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阳是被一阵细碎的声响惊醒的。
她仍保持着蜷缩的姿势,怀里的骨灰盒硌得肋骨生疼,眼角的泪痕早已干涸,只留下涩涩的紧绷感。可鼻尖萦绕的,却不是平日里大平层里消毒水般的清冷气息,而是一种混杂着煤炉烟尘与廉价肥皂的、带着烟火气的味道。
她猛地睁开眼。
视线所及不是熟悉的米白色天花板,而是斑驳泛黄的墙皮,墙角结着蛛网。窗外传来自行车铃铛的脆响,夹杂着妇人的吆喝声——是老城区特有的喧嚣。
黎阳僵住了。她低头看向自己的手,纤细白皙,指甲修剪得一丝不苟,是常年保养的模样。可这双手此刻正穿过时光的缝隙,触到了二十年前的空气。
街角的布告栏上贴着褪色的年画,日期赫然是腊月初一。
心脏狂跳起来,她几乎是踉跄着冲出临时租住的小旅馆,目光在人群中疯狂搜寻。然后,她看见了那个身影——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棉袄,背着鼓鼓囊囊的帆布包,正仰头看着一栋老式居民楼,脸上带着怯生生却又难掩期待的笑。
是年轻的母亲。
黎阳躲在电线杆后,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看着母亲走进那栋楼,看着房东太太热情地迎出来,看着两人有说有笑地搬着东西。她甚至能从敞开的窗户里,瞥见母亲正踮着脚,将一卷粉色的墙纸往墙上糊,阳光落在她发梢,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
接下来的半个月,黎阳像个幽灵,守在那栋居民楼附近。她看着母亲每天天不亮就出去打零工,傍晚拖着疲惫的身躯回来,却总不忘在路过的小卖部买一颗水果糖,小心翼翼地揣进兜里。她看着那个朝南的房间一天天变样:粉色的纱帘挂起来了,带着蕾丝边的小床组装好了,墙上贴满了亮晶晶的星星贴纸。
母亲对着那间空房间笑的样子,像针一样扎在黎阳心上。
腊月二十五那天,母亲换上了一件稍微体面些的衣服,帆布包里装着几件叠得整整齐齐的新衣服——正是黎阳后来在遗物里看到的那几件。她要去车站了。
黎阳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戴上宽大的帽子和口罩,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寒风卷着雪粒子打在脸上,她却毫无知觉,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母亲的背影上。
走到城郊那段僻静的小路时,两个流里流气的青年突然从巷子里窜了出来。
黎阳的血液瞬间冻结了。
她看见母亲惊恐地后退,看见其中一个青年伸手去抢她的帆布包,看见母亲死死护住包,嘴里喊着“那是给我女儿的”。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黎阳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不能让她有事。
她抓起路边一根粗壮的铁棍,用尽全身力气冲了过去,趁着劫匪注意力集中在母亲身上的瞬间,狠狠砸在了其中一人的后脑勺上。
“砰”的一声闷响,那人应声倒地。另一个劫匪愣了一下,转头看见满脸戾气的黎阳,吓得屁滚尿流地跑了。
黎阳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握着铁棍的手止不住地发抖。她喘着粗气,正想上前扶住惊魂未定的母亲,脚踝却传来一阵剧痛——刚才冲得太急,脚踝崴了。
她踉跄了一下,帽子和口罩掉落在地。
母亲惊魂未定地抬起头,看清了她的脸。
四目相对的瞬间,空气仿佛凝固了。
母亲的目光从她的脸慢慢移到她的脖颈处,那里有一块浅褐色的月牙形胎记,是黎阳从出生就带有的印记。
年轻的苏婉清瞳孔骤缩,嘴唇颤抖着,像是想说什么,却又发不出声音。她看着眼前这个面容陌生却又隐隐透着熟悉轮廓的年轻女人,看着她脖颈上那块独一无二的胎记,看着她红着眼眶强装镇定的模样,突然什么都明白了。
那些关于“未来”的碎片,那些未卜的凶险,那些眼前这个“女儿”眼中深藏的、跨越了漫长时光的思念与痛苦,在这一刻交织成清晰的答案。
她慢慢走上前,无视黎阳脚踝的伤,无视地上昏迷的劫匪,只是伸出手,轻轻将眼前这个比自己还高些的“女儿”揽进怀里。
怀抱依旧是记忆中那样温暖,带着淡淡的肥皂清香。
“妈妈的小黎阳,”苏婉清的声音哽咽着,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手掌轻轻抚过黎阳的头发,像是在确认眼前的一切不是梦,“自己一个人也好好长大了呢……”
她顿了顿,声音里充满了心疼与愧疚,每一个字都像浸了泪:“我家黎阳一定……受了不少苦吧。”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黎阳所有的防线。
那些年被嘲笑时的隐忍,那些深夜独自舔舐伤口的孤独,那些功成名就时无人分享的落寞,那些得知真相后的悔恨与痛苦……所有积压在心底的情绪,在母亲这句带着无尽疼惜的话语里,轰然决堤。
黎阳再也忍不住,像个迷路太久的孩子,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哭得撕心裂肺。她不再是那个雷厉风行的女总裁,只是一个终于找回妈妈的小女孩,把所有的委屈和思念,都化作滚烫的泪水,浸湿了母亲的棉袄。
苏婉清只是抱着她,轻轻拍着她的背,任由自己的眼泪落在女儿的发间。
不知过了多久,黎阳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开始变得轻飘飘的,像是有无数细小的光点从指尖溢出。她知道,自己该走了。
这里不属于她,这个完整的、充满希望的母亲,属于那个还在大山里翘首以盼的小黎阳。
她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母亲年轻的脸庞,有太多太多的话想说——说她很想她,说她没有怪她,说她后来过得很好,说她一直带着她的照片……可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句哽咽的告白:
“妈妈,我爱你。”
“再见,妈妈。”
随着最后一个字落下,黎阳的身体化作无数闪烁的荧光,像漫天星辰,在苏婉清的怀抱里缓缓消散。
苏婉清伸出手,想要抓住些什么,却只握住了一片温暖的虚无。她站在原地,泪水无声地滑落,望着荧光消散的方向,久久没有动弹。
许久后,她擦干眼泪,眼神变得无比坚定。她收拾好东西,踉跄着走到路边拦了辆车,报出了那个大山里的地址。
这一次,她一定要回到女儿身边。
……
黎阳猛地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米白色天花板,鼻尖萦绕着的是家里香薰机散发出的清冷香气。她还躺在自己那张宽大的床上,怀里空空如也,并没有什么骨灰盒。
巨大的失落感瞬间将她淹没,像是一场盛大的美梦醒来,只剩下冰冷的现实。她怔怔地看着天花板,眼角的泪无声地滑落。
原来,真的只是一场梦。
就在这时,一阵熟悉的饭菜香味,像是长了脚一样,悄悄钻进了她的鼻腔。
那是一种混杂着柴火气息的、带着浓郁乡土风味的香气,是黎阳记忆深处最温暖的味道——是母亲做的红烧肉的味道。
她愣住了,几乎是不敢相信自己的嗅觉。
黎阳猛地从床上坐起来,不顾脚踝似乎还残留着的隐痛,赤着脚就冲出了卧室。
客厅里空荡荡的,阳光透过落地窗洒在地板上,温暖而明亮。香味是从开放式厨房里飘出来的。
她一步步走过去,心脏在胸腔里跳得飞快,像要挣脱束缚。
厨房门口,一个穿着浅蓝色围裙的身影正在忙碌着,锅里传来咕嘟咕嘟的声响,正是那诱人的肉香来源。
似乎是听到了脚步声,那人回过头来。
一张温婉秀气的脸庞,眼角带着浅浅的细纹,笑容温暖而熟悉,正是黎阳在照片里、在梦里、在无数次思念中看到的模样,只是多了几分岁月的痕迹。
“阳阳醒啦?”苏婉清笑着看向她,手里还拿着锅铲,“快了,再等十分钟,你最爱吃的红烧肉就好啦。”
就在这时,一段段陌生而又无比真实的记忆,如同潮水般涌入黎阳的脑海——
记忆里,八岁那年的春节,母亲回来了,把她接到了城里那个粉色的公主房里;
记忆里,每个放学的傍晚,都有母亲在校门口等着她,手里拿着温热的牛奶;
记忆里,高考前夕,母亲在她书桌旁陪着她熬夜,给她扇扇子驱暑;
记忆里,大学毕业时,母亲笑着把一张银行卡塞到她手里,说“去做你想做的事,妈妈永远支持你”;
记忆里,创业遇到瓶颈时,母亲笨拙地给她打气,说“没关系,大不了妈妈养你”……
那些孤独的、痛苦的、挣扎的时光,都被温柔的陪伴覆盖了。她的童年有母亲的呵护,少年有母亲的引导,成年有母亲的支持。她依然努力,依然坚韧,却不再有那颗破碎的心,眼底也多了几分被宠爱着的明媚与娇纵。
黎阳看着眼前活生生的母亲,看着她脸上温暖的笑容,看着厨房里氤氲的热气,眼泪再次汹涌而出。
这一次,不是悲伤,而是失而复得的狂喜。
“妈妈!”
她哽咽着,像个孩子一样,猛地扑进了苏婉清的怀里。
苏婉清放下锅铲,稳稳地接住她,轻轻拍着她的背,语气里满是宠溺:“这孩子,怎么还哭了?是不是做噩梦了?”
黎阳摇摇头,把脸埋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感受着那真实的体温和心跳,泪水浸湿了母亲的围裙。
不,不是噩梦。
是她跨越了漫长的时光,终于找回了属于她的温暖。
这一次,妈妈再也不会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