使他抬头看着自己扭曲的面容,“你以为你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叶公子?醒醒吧!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蝼蚁尚且偷生,你连蝼蚁都不如!给我戴上!”
头皮传来撕裂般的痛楚,嘴角的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叶常载看着眼前这张因暴怒而狰狞、却依旧美艳的脸,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的愤怒和骄傲。诏狱的黑暗、死亡的恐惧、家族的倾覆……所有的一切都在这一刻压垮了他紧绷的脊梁。那点支撑着他作为“叶常载”的傲骨,在生存的本能和绝对的强权面前,碎成了齑粉。
他眼底的光芒熄灭了,只剩下死寂的灰烬。
身体里绷紧的那根弦,断了。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弯下腰,动作僵硬得像一具提线木偶。
手指颤抖着,捡起那冰凉沉重的黄金项圈。金属的寒意刺入指尖,直透心底。
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那甜腻的暖香,仿佛要将这屈辱也一同吸入肺腑深处。然后,他顺从地,将那个嵌着柔软貂毛的黄金项圈,扣在了自己修长的脖颈上。
“咔哒”一声轻响,锁扣合拢,像命运对他最终的宣判。
王依依满意地看着,眼中重新燃起那种病态而兴奋的光芒。她松开揪着他头发的手,转而握住了金链的另一端,轻轻一拽,叶常载被这力量带得一个趔趄,扑倒在她穿着软缎睡鞋的足边。
“这才乖。”她伸出穿着罗袜的足尖,带着一种刻意的轻慢和狎昵,轻轻抬起他的下巴,迫使他仰视自己。她俯视着他,如同神祇俯视尘埃。
“记住这种感觉。记住你的位置。从今往后,你只是我王依依足下的一条犬。你的名字……”她歪着头,似乎在欣赏他此刻的狼狈,红唇轻启,吐出两个残忍的字眼,“就叫‘阿奴’。”
金链垂落在地毯上,像一条冰冷的毒蛇。叶常载跪伏着,额头抵着冰冷光滑的金链,身体微微颤抖,不再是因为愤怒,而是深不见底的绝望和认命。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呜咽,如同受伤濒死的幼兽。
时光,在这座金丝囚笼里,被扭曲拉长,浸透了异样的香气与屈辱。
叶常载脖颈上的金链,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也成了这方寸世界的边界。
链子的长度足以覆盖整个闺房,却永远够不到那扇紧闭的雕花门扉。王依依似乎将所有的聪明才智和扭曲热情,都倾注在了如何“驯养”他这件唯一的活物上。
每日清晨,当第一缕微光透过窗棂上的霞影纱,叶常载便会被足尖的轻点或金链的拽动唤醒。
他必须立刻起身,以最卑微的姿态,膝行至那张巨大的拔步床边,捧起早已备好的温水和香盐,侍奉她盥洗,水温必须恰到好处,多一分则烫,少一分则凉。她慵懒地半倚在床头,伸出纤纤玉手,他便要小心翼翼地用软巾擦拭每一根手指,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易碎的琉璃。
稍有差池,或是慢了半分,等待他的或许是一个响亮的耳光,或许是被迫跪在冰冷的金砖地上,看着她享用精致的早膳,直到她心情好转。
午后的时光,是王依依最富“闲情逸致”的时辰,她有时会斜倚在窗边的美人榻上,命他跪伏在足边,用一把小巧的金梳,为她梳理那一头如瀑青丝,梳齿划过长发,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她的目光时而落在窗外庭院里盛放的海棠上,时而落在铜镜中他低眉顺眼的倒影上,带着一种奇异的满足感。
“阿奴,”她忽然开口,声音带着慵懒的笑意,指尖捻起一颗晶莹剔透的水晶葡萄,“想吃吗?”
叶常载动作一滞,低垂着眼睫,喉结微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腹中的饥饿感是真实的。
“想吃?”王依依笑意更深,带着猫捉老鼠般的戏谑。她并不等他回答,手腕轻轻一扬,那颗饱满的葡萄便划出一道弧线,落在他面前的地毯上,滚了几滚,沾染上细微的尘埃。“喏,赏你的。”
屈辱如同冰冷的针,密密麻麻刺进心脏。叶常载的身体僵硬了片刻,而后他盯着那颗沾了灰的葡萄,胃里一阵翻搅。
然而,更深的饥饿感最终压倒了那点残存的自尊。他缓缓俯下身,以一种极其卑微的姿态,伸长脖颈,用牙齿轻轻叼起了那颗葡萄。
动作间,金链发出轻微的哗啦声。
“呵……”王依依发出一声短促的轻笑,带着绝对的掌控和一丝扭曲的怜爱,“真乖。我的阿奴真乖。”
有时,她会心血来潮,命他穿上她早已备好的、尺寸明显不合身的女子纱裙。
那薄如蝉翼、缀满珠翠的衣裙套在他颀长却日渐瘦削的身体上,显得滑稽而诡异,她强迫他赤足踩着冰冷的金砖地,在闺房中央笨拙地旋转、起舞。
她则歪在榻上,一边品着香茗,一边咯咯娇笑,点评他僵硬的姿势和脸上因羞愤而涨红的颜色,如同在看一出精心编排的滑稽戏。
“腰再软一点!对,就这样……啧,可惜了这副好皮囊,舞起来像个笨拙的木偶。”她笑得花枝乱颤,眼中却无半分暖意。
最令他恐惧的,是那些寂静无声的深夜。
当整个相府陷入沉睡,只有烛台上红泪滴落的声音,王依依会命他伏在床榻边冰冷的地毯上,如同真正的守夜犬。
她纤细的手指,会带着冰凉的触感,一遍遍描摹他紧闭的眼睫、挺直的鼻梁、紧抿的薄唇……力道时而轻柔如同爱抚,时而又突然加重,指甲陷入皮肉,留下道道红痕。
她口中喃喃低语,有时是怨毒的咒骂,怨他当初的不屑一顾;有时又是痴迷的呓语,赞他此刻的绝对顺从,她的气息喷吐在他颈侧,带着暖香的甜腻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疯狂,像毒蛇的信子舔舐着他的神经。他只能紧闭双眼,身体僵硬如石,将所有的感官都死死封闭,任由那如影随形的窒息感将他吞噬。
他曾无数次在心底无声地质问:为何?为何要这般折辱我?为何不给我一个痛快?
一次,在她心情尚可、指尖玩弄着他颈间金链时,他终于没能忍住,声音干涩嘶哑地问出了口:“……为何?”
王依依的动作顿住了。
良久,她俯下身,那张美艳绝伦的脸凑得极近,近得他能看清她眼底深不见底的漩涡。她伸出手指,冰凉的指尖带着一种近乎狎昵的力道,缓缓划过他的喉结,然后猛地向下,用力掐住他的下颌,迫使他抬头直视自己。
“为何?”她重复着,红唇勾起一个近乎天真的残忍笑容,眼底却燃烧着冰冷的火焰,“叶常载,你问我为何?”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刻骨的怨毒,“因为你这双眼睛!当初看我的时候,和看路边的石子、看脚下的尘埃有什么分别?!因为你那副高高在上、不染尘埃的清高样子!因为你让我像个傻子一样追逐,像个疯子一样嫉妒!”她的手指收紧,指甲几乎要嵌入他的皮肉。
“你说你不懂情爱?你说你不近女色?”她嗤笑一声,另一只手猛地拽紧金链,力道之大,勒得他瞬间窒息,脸色涨红,“好啊!那我便教你!教你从头到尾,从骨子里到皮囊上,只懂得一种滋味——那就是做我王依依的奴!只认得一个身份——那就是我足下的犬!”
她猛地松开手,叶常载狼狈地跌倒在地毯上,剧烈地咳嗽喘息。
王依依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复杂难辨,有报复的快意,有扭曲的满足,更深处,却翻涌着一种连她自己也无法理解的、近乎绝望的深沉迷恋。
“你恨我,怨我,诅咒我……都无所谓。”她的声音忽然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奇异的疲惫和执拗,“只要你的眼睛,从此只能看着我。你的呼吸,只能为我存在。这就够了。”
她赤着足,踩过柔软的地毯,足尖有意无意地碾过他伏在地上的脊背,留下一个暧昧又屈辱的印记,然后走向那张巨大的拔步床。
叶常载蜷缩在地,金链冰冷地贴着皮肤。恨?怨?诅咒?那些激烈的情绪,在日复一日、无休无止的羞辱与驯化中,早已被磨得麻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彻底的沉沦。
他开始习惯这金链的重量,习惯这暖香的包围,习惯她每一个命令的语调,习惯她喜怒无常的脾气如同习惯四季轮转。
她的存在,成了他黑暗世界里唯一的光源,哪怕这光源本身是扭曲的、灼热的、能将他焚毁的火焰。
他竟然不再去想过去的风光霁月,不再去想所谓的尊严傲骨,生存的本能,以及一种被强行塑造出的、病态的依赖感,像藤蔓一样缠绕住他残破的灵魂。
他开始在她投来目光时,下意识地低下脖颈;在她伸出手时,主动将脸颊贴上她冰凉的掌心;在她心情愉悦时,心底竟会掠过一丝卑微的庆幸。
他不再是他。他是阿奴。是只属于王依依一个人的,沉默的、温顺的、依附她而活的犬。
岁月在这座被暖香和屈辱浸透的囚笼里悄然滑过,转眼已近三年。
叶常载脖颈上的金链早已被磨得温润,如同他眼底最后一点不甘的星火,最终也沉入了认命的死水。他习惯了在清晨以膝行的姿态奉上温水,习惯了午后在她戏谑的目光下笨拙地披上纱裙,习惯了深夜伏在床边感受她指尖冰凉的描摹和梦魇般的呓语,王依依的闺房,是他世界的全部边界,隔绝了生死,也隔绝了光阴。
他不再去想“叶常载”是谁,只记得自己是“阿奴”,是主人足下一件会呼吸的活物。
这一日,暮春的暖风带着庭院里荼蘼花的最后一丝甜腻,慵懒地拂过窗棂。
王依依被母亲唤去前厅,似乎是为了即将到来的端午家宴,临行前,她特意检查了门上的铜锁,又瞥了一眼安静伏在窗边地毯上的叶常载,他穿着她随意丢给他的一件素白旧寝衣,衣料轻薄,在午后斜照的光线下,勾勒出肩背清瘦却依旧流畅的线条。
他低垂着头,墨发半掩着侧脸,脖颈上的金链在阳光下反射着沉甸甸的暖光。
这幅画面,是她三年来精心雕琢的杰作,带着一种扭曲的、被彻底驯服的静谧之美,令她无比满意。
“乖乖待着。”她丢下这句惯常的命令,锁好门,脚步声渐行渐远。
闺房内重归寂静,只有风拂纱幔的细微声响。
叶常载维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如同一尊没有灵魂的玉雕。他的意识似乎也随着那锁门的“咔哒”声一同沉入了某种空茫。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半盏茶,也许是一炷香,门外,突然响起一阵极其轻微、带着试探的脚步声,不同于王依依的从容,也不同于侍女的谨慎。那脚步声停在门外,似乎在犹豫。
紧接着,“吱呀——”一声令人心惊肉跳的轻响!
那扇本该锁死的雕花木门,竟被推开了一道细细的缝隙!一道纤细的身影如同受惊的兔子,飞快地侧身闪了进来,又迅速将门在身后虚掩上。
来人拍着胸口,似乎惊魂未定,带着一丝做坏事得逞的俏皮小声嘀咕:“哎呀,吓死我了,还好溜进来了……”她一边平复呼吸,一边好奇地打量着这间闻名相府内外、却无人得以窥其真容的华丽闺房,目光掠过妆台、古琴、多宝格……最终,定格在窗边地毯上那个伏着的身影上。
时间,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王灵儿脸上的好奇和俏皮瞬间僵住,如同被极寒的冰霜冻结。她的眼睛猛地瞪大,瞳孔因为极度的震惊和难以置信而急剧收缩,嘴巴微张,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看到了什么?
那个伏在地上的男人……那张脸……即使被凌乱的墨发遮掩了大半,即使神情是那样麻木死寂,但她怎么可能认错?!叶常载!那个本该在三年前就被斩首示众、骨肉成泥的叶常载!京城曾经最耀眼的星辰,无数闺阁梦里求而不得的玉郎!
可他现在……王灵儿的目光像被烫到一样,惊恐地扫过他脖颈上那圈刺目的黄金项圈,扫过那垂落在地毯上的长长金链,扫过他身上那件薄得近乎透明、明显属于女子的素白寝衣……他几乎是赤身裸体,以一种绝对卑微、绝对驯服的姿态,被禁锢在这华丽的牢笼之中!
巨大的冲击力让王灵儿大脑一片空白,身体不由自主地晃了一下,扶住了旁边的多宝格架子,才勉强站稳。她下意识地倒抽了一口冷气,那声音在死寂的房间里显得异常清晰刺耳。
这声音如同惊雷,狠狠劈开了叶常载麻木的躯壳。他身体猛地一震,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又像是被无形的巨锤砸中,瞬间僵硬如铁。他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动作滞涩得仿佛生了锈的机括。
当他的目光,终于对上王灵儿那双充满了骇然、惊惧、羞耻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灼热光芒的眼睛时,一种比死亡更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冻结了他的血液。
完了。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瞬间噬咬了他所有的神经。
就在这时,门外由远及近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轻盈、快速,带着主人特有的骄纵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是王依依回来了!
脚步声在虚掩的门外骤然停住。
三个人,如同三尊被施了定身法的泥塑木偶,僵立当场。
空气凝滞得如同实体,沉重得令人窒息。叶常载维持着抬头的姿势,脸色惨白如金纸,眼中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王灵儿扶着多宝格,指尖深深掐进雕花木纹里,身体筛糠般抖着,脸上血色褪尽。门缝外,一片令人心悸的死寂。
“谁?!”
一声尖利到变调的厉喝骤然炸响!伴随着“砰”的一声巨响,虚掩的门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狠狠撞开!
王依依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她第一眼就看到了门内的王灵儿,随即目光扫过僵硬的叶常载和他脖颈上无法忽视的金链……她精心构建了三年的隐秘世界,她视若珍宝、不容任何人窥探的禁脔,在这一刻,被赤裸裸地、残忍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从王依依喉咙里迸发出来,那声音里充满了被侵犯领地的狂怒、苦心经营一朝崩塌的绝望,以及深入骨髓的恐惧。她像一头彻底被激怒的母狮,双目赤红,疯了一般冲了进来,直扑向呆立着的王灵儿!
“你怎么敢?!你怎么敢进来!!!”她嘶吼着,双手狠狠抓住王灵儿的肩膀,指甲几乎要抠进对方的皮肉里,疯狂地摇晃着,“滚出去!滚出去!谁让你进来的!滚啊!!!”
巨大的冲击让王灵儿终于从极度的震惊和恐惧中挣脱出来一丝神智。她看着眼前状若疯魔的表姐,又瞥了一眼地上那个依旧僵硬、却因极度恐惧而微微发抖的叶常载,一个疯狂又极具诱惑力的念头如同毒藤般瞬间缠住了她的心。
她猛地挣脱开王依依的钳制,踉跄着后退一步,脸上惊惧未退,眼中却骤然迸射出一种混合着贪婪、兴奋和豁出去的光芒。
她指着地上的叶常载,声音因为激动和恐惧而颤抖,却异常清晰尖锐:“叶常载?!他……他怎么会在这里?!他不是早该死了吗?!王依依!你好大的胆子!你竟敢私藏朝廷钦犯!还是用这种……这种下贱的方式!”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抓住了对方致命的把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孤注一掷的威胁:“想要我不说出去?行啊!除非……”她的目光像黏腻的毒蛇,重新缠绕在叶常载身上,那眼神赤裸裸地写满了攫取的欲望,“除非……你把他给我!我们一起‘养’着他!这么个妙人儿……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嘛!表姐,你说是不是?”
“分享?”王依依像是听到了世上最荒谬绝伦的笑话,她死死盯着王灵儿那张写满贪婪的脸,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冰冷刺骨,带着毁灭一切的杀意,“你、做、梦!”
“做梦?”王灵儿被拒绝,反而更被激起了凶性,她尖声笑起来,带着鱼死网破的疯狂,“好!好!你不答应是吧?那我现在就去告诉舅舅!告诉所有人!你王依依在自己的闺房里,像养狗一样囚禁着本该千刀万剐的叶家余孽!到时候,我看你这相府千金还做不做得成!我看你们这对狗男女……不,是人狗!还能不能活到明天!”
“你!”王依依气得浑身发抖,脸色惨白如雪,眼中是滔天的怒火和无措的恐惧。
她猛地扭头看向地上的叶常载,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求助,有绝望,有愤怒,更有一种深入骨髓的、不容侵犯的占有欲。
就在王依依目光扫来的瞬间,叶常载一直死寂的眼底,骤然掠过一道极其微弱、却又极其决绝的光芒。那光芒一闪而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他如同一条蛰伏已久的猎犬,在主人发出无声指令的刹那,身体爆发出难以想象的速度和力量!
“哗啦!”金链被猛然绷直!
王灵儿所有的注意力都在王依依身上,正沉浸在威胁成功的快感和即将分享禁脔的兴奋中,猝不及防!只觉眼前一花,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撞在她腰间!她甚至来不及惊呼,整个人就被狠狠扑倒在地毯上!
后脑勺重重磕在地面,眼前金星乱冒。等她反应过来,叶常载那张苍白而毫无表情的脸已近在咫尺!他的一只手如同铁钳,死死扼住了她的喉咙!另一只手则用力捂住了她的嘴!他的动作快、准、狠,带着一种野兽般的本能,完全不像一个被囚禁多年的奴隶!那双曾经清冷如寒星、如今却只剩下麻木死寂的眼睛,此刻正近距离地、冰冷地注视着她,里面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让她瞬间如坠冰窟!
“唔……唔唔!!!”王灵儿惊恐地瞪大眼睛,拼命挣扎,双手指甲胡乱地抓挠着叶常载的手臂,留下道道血痕。但扼住喉咙的力量让她几乎窒息,捂嘴的手更是断绝了她呼救的可能,她只能发出绝望的、含糊不清的呜咽。
“主人!”叶常载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他抬起头,目光越过挣扎的王灵儿,死死盯住惊魂未定的王依依,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决绝和一种近乎献祭的平静,“杀了她!然后……把我交出去!就说……是我侥幸逃脱,潜入相府意图行刺!杀您未遂,错杀了不该到此的王灵儿!”
他一字一句,清晰而急促,每一个字都像浸透了血:“我本就该死!这条命……是您给的!现在,该用了!”
叶常载嘶哑决绝的声音,如同淬火的铁钉,狠狠钉入王依依混乱惊惶的意识。
献祭?顶罪?把她摘出去?看着眼前这张近在咫尺、苍白却写满不容置疑的坚定脸庞,看着他眼中那片深不见底、只倒映着她一个人的黑暗,王依依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又猛地被滚烫的岩浆灼烧!
把她摘出去?让他独自去死?不!绝不!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在她脑中炸响,瞬间驱散了所有恐惧和犹豫,三年来无数个日夜的纠缠、驯养、折磨与病态的依恋,早已将他们两人的命运如同藤蔓般死死绞缠在一起,无法分割!他早已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叶常载,他是她的阿奴,是她黑暗世界里唯一的、扭曲的光!他活着,她才能感觉到自己是活着的!他若死了……她不敢想,也不愿想!
“闭嘴!”王依依厉声喝道,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她猛地看向被叶常载死死压制、还在拼命挣扎呜咽的王灵儿。那张因窒息和恐惧而扭曲的脸,那双充满怨毒和惊骇的眼睛……就是这张嘴,这个活人,威胁着要将她和他一起拖入万劫不复的地狱!
一个念头,一个疯狂、血腥、但似乎又是唯一生路的念头,如同黑暗中骤然亮起的毒火,瞬间吞噬了她所有的理智。
没有一丝犹豫!
王依依的目光如同利刃扫过四周,瞬间锁定了拔步床上那个硕大蓬松的锦缎枕头。她像一头扑向猎物的母豹,几步冲到床边,一把抄起那个枕头!柔软的缎面在她手中仿佛变成了最沉重的凶器。
她转身,眼中再无任何迟疑,只剩下冰冷的、毁灭一切的杀意。
叶常载瞬间明白了她的意图,他死死压住王灵儿疯狂踢蹬的双腿,将她所有的反抗都牢牢钉在地毯上。同时,他扼住她喉咙的手更加用力,彻底封死她最后的呜咽和喘息。
王依依冲了过来,没有丝毫停顿,带着一股玉石俱焚的狠绝,将手中那个绣着并蒂莲花的柔软枕头,狠狠摁在了王灵儿的口鼻之上!
“唔——!!!”
王灵儿的身体如同被丢上岸的鱼,猛地向上弓起!巨大的求生本能让她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双手双脚疯狂地抓挠、踢蹬!指甲划过叶常载的手臂,带出道道更深的血痕,双脚踢在他的腰腹、腿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她喉咙里发出沉闷而恐怖的“嗬嗬”声,那是空气被彻底隔绝、生命被强行剥离的绝望嘶鸣。
王依依用尽全身力气压着枕头,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倾注其上,她咬紧牙关,脸颊因用力而扭曲,额角青筋毕露,她能清晰地感受到枕头下那具年轻身体的剧烈挣扎,每一次抽搐都像电流般传递到她手上、心上。
那双透过枕边缝隙死死瞪着她的眼睛,充满了极致的怨毒、恐惧和不解,像烙印一样灼烧着她的灵魂。
叶常载也拼尽全力压制着身下狂暴的反抗。王灵儿临死前的力量大得惊人,每一次踢打都让他闷哼出声。
但他依旧他死死咬着牙,手臂因过度用力而剧烈颤抖,指关节泛白,他的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王依依的脸,看着她扭曲的神情,看着她眼中决绝的疯狂,一种难以言喻的、掺杂着痛楚和彻底沉沦的情绪,在他死寂的心底弥漫开来。
时间在无声的搏杀中变得无比漫长。王灵儿的挣扎渐渐微弱下去,疯狂的踢蹬变成了无力的抽搐,喉咙里的“嗬嗬”声越来越低,最终归于死寂,那双充满怨毒的眼睛,也失去了所有神采,空洞地瞪着虚空。
当身下这具年轻的躯体彻底僵硬、冰冷,再无一丝生气时,王依依如同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猛地松开了手,那个沾满了王灵儿最后唾沫和泪痕的枕头,“噗”地一声滚落在地毯上。
她踉跄着后退一步,脸色惨白如鬼,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仿佛刚刚从地狱爬回人间。
叶常载也缓缓松开了手,疲惫地跌坐在地,他的手臂上布满抓痕,血迹斑斑,寝衣也被撕破了几处。随后,他看向王依依,眼中带着询问。
死寂重新笼罩了这间华丽的闺房,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王灵儿挣扎时可能咬破了舌头或嘴唇)和一种令人作呕的死亡气息。
地上那具尚有余温的尸体,无声地诉说着刚刚发生的惨剧。
“主人……”叶常载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接下来……”
王依依的目光缓缓从王灵儿的尸体上移开,落在他身上,又扫过那具尸体。她的眼神依旧带着惊魂未定,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飞速思考着。
“顶罪?不……”她缓缓摇头,声音低沉却异常坚定,“叶常载,你给我听好了。”她走到他面前,蹲下身,冰凉的指尖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抬起他的下巴,强迫他看着自己的眼睛,“你的命是我的!没有我的允许,你连死的资格都没有!死,我们也要死在一起!听懂了吗?”
她眼中那种近乎偏执的疯狂和同生共死的决绝,像火焰一样灼烧着叶常载。
他看着她,死寂的眼底似乎有什么东西被点燃了,微弱,却真实。
“听懂了。”他哑声应道。
王依依站起身,深吸一口气,目光再次投向王灵儿的尸体,眼中闪烁着孤注一掷的光芒。“把她的衣服脱下来!快!”
叶常载微微一怔,瞬间明白了她的意图。
他不再多问,立刻动手,王灵儿的身体已经开始僵硬,脱衣的过程并不顺利,王依依也上前帮忙,两人合力,艰难地将王灵儿身上那套精致的鹅黄色襦裙、外衫、中衣一件件剥下。
王依依迅速脱掉自己身上那套华贵的缕金百蝶穿花云锦裙,换上王灵儿那套鹅黄色的衣裳。两人的身高体态确有几分相似,尤其是背影。
接着,是更残酷的一步。王依依走到妆台前,拿起一把用来修剪灯芯的、锋利的小银剪。她走回王灵儿的尸体旁,看着那张曾经俏丽、此刻却因窒息而青紫肿胀的脸。
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冰冷的决绝。她俯下身,用那把银剪,开始……毁掉这张脸。
银剪的寒光在昏暗的室内闪烁,伴随着令人牙酸的细微声响。叶常载别开了脸,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做完这一切,王依依已是满头冷汗,双手沾满了粘稠的血污。她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素笺,提起笔,墨迹淋漓,笔走如飞。
信中写道:“父亲大人亲启:
字呈于血泪将枯、万念俱灰之时。
当您见到此信,女儿王依依,您那任性妄为、罪孽深重的女儿,已不在人世。
此非虚言,亦非戏谑。
此刻闺阁之内,榻旁血泊之中所卧者,便是女儿亲手了断之残躯。
此非他杀,实乃女儿自戕,了断这荒唐悖逆、不堪承受的一生。
缘由?皆因女儿心中藏着一个滔天秘密,一个足以颠覆相府、令王氏蒙羞、使父亲一世清名毁于一旦的秘密——叶常载,那本该三年前便化作枯骨的叶家余孽,一直被女儿囚于深闺,锁于足下!
父亲不必惊怒,亦不必疑为疯语。
自三年前诏狱初见,女儿便知此生沉沦,昔日京华玉郎,已成女儿掌中禁脔,颈系金链,名唤“阿奴”。
三年日夜,女儿以折辱为乐,视驯化为趣,将他从云端拽入泥淖,碾碎其傲骨,重塑其魂灵,直至他眼中、心中、骨血之中,唯余女儿一人身影!此乃女儿之业障,亦是女儿之沉溺!这扭曲之极的占有,便是女儿活着的全部意义!
然,天意弄人!今日灵儿表妹,竟趁女儿不备,窥破此等绝密!她见昔日倾慕之玉郎竟成阶下之奴,非但无惧,反生龌龊贪婪之心!竟以告发相胁,逼女儿将叶常载——女儿以命换回、视若珍宝、刻入骨髓的“阿奴”——与她“共享”!
共享?!
父亲!此二字如淬毒利刃,直刺女儿心肺!叶常载是女儿之物!是女儿耗尽心血雕琢、融入骨血之私藏!便是将他挫骨扬灰,女儿也绝不容他人染指分毫!灵儿此举,无异于剜心夺命!
女儿断然拒绝,她却狂言立时要将此事嚷得人尽皆知!女儿深知,此事一旦泄露,叶常载必死无疑!女儿亦难逃私藏钦犯、悖逆人伦之罪!更会累及父亲清誉,令相府百年门楣蒙羞!届时,女儿生不如死,更愧对父亲养育之恩!
绝境之下,唯有死路!
女儿既已铸成大错,万死难辞其咎。与其坐等身败名裂、累及家门,不如自行了断!女儿亲手了结灵儿性命,非为泄愤,实为封口!更以己身性命,终结此桩孽缘!此乃女儿所能想到,保全相府、保全父亲、亦算保全……叶常载那早该断绝之残命的唯一之法!
女儿深知,此身一死,朝廷必会追查。榻旁之尸,面目已毁,请父亲……务必认定此乃女儿王依依!对外,便言女儿或因不堪深闺寂寞,或因顽疾突发而心智狂乱,失手错杀表妹后自戕身亡!灵儿之死,女儿愿一力承担!所有罪责,皆归于女儿这已死之身!恳求父亲念在父女一场,动用一切关系,将此案压下,莫再深究!让叶常载此人,随着女儿之“死”,彻底消失在世人眼中,永无痕迹!
女儿不孝,任性妄为,铸此弥天大错,令父亲蒙羞痛心。养育之恩,今生无以为报,唯愿来世结草衔环。若父亲尚存一丝怜惜,请成全女儿这最后、最不堪、亦是最深沉的执念:让女儿带着“王依依已死”的定论入土,让叶常载从此彻底消失! 此案若深究,恐牵出更多不堪,于父亲、于相府,皆百害而无一利!
血泪已尽,言尽于此。
女儿自知罪孽深重,死不足惜,唯求父亲善后周全。
不孝女 王依依”
绝笔字迹潦草,带着“临终”的惊恐和绝望。她甚至咬破了自己的指尖,在信笺末尾按上了一个触目惊心的血指印。她将这封足以将自己钉死的“绝命书”仔细折好,放在书案最显眼的位置。
“好了。”王依依的声音带着一种异样的平静,仿佛刚刚做完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她看向叶常载,目光落在他那张依旧俊美、却写满了麻木和疲惫的脸上。
“现在……”她走到他面前,伸出手,轻轻抚过他沾染了血污的脸颊,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温柔,眼神却锐利如刀,“该你了,阿奴。”
她弯腰,捡起地上那把沾着血和王灵儿皮肉的银剪。
叶常载瞬间明白了她的意图,他没有丝毫犹豫,甚至主动抬起了头,将完好的左脸迎向那冰冷的凶器,闭上了眼睛。
王依依看着他视死如归般的顺从,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辨的情绪。
她握紧了银剪,冰凉的刃口贴上他光洁的脸颊皮肤,那触感让叶常载的身体本能地绷紧了一瞬。
“忍着点。”她的声音很低。
下一秒,剧痛!
锋利的银剪并非切割,而是以一种极其粗暴的方式,深深刺入他的脸颊,然后狠狠向下、向外撕扯!皮开肉绽!温热的鲜血瞬间涌出,顺着他的下颌流淌,染红了素白的寝衣前襟。剧烈的疼痛如同电流般窜遍全身,叶常载死死咬住牙关,喉咙里发出压抑到极致的闷哼,身体因剧痛而剧烈颤抖,却硬是没有后退一步!
王依依的手很稳,动作快而狠辣,当剪刀离开他的脸颊时,一道自颧骨斜划至下颌边缘、深可见骨的狰狞伤口赫然呈现!
翻卷的皮肉,淋漓的鲜血,瞬间将他那张曾令无数贵女倾倒的俊美容颜,毁得如同恶鬼!
“走!”王依依丢开染血的银剪,声音斩钉截铁。
她迅速脱下自己身上那件鹅黄色的外衫,胡乱地裹在叶常载身上,遮住他血污的寝衣,她紧紧抓住他血迹斑斑的手腕,力道大得像是要捏碎他的骨头。
“跟着我!死也别松开!”她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叶常载脸上剧痛钻心,鲜血模糊了左眼的视线,但他没有片刻迟疑,用力反握住了她的手。
那只手冰冷、粘腻(沾着血),却成了此刻他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沉沉地泼洒下来,将整个相府包裹其中。
白日里的喧闹早已沉寂,唯有巡夜家丁手中灯笼那一点昏黄的光晕,在亭台楼阁、曲径回廊间缓慢地移动,如同黑暗中警惕的眼睛。
王依依拉着叶常载,两人如同融入夜色的鬼魅,紧贴着冰冷的墙壁阴影疾行,她自幼在这府邸长大,对每一处假山、每一条小径都烂熟于心。哪里守卫松懈,哪里的角门年久失修,她比任何人都清楚。此刻,这些曾经让她厌烦的规矩和路径,成了唯一的生路。
叶常载脸上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依旧在汩汩冒着温热的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剧痛,粘稠的血液顺着下颌滴落,在黑暗中留下难以察觉的腥甜痕迹。失血和剧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脚步虚浮,但他死死咬着牙,将所有的意志都凝聚在脚下,凝聚在被王依依紧握的那只手上。
他不能倒下,绝不能!
“这边!”王依依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急促的喘息,猛地将他拽进一片茂密的竹林。
竹叶沙沙作响,掩盖了他们粗重的呼吸。前方不远处,两个提着灯笼的家丁正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慢悠悠地沿着石子路巡逻。
王依依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拉着叶常载伏低身体,紧贴在冰凉潮湿的泥地上,腐烂竹叶的气息混合着他脸上浓重的血腥味,令人窒息,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
叶常载屏住呼吸,左脸的伤口因紧贴地面而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痛楚,他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更尖锐的疼痛来对抗眩晕。
灯笼的光晕摇晃着,越来越近,几乎能照到他们藏身的竹丛边缘。其中一个家丁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停下脚步,疑惑地朝竹林深处张望。
“怎么了?”另一个问。
“好像……有股子怪味?血腥气?”第一个家丁抽了抽鼻子。
王依依浑身瞬间冰冷,叶常载的身体也绷紧如弓弦。完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竹林深处突然传来一阵扑棱棱的翅膀拍打声,一只受惊的夜鸟尖叫着冲天而起!
“妈的,吓老子一跳!原来是只扁毛畜生!”那家丁啐了一口,骂骂咧咧,“快走吧,这鬼地方阴森森的。”
灯笼的光晕摇晃着,终于渐渐远去,消失在另一条岔路。
王依依瘫软在地,后背的冷汗早已浸透了薄薄的衣衫,她不敢多停留,强撑着拉起叶常载,继续在黑暗中潜行。他们绕过灯火通明的前院,穿过荒废已久、杂草丛生的后花园,最终来到了相府最偏僻的西侧。
这里紧邻着高大的府墙,墙根下荒草丛生,堆放着一些废弃的杂物,一扇不起眼的、包着铁皮的窄小角门,被一把锈迹斑斑的大锁锁住。
王依依松开叶常载的手,从发髻里拔下一根不起眼的铜簪,她凑到锁孔前,屏息凝神,纤细的手指捏着簪子,极其小心地拨弄着。
黑暗中,只听到锁芯里传来极其细微的“咔哒”声。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叶常载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强撑着意识,警惕地留意着四周的动静,脸上的血似乎流得慢了些,但眩晕感越来越强。
终于,“咔哒”一声轻响,比刚才都清晰!那把沉重的铁锁,应声而开!
王依依眼中闪过一丝狂喜,迅速取下锁链,然后用力去推那扇沉重的铁皮小门。
门轴因为年久失修,发出刺耳欲聋的“嘎吱——”声!在寂静的夜里,这声音如同惊雷!
“谁?!”远处立刻传来一声厉喝!紧接着,杂乱的脚步声和灯笼的光迅速朝着这边逼近!
“快走!”王依依脸色煞白,用尽全身力气将门推开一道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猛地将叶常载推了出去!
叶常载被推得一个踉跄,跌入墙外更深的黑暗和冰冷的夜风中。他下意识地回头,只见门内王依依那双在微弱光线下依旧明亮的眼睛里,充满了决绝和催促。
“走啊!”她嘶哑地低吼。
叶常载狠狠一咬牙,不再犹豫,转身没入墙外的黑暗。
他听到身后角门被重新关上、落锁的声音,以及越来越近的呼喝声……
墙外是相府后巷,狭窄、肮脏,堆满了垃圾和杂物,浓重的腐臭味扑鼻而来,叶常载辨不清方向,只凭着求生的本能,跌跌撞撞地向前狂奔。
脸上的伤口被冷风一激,痛得钻心,失血带来的眩晕感如同潮水般不断冲击着他的意识。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拐了多少个弯,直到肺叶如同火烧,双腿沉重得如同灌铅,再也支撑不住,“扑通”一声重重栽倒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激起一片污水。
就在他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黑暗的前一秒,一阵刻意放轻却无比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他身边。
一只冰冷、沾满污泥却依旧有力的手,死死抓住了他的胳膊,将他用力拽了起来。
“废物!这就撑不住了?”王依依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劫后余生的喘息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跟我走!”
她不知用了什么方法,竟也逃了出来!脸上不知在哪里蹭了几道黑灰,发髻散乱,那身鹅黄色的衣裳也沾满了污泥,狼狈不堪,但那双眼睛在黑暗中却亮得惊人。
叶常载被她半拖半抱着,踉跄前行,冰冷的夜风灌入他破碎的衣衫,脸上伤口火辣辣地疼,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
然而,被她紧紧抓住的手臂传来的力道,却像一股微弱却执着的暖流,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身体和意识,他不再去想方向,不再去想前路,只是麻木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跟着她的脚步,跌入更深、更未知的黑暗。
京城巍峨的城墙,如同蛰伏的巨兽,在深沉的夜色中投下浓重的阴影。
城门早已紧闭,巨大的门栓如同巨兽的肋骨,隔绝着内外两个世界。城楼上火把通明,守城士兵的身影在火光下晃动,盔甲反射着冰冷的光。
靠近城墙根,是一片低矮杂乱的窝棚区,污水横流,气味刺鼻。王依依拉着叶常载,藏身在一处坍塌了半边的破败土墙后面,两人都狼狈到了极点,浑身污泥,衣衫破烂,叶常载脸上的伤口虽被王依依用撕下的布条胡乱包扎了一下,但依旧有血渗出,染红了布条,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狰狞可怖。
“天快亮了……”王依依的声音嘶哑,透着浓浓的疲惫和焦虑。她透过土墙的缝隙,死死盯着远处城门的方向。城墙太高,守卫太严,硬闯无异于自寻死路。唯一的希望,是等待黎明开城时,混杂在出城的人流中蒙混过关。
但叶常载脸上那道疤,还有他颈间若隐若现的金项圈痕迹,都是致命的破绽!
时间一点点流逝,东方天际泛起一丝微弱的鱼肚白。城门口开始有了动静,等待出城的贩夫走卒、车马队伍渐渐聚集起来,人声由模糊变得嘈杂。
王依依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看了一眼身旁几乎陷入半昏迷状态的叶常载,他体温高得吓人,脸颊上那道布条下的伤口,红肿得厉害,显然已经开始发炎溃烂。
不能再等了!
“起来!”她用力拍打叶常载的脸颊,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狠厉,“想活命就给我撑住!记住,你是城外牛家村的猎户,进京卖皮子染了恶疮,我是你妹子,带你回家!”她飞快地交代着,将一顶不知从哪里捡来的破毡帽用力扣在他头上,拉低帽檐,尽可能遮住他脸上的伤口和过于醒目的眉眼,又抓了一把污泥,不顾他的闷哼,狠狠抹在他裸露的脖颈上,盖住那圈金项圈的勒痕。
她自己也抓起污泥,胡乱抹在脸上和那身早已看不出颜色的鹅黄衣服上,弄乱头发,竭力扮作一个粗陋的乡下女子。
两人互相搀扶着,混入了渐渐汹涌起来的人潮之中。
空气里弥漫着汗味、牲畜的臊臭、尘土的气息。守城的兵丁打着哈欠,骂骂咧咧地开始盘查。他们手中的长矛随意地拨弄着行人携带的包裹,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每一张脸。
队伍缓慢地向前移动。王依依低着头,紧紧攥着叶常载的手臂,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身体滚烫的温度和因高烧而无法抑制的颤抖。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她强迫自己冷静,模仿着乡下女子的口音,低声催促着叶常载。
终于,轮到了他们。
“站住!干什么的?”一个满脸横肉的兵丁横过长矛,拦在面前,狐疑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扫来扫去,尤其在叶常载那顶压得极低的破毡帽和染血的布条上停留了片刻。
王依依的心几乎要跳出胸腔,她强作镇定,带着哭腔,用刻意模仿的、浓重的乡音开口:“军爷行行好!俺哥……俺哥前些日子进城卖皮子,不知咋地染了恶疮,脸都烂了!高烧不退,眼瞅着就不行了……俺爹娘让俺赶紧接他回家……求求军爷放俺们过去吧……”她一边说,一边用力掐了叶常载一把。
叶常载被剧痛激得闷哼一声,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仿佛随时要倒下,喉咙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呻吟。
那兵丁厌恶地皱紧了眉头,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似乎怕被“恶疮”传染。他嫌恶地挥挥手:“晦气!滚滚滚!快滚远点!别死在这儿!”
王依依如蒙大赦,连声道谢,几乎是拖着叶常载,脚步踉跄地冲出了城门洞。当城外夹杂着泥土和青草气息的风扑面而来时,她双腿一软,险些跪倒在地。
逃出来了!
她不敢有丝毫停留,架着意识模糊的叶常载,一头扎进了城外莽莽苍苍的荒野之中,将那座吞噬了他们过去、又刚刚见证了一场血腥逃亡的庞大城池,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初升的朝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崎岖的土路上,两个相互搀扶、踉跄前行的身影,渺小得如同天地间两只挣扎求生的蝼蚁,朝着未知的、布满荆棘的前路,艰难跋涉。
十年寒暑,弹指而过。
江南水乡,一个名叫“云山镇”的偏僻所在。一条清澈的小河穿镇而过,两岸是鳞次栉比的白墙黛瓦。
春日细雨如酥,浸润着青石板路,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水汽和淡淡的花香。
镇子西头,临河有间不起眼的书肆,门楣上挂着一块朴素的木匾——“伏依斋”。
斋内陈设简单,几排书架,一张宽大的书案,文房四宝陈列其上,一个身形清瘦的男子正伏案书写。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侧脸对着门口,一道狰狞的疤痕自左颧骨斜划至下颌,如同一条扭曲的蜈蚣,彻底毁去了他原本的容貌。
疤痕周围的皮肤泛着不正常的红,似乎旧伤仍未痊愈。
他握笔的手骨节分明,落笔沉稳有力,行云流水间,墨迹在宣纸上晕染开一个个遒劲洒脱的字迹。
书肆里很安静,只有毛笔划过宣纸的沙沙声,和窗外细雨敲打瓦檐的滴答声。
这时,两个身着儒衫、显然是外地游学的年轻书生走了进来。他们抖落伞上的雨水,目光好奇地打量着书肆,最终落在书案旁悬挂着的一幅墨迹未干的词作上。
“咦?师兄快看!”其中一个书生指着那幅字,低声惊呼,“这字……这词!好大的气魄!好孤绝的意境!”
另一个书生凑近细看,越看越是惊讶:“笔力雄浑,却又透着股子说不出的苍凉……落款是……‘依犬居士’?”他念出这个名字,脸上露出困惑又钦佩的神色,“又是这位居士?近来京中士林疯传的几首绝妙好词,署名似乎都是这位神秘的‘依犬居士’!只知其词章惊才绝艳,冠绝当世,却无人知晓其真实身份,更无人见过其真容!想不到……竟在这江南小镇偶见其墨宝?”
两人啧啧称奇,低声讨论着词中意境和这位神秘居士的身份,言语间充满了仰慕与好奇。
伏案书写的男子仿佛未曾听闻,依旧专注地写着他的字。
只是握笔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顿了一下。
“依犬居士……”先前惊呼的书生再次品味着这个名字,摇头晃脑,“‘依’字尚可解,‘犬’字……却着实古怪。莫非是自嘲谦称?抑或别有深意?如此惊世才华,却取这般怪异名号,真真是奇人也!”
他们的议论声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门外的细雨中。
书斋内重归寂静。
男子搁下笔,静静看着自己刚刚写就的词句,又抬眼望向窗外迷蒙的雨雾,檐下,细雨织成细密的帘幕,一只通体雪白、唯有额心一点墨痕的猫儿,正慵懒地蜷在窗台上,碧绿的眸子半睁半闭,舔舐着被雨丝沾湿的爪尖。
“阿奴。”
一个清泠泠的女声从书斋后的小院传来。
男子闻声,几乎是立刻站起身,动作间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顺从和迅捷。
他转身,脸上的疤痕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柔和了几分。
王依依端着一只素白瓷碗,从后院的月洞门走了进来。
她穿着一身简单的藕荷色素面衣裙,乌发松松挽起,斜插着一根普通的木簪,岁月并未在她脸上留下太多痕迹,反而褪去了少女时的骄纵与尖锐,沉淀出一种别样的沉静。
只是那双眼睛,看人时偶尔一闪而过的幽深,依旧残留着昔日的偏执底色。
她走到书案旁,将瓷碗放在他手边,碗里是黑乎乎的药汁,散发着浓重苦涩的气息。
“药。”她言简意赅,目光扫过书案上墨迹淋漓的词稿,又瞥了一眼窗外那两个书生消失的方向,唇角似乎极淡地勾了一下,带着一丝了然和难以言喻的掌控感。
叶常载端起药碗,没有半分犹豫,仰头将苦涩的药汁一饮而尽,药汁灼烧着喉咙,他眉头都未曾皱一下。放下碗,他自然而然地拿起案上一块干净的软布,却不是擦自己的嘴,而是仔细地、轻柔地擦去王依依指尖在端碗时沾染的一点点药渍。
动作熟稔至极,仿佛已做过千百遍。
王依依垂眸看着他专注的动作,看着他低垂的、被疤痕毁去的侧脸。窗外细雨沙沙,白猫在窗台上翻了个身,发出满足的呼噜声。
她抬起另一只手,指尖带着一丝微凉,轻轻拂过他左颊那道狰狞疤痕的边缘。那里皮肤依旧敏感,常年泛着病态的潮红。
她的指尖划过疤痕,力道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深入骨髓的占有感。
叶常载为她擦拭手指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仿佛这轻抚只是最自然不过的事情,只是他低垂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如同蝴蝶的翅膀掠过平静的水面。
“阿奴,”王依依的声音很轻,在这寂静的书斋里却异常清晰,“雪停了,院里的梅花开了。”
叶常载终于停下了擦拭的动作,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她,等待着她接下来的话。
他的眼神里,早已没有了当年叶家公子的清冷孤高,也没有了初为禁脔时的屈辱绝望。只剩下一种深沉的、近乎绝对的平静,如同古井,映照着她一个人的身影。
“嗯。”他低低应了一声。
窗外,细雨不知何时已停歇。一缕微弱的冬日阳光,艰难地穿透云层,斜斜地照进书斋,落在书案上未干的墨迹上,落在两人紧挨的身影上。
檐下残留的雨水,滴落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滴答。
滴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