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把某位我不认识的神丢在我旁边，我是绝对不会主动去向他搭话的。但凡人就不一样，我很享受和凡人聊天，一个原因是他们很像我们，另一个原因是他们总能在平凡事物里找到意义。
“Bob。”我叫道。
“嗯？”
“你有小孩吗？”
“怎么突然关心起我了？”他笑盈盈地把蛋糕送到烤箱里。
“好奇。”
Bob端了端自己的厨师帽（很奇怪为什么蛋糕师需要戴这种帽子，你要说他想防止头发掉落么，Bob头上一根毛也没有）“我有一个大女儿，在医院当护士。”
“从没听你说起过。”我刚想把奥利奥加到蛋糕胚里去，却发现奥利奥没了。
“因为那是我和我前妻的女儿，我还有一个跟现在妻子生的女儿。”
“哦？”想不到Bob还挺有女人缘，“跟大女儿关系不好？”
“这事说起来是我的问题。”“呼。”他吐了口气（像抽烟一样的那种，不是叹气）吹得自己胡子嘶嘶响。“改天再说吧。”
“我跟我爹关系也不好。”我又想加点葡萄干，结果发现那个也没了。
“说起来，你好像从来没有跟我讲过自己家庭是什么样的。”Bob开始往蛋糕上倒巧克力酱，那是我最喜欢的部分，他总是能倒得又均匀又好看。“你只是某个冬天下大雪来店里喝了杯可可，就决定要在我这打工。”
“怎么，嫌弃我？”试着学Bob倒巧克力酱，不一会我围裙上全是巧克力，但蛋糕胚连一滴都没沾到。
“哇，你别说，确实。刚开始你做的巧克力蛋糕绝对是灾难，我还从来没有见过有人能把蛋糕做的这么难吃，就好像她从来没有吃过蛋糕一样。”
这话我不知道怎么接，打我有记忆开始，‘蛋糕’这个词便是闻所未闻，如果不是妈妈的烘培书，我可能只有遇到Bob后才知道什么是蛋糕。冥界不是没有蛋糕，只是我爹好像很讨厌？
“1到10分，你会给我当时做的蛋糕打几分？”
“-5。”他回应地非常迅速，我怀疑他猜到我会这么问他，“我当时吃你做的巧克力蛋糕都分不清是在吃屎味的巧克力还是巧克力味的屎。”
“没那么糟吧……”我试探性地问了句，“现在呢？”
他看着我的围裙和完全没沾到巧克力的蛋糕胚，“你猜为什么我还是只让你做奶油雕花和简单的烘培加工？”
“……”“好吧。”也许我连蛋糕师也称不上。
“还有前台接待，我好像听见门铃声了，你去看看。”
“好的。”我解下围裙走出烘培间。现在我怀疑他想要一个人把活干完，因为貌似每次我跟Bob一起做蛋糕，蛋糕出产好像都变慢了。
“你好，先生。”进来的是一位穿着棕色外套，皮肤黝黑的中年人。他胡子看起来好像几周没刮（不，Mary，那就是几周没刮），袖子还破了个洞。如果头发再乱点，裤子再脏点，他完全可以去街上要饭。
听见我叫他，他马上假装在看巧克力。“你好。”那人回应道，看起来有点紧张。
“有什么可以为您服务的？”
“呃。”他拿起一块贝壳形状的巧克力仔细端详——那是比利时产的，基本上只有游客才买（真的，又贵又难吃，别问我怎么知道的）“没事，我自己随便看看。”
“当然。”我坐在收银台，确保他始终在自己视线内。
接着，不出意外的，他东张西望一段时间，确定房间里现在只有我在，溜到收银台后面，我感觉腰部被什么东西抵住了。
“请你不要大喊大叫，听我说把收银台里的钱都拿出来给我。”他贴着我耳朵小声道。
他居然用“请”，说真的，干收银这么久，难得有人还会对我说“请”这个字。多么讽刺啊，一个抢劫犯都比我的顾客有礼貌。
“先生，2108年了，哪还有人用现金的？”试图假装自己是个被抢劫的蠢女人，但是貌似劫匪更蠢。
“呃，那确实，那确实…”他喃喃道，“那你试着把里面的钱转到我账号。”他粗暴地把我往后一拉，枪口抵着腰的部分被猛烈撞击，我忍不住叫了一声。
“啊，抱歉，你还好吗？”男人有点慌张地问我。
“噗。”我笑了一下。
“？”
“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现在我放声大笑，这着实把男人吓到了，他拿枪的手也开始不知所措地发抖。
“干…干什么？有什么好笑的，我在抢劫你，小姐，你听清楚了吗？抢劫！“
“抱歉，但是我哈哈哈哈哈哈！”我笑得肚子疼。
“够了！”他一怒之下怒了一下。这并不是我开玩笑，他是真的很生气，却连我老家的小狗都比他有气势（其实大街上的就足够了）。
“先生，我劝你别这么干。”我好不容易止住眼泪。“你甚至抢劫前攻略都没做过，而那种东西网上一搜都有，还全面。”
“我有枪！”他对着橱窗甩了甩手头的枪。“看见了吗？一把枪！”
“是吗？”“一把伪装成格洛克1991的打火机？”即使不用死神之眼都能看出来那玩意是个冒牌货。
“这…这可是真枪。”他打开保险，试图说服我。
“当然，当然。”我转过身，一把把枪摁在自己头上。“证明给我看。”
显然我们的抢劫犯又被吓了一跳。
“你会死的。”
“嗯哼？扣扳机吧。”我挑逗他。
他的手不断颤抖，“为什么你就不能乖乖听我的把钱转给我？”
“如果世界都如人类所愿，生命岂不是会很无聊？”
他拿打火机的手颤抖了许久。我已经很努力给他面子了，但那破玩意连个小孩都骗不到，更何况死神呢？
然后他把枪放回外套口袋，这样枪就被藏起来了。“我…我不能。”他蹲在地上，像个小男孩一样拼命止住自己的眼泪。
“Mary？你那怎么这么吵？”从烘培间传来Bob的声音。
我马上切换到愚蠢前台模式，“没事！客人说很喜欢你做的白巧克力，但是我跟他说白巧克力不算巧克力。”
“白巧就是巧克力！”
那么，我看着眼前的抢劫犯。严格上来说他也不算抢劫犯，毕竟他什么都没抢走。
“先生，请你坐到我对面好吗？”
“什么？”他抬头看我。
“坐到我对面，这里是收银台，被老板看见我会挨骂的。”我扶他起来，现在我感觉自己跟天上飞的那些不男不女的东西就差个光环。
“抱歉。”他乖乖坐在我对面。
“给你，喝了这个。”我端给他一杯白咖啡。“喝了能提神。”
他喝了口，然后就开始痛哭。“我…我真的很抱歉。”
“没事的，我什么都不会说的。”告诉别人死神Mary被人拿打火机抢劫吗？丢人的不是我吗？“你叫什么，先生？”
“Paul。”他怯怯地回应道。
“我叫Mary，你不像坏人，Paul先生，是什么促使你干这种事的呢？”手撑住脸靠在前台，我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
“唔唔。”我等他调制好情绪。“我需要钱去给女儿治病。她得了很严重的病，而且她才16岁，我不希望她就这样和她妈妈一样去世。天哪，我不知道为什么上天要她糟这种罪。”Paul双手捂面。
……这回答出乎我的意料，我以为他是太饿了或是走投无路了，总之是为了自己。
每当碰到这种事，我都真心希望自己帮不了。但我不是帮不了，我是不被允许。我并不渴望变得麻木，我体验这一切，是因为这一切构成了我。到最后，我只能承认这不是我应该做的事。也许Molly说的没错，我确实是个可悲的神。
“我真心为你感到抱歉，Paul。”虚伪，Mary，虚伪透顶。
“没事，我也经常安慰自己，这没事的。我只是，不能接受她每次进病房前还强忍病痛对我微笑。”Paul不断用手扣指甲，“啊天哪，我该怎么办。”
……我救不了所有人，我不是神，我只是引渡亡魂的摆渡人。即使拼尽全力接受神罚拯救一个灵魂，后面还有千千万万个灵魂需要拯救。我无法为他们负责，我也不能为他们负责。
“Paul，她迟早会死的。”我听见有人说话，却发现声音出自自己的嘴巴。
“我知道，但是为什么？凭什么是她？”他那茶饭不思的双眼充满血丝。
“这不是凭什么的问题，生命对每个人来说从来都不是公平的。”现在我感觉自己并不像自己，“你只能试着去接受它，正因如此，它才值得敬畏。死亡不是值得恐惧的事，学会接纳它成为生活的一部分。”接着我意识到，Brigitte曾经对我说过类似的话。
“生活？失去这些生活还有什么意义？家人就是生活最重要的因素，我只有这一个女儿，你懂吗？”“……”他用纸巾擦了擦眼泪，“……对不起。”
“如果这能让你好受一点的话。”“你女儿叫什么名字？”
“Lucy。”“她妈妈坚持要给她取这个名字。”
我从柜台上拿了袋巧克力，“这袋黑巧会很好吃，拿去吧。”
“但是，我没有钱。”他推脱道。
“我不收你钱，拿去吧，带回去给你女儿吃吃看。”
“谢谢你，……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没事。”不客气，这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事。我站起身绕过前台抱了抱他，“不要再拿枪或者打火机去抢劫别人了好吗？”
“嗯。”他站起身，向我道别，摇摇晃晃地走了。
我目送他离开，两分钟后我以最快的速度打开笔记本验证自己的猜测。
名单上赫然映着Lucy的名字，下一行则是，Paul。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