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业只会增加,不会减少。
————《罪之剑章其一》
拖着灌了铅的双腿,我们总算从东区的追捕地狱,逃回了早上我醒来的南区。人潮比清晨稀薄了些,但依旧熙熙攘攘。这份『日常』的嘈杂,此刻竟成了我唯一的救命稻草——至少在这种人流密集的地方,就算有人追来,也得掂量掂量当街行凶的影响吧?
我身旁少女看到没有人再追击上来,从亡命奔逃切换成了悠闲散步模式。她那双只裹着肮脏绷带的赤足,『啪嗒啪嗒』地踩在石板路上,像在演奏一首没心没肺的安魂曲。她警惕地(大概?)扫视了一圈周围,然后目标明确地晃悠进了街边一个小公园。
相比少女的悠闲和游刃有余,我就显得十分狼狈了,衣服和裤子浸透了汗液,紧紧贴在身上让我体感十分甚至九分地不舒服,肺像个破风箱在拉锯,心脏跳得像是要从自己的胸口直接蹦出来,双腿更是在我倒在少女坐的椅子上之后就失去了力气,连最基本的挪动身体也只能靠我的双臂来实现了…
「这个…」少女从那个鼓鼓囊囊的面包袋里摸索着,掏出一片朴实无华的吐司,递到我面前。她抬起那张毫无波澜的精致面孔,用那双空茫的冰湖之眼『盯』着我。「给你吃…毕竟…都一起…逃跑了…」
看着少女无神的眼睛和无表情的精致面庞,我愣是从中读出了一丝期待的意味,在这种期待的眼神注视之下我只能接过了面包,不过我自己也饿了,在这种时候有免费的面包吃还是很满足的,反正不要花五十万马克去买。
「啊…谢谢。」在她『炽热』的注视下,我化身为无情的食物粉碎机,三下五除二就把那片吐司塞进了胃袋的深渊。少女的眼睛(仿佛)亮了一瞬,小手又伸进袋子里,这次掏出了一个点缀着彩色糖粒的杯子蛋糕。
吃了一个确实没怎么吃饱,再吃一个也无可厚非,这么满满一袋一看就是还有很多,吃一个也不会让少女没有东西吃,而且我现在还不知道这袋子里还有什么奇形怪状的面包…
「谢谢…」我飞速地吃下杯子蛋糕,少女又向我递来一个熔岩吐司。
「谢谢…」我吃下吐司,少女又把手伸进袋子里掏出马卡龙…
我接过甜点,把马卡龙缓缓放到嘴边,少女也随我的动作把手放进袋子里,我把马卡龙拿离嘴边,少女凝视着我也把手放到袋子外面。
你是不是这种投喂游戏玩上瘾了?我可不会再乖乖让你投喂了!
我光速吃下马卡龙,按住了少女蠢蠢欲动向我伸来的手。
「我已经吃饱了…唔唔唔!我都说已经吃…唔唔唔…!」
我的手劲居然还没有一个不认识的少女大?!刚刚逃跑时建立的自信一瞬间就消失,连同我自身的尊严一起。
我本想拒绝少女的喂食,但是少女反压住我的手,往我嘴里硬塞了一堆甜点。看我是实在吃不下之后少女她微微点头,对自己悄悄握了个小拳头,仿佛刚刚完成了一项史诗级成就——而成就的代价,是我的胃袋在哀嚎!谋杀!这是对我消化系统的蓄意谋杀!
趁我恢复的时候,那个巨大的面包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瘪了下去。她舔了舔沾着糖霜的手指,又很随意地在破破烂烂的连衣裙上蹭了蹭。完成这一切后,那双原本空洞的眼睛,竟然像充电完成的灯泡一样,“唰”地亮起了一丝满足的光!
你就这么喜欢吃面包的吗!
「面包也吃了,追兵也暂时甩掉了…现在,能聊聊正事了吗?比如,我的记忆…」我看少女摸着肚子在长椅上打出了一个小声的嗝,顺势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你现在…没有记忆…对吗…」少女在长椅上缓缓向我爬过来,把脸凑到我的眼前。那张完美得不真实的脸,毫无预兆地凑到了我的眼前,近得能看清她睫毛上沾的一星糖粒。
「对,对的…话说不要凑这么近啊…!」我下意识想推开她,却被她“啪”地一下拍开了手。紧接着,微凉的手指捧住了我的脸颊。
「那…来签订契约…怎么样…」少女的额头和我的额头紧贴在一起。
「呜哇!」我像被烙铁烫到一样,猛地发力将她推开,整个人差点从椅子上弹起来!「贴太近了!而且什么契约不契约的,我只想找回自己的记忆啊!还有你这个动作十分地不妙啊!」
少女一歪头,像是对我的话表示不解。
「这样…很奇怪…?」
「对啊,很奇怪啊!搞得我心脏都不好了!你也赶紧从我身上下去啊!」这家伙是一点正常与人交流的常识都没有吗!
「对…不起…可能是…我太激动了…」少女向我道歉,缓缓地从我身上离开,向我低头道歉。
看到她这副样子,我那点微不足道的火气就灭了。「不不不,我没生气!你不需要道歉!」我手忙脚乱地从椅子上直起身,连连摆手。
可恶!为什么对着这个小鬼就硬不起心肠啊!我的尊严呢!
「关于…记忆…我也没办法…透露太多…但是…如果和我…签订契约…的话…」少女重新抬起头,冰湖般的眼眸望进我的眼底,她轻轻牵起我的一只手。她的手指微微收紧,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笃定。「只要…签订契约…的话…一定…会找回来的…」
「契约…是…必须的…」
不是不是,等等等等!先就此打住!一个不知道的少女,自称知道我的过去,就向我提出契约的签订,虽说信封里是叫我去找一位少女啦…但这也不代表就是这个少女啊!而且这种突然像魔法少女一样的展开是怎么回事啊!按照最近业内的规矩来说,这种突然发出的『大变身』邀请一般都不会有好结局吧!像是看着身边的同伴一个个惨死啊,又或者是通过『满开』这种机制获得短暂强大的能力之后失去身体的一部分机能之类的设定啊…怎么看都是通往Bad End的单程票啊!我才不要!
「喂,小鬼,这种程度的决心可找不回记忆啊!像我之前…(自顾自讲述过去的经历。)」
「闭嘴!你这种背叛所有人期待的『劣质』勇者!」
「才不是『劣质勇者』!」
「那就向本王展示你没有背叛的证据啊!」
你们别在我脑内吵架啊啊啊啊!
我抱着脑袋无声咆哮。脑内那两位吵吵嚷嚷的声音,如同信号不良的收音机,在最高潮处『滋啦…』一声,竟渐渐微弱下去,最终归于一片沉寂。
「对不起啊…那个…」我揉了揉被吵得发痛的太阳穴,看向静静等待的少女。
「…请叫我…罪…『所有者』…」
「呃,那个,罪啊,『所有者』指的是我吗?」我不可思议地指着自己。
你最好回答不是…不然我可能就要被警方认为是什么奇怪的人士了…
罪看着我,眼神里是纯粹的疑惑,仿佛我问了个『太阳为什么从东边升起』的蠢问题
「这边…除了你…没有人…是罪的…所有者…这是…从上一次…就已经定好的…既定事实…罪的…所有者…只能…是你一人…别人的『罪业』…不足以使用…罪…只有…你一人…这是既定事实,无法改变!一切都从一开始就已经决定了啊!」她越说越激动,苍白的脸颊染上不正常的红晕,冰湖般的眼底甚至泛起了晶莹的水光,仿佛下一秒就要决堤。
「是…我…失态了…」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罪猛地低下头,肩膀微微颤抖,声音重新变回那种断断续续的细弱。「对不起…」
「但是…契约…是…必须的…所有者…身上所背负的…罪业…是必须的…罪…和所有者在一起…是必须的…」她重新抬起头,用那双蒙着水汽、却依旧固执地看着我的眼睛,带着孤注一掷的恳求
空气仿佛凝固了。公园里孩童的嬉闹、远处车辆的鸣笛,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我看着眼前这个执着得近乎偏执的少女,她身上缠绕的绷带、眼中的水光、还有那『必须』的宣言,像一张无形的网,将我紧紧缠绕。
可是…
「我…我可能…」喉咙干涩得发紧,我避开她灼人的视线,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无法回应…你的期待…」
说出来了。
我是…胆小鬼吗?
她都说到这个份上了…
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闷闷地疼。
「……」罪眼中的光芒,肉眼可见地黯淡下去,如同熄灭的星辰。但下一秒,那黯淡又被一种更深沉、更决绝的东西取代。她没有哭闹,没有质问,只是静静地、却又无比坚定地,伸出双臂,环抱住了我的腰,将脸轻轻贴在我的胸口。
「这…样吗…」她的声音闷闷的,却带着磐石般的重量。「那…罪会和…所有者一起…直到所有者…接受罪…这是基于罪…个人的判断…」她收紧了手臂,像抓住溺水中唯一的浮木。「罪和所有者…可以有很长的时间…长到永远…直到…所有者接受…罪…」
这…是彻底甩不掉了的意思吗?
算了…心底那点微弱的、想要推开她的念头,如同风中的烛火,被这固执的拥抱彻底扑灭了。我僵硬的手臂动了动,犹豫着,最终还是轻轻落在她单薄的、缠满绷带的背上…
就在这时
眼角余光瞥见几个熟悉的身影,正以百米冲刺的速度,粗暴地分开人群,朝着我们这个方向狂奔而来!领头的是那位一身鲜红如血的布莱德队长!她的脸上不再是之前那种夸张的中二或愤怒,而是写满了从未有过的、近乎绝望的紧张和深沉的悲伤!她身后的粉毛、白大褂和白毛少年,个个脸色煞白,如临大敌!
要发生什么事情了?
一滴冰凉的液体,突兀地滴落在我的鼻尖。不是雨水的清澈。是…粘稠的、不透光的…墨黑。
它顺着我的鼻梁缓缓滑下,留下一道污浊的痕迹。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淅淅沥沥…黑色的雨,毫无征兆地降临了。
花园的石像脸部都是黑色的水滴,就像是刚刚哭泣过一般,周围的群众也都在惊叹。
「黑色的雨?!第一次见欸!」
「快点拍照!我要发到社交网站上去!」
「这说不定就是末日…」
人群从最初的惊奇迅速转向恐慌,议论和尖叫此起彼伏。
「各位群众请后退!这里我们会处理的!请尽快离开南区A4区域!」之前的那个红衣女士她和她的小队成员拼命挥舞着手臂,试图疏导混乱的人群。
周围吃着面包屑的白鸽被黑色的雨染成灰色又不知被什么东西惊动,扑棱着翅膀想要飞起。然而,它们刚离地几米,就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狠狠惊扰,发出一阵凄厉的“咕咕”声,猛地炸开成一片惊慌失措的灰色云团,歪歪扭扭地冲向同样被染黑的天空。高悬的太阳依旧散发着灼热刺眼的光芒,但这光落入黑色的雨幕,却如同被吞噬般,只留下一片更加深沉的、令人窒息的晦暗。
「这种时候…要来了…紧紧抱着我的罪,突然松开了手。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
什么要来了?
眼前的一切,都变成了老式放映机卡顿的胶片。下落的黑色雨滴,变得极其粘稠、缓慢,在空中拉出长长的、沥青般的细丝。那群惊飞的灰鸽,如同被粘在巨大蛛网上的蚊虫,徒劳地、一帧一帧地扇动着翅膀,却几乎无法前进。风声、雨声、布莱德队长的嘶喊、人群的尖叫…所有声音都被无限拉长、扭曲,变成低沉怪异的嗡鸣,仿佛一场荒诞而压抑的黑白默剧。
一股源自生命本能的、纯粹的、无法理解的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每个人的心脏,扼住了呼吸。我们僵在原地,如同被钉在琥珀里的虫子,只能眼睁睁看着…
地平线上
黑色的星星
黑色的星星
黑色的星星
黑色的星星
黑
色
的
星
星
正在从地平线上升起
正以一种违反常理的姿态,缓慢地、却无可阻挡地…从大地的尽头,冉冉升起。它们不是点缀夜空的宝石,而是…撕裂现实的、不祥的孔洞…
雨声,风声,罪的声音,人群的声音,
就像是一场极其缓慢的黑白默剧
每个人都只能本能地感觉到恐惧,却不知恐惧感从何而来
然后
雨滴开始向天空落去,身上的雨滴一点点地剥落,石像的眼泪也在向上落去
「本大爷叫你们跑啊!别看了!」布莱德队长撕心裂肺的咆哮,如同惊雷般,终于劈开了这凝滞的、绝望的时空。
真是滑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