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下个月的抑制剂，如果薇薇安的症状加重，可以适当给她增加剂量。”
小艾尔藏在祖父身后，看着他从药箱里将装药的盒子取出来递给女人。门后传来孩子的咳声，她把目光转向正在怯怯地偷看的小伙伴，悄悄地向她挥了挥手。因为发烧的缘故，薇薇安的脸颊发红，看到艾尔的招呼，羞涩地把头缩回去。
“真抱歉……每次都要麻烦您过来。”
“不要紧，好好照料薇薇安，也许她能成为神的选民，这是莫大的光荣。有什么需要，可以跟我说。”
“是……感谢神明。”似乎是回想起发生在女儿身上的异变，女人一瞬间露出了犹疑的神色，但最终还是没再说什么。
离开薇薇安家，艾尔随着祖父穿过集市，由于人流密集，祖父紧紧地牵着她的手。迎面走来的人们看到祖父，都会侧身让过，微微鞠躬，祖父也会点头回应。而对她，这个裙子上缀满轻飘飘的丝带与褶饰的金发小女孩，人们总想把一颗糖，一块刚出炉的曲奇或者蛋糕悄悄塞到她手上。
到了人来人往的地方，祖父会让她坐在自己的肩上。她喜欢这种感觉，无论在哪里，祖父都能为她开辟出一条道路。
“艾尔，会觉得薇薇安可怕吗？”
“不会喔，可以一下子把水变得冰凉凉的，薇薇安很厉害！”
“以后还会和她做朋友吧？”
“嗯！”
艾尔不知道为什么祖父会这么问，镇上的孩子们都觉得拥有这种特殊的能力是一件很酷的事，要是自己也有某种厉害的能力就好了。艾尔想象着薇薇安康复之后，她们一定能做更多有趣的事情。
祖父不再说话，艾尔的注意力也被热闹的街景吸引，两人就这么沉默地穿过街道回到家中。
……
“你又去给那些孩子送抑制剂！这是对神的亵渎！”
回到家，暴跳如雷的父亲就找上了祖父。
“你知道，抑制剂并不能完全消除灵力对身体的影响，那些孩子们的结局不会有任何改变，我只不过是减缓他们的痛苦，又何来亵渎一说？”
“那是神赐的奇迹之力！应当顺从地接受恩典！”
“哪怕最终会因此毁灭？神不是那么野蛮的东西。奇迹之力也只不过是为了掩饰灵力的负面影响而捏造的说法。”
“你这是在曲解教义！在真正的神迹面前这种异端邪说根本站不住脚！”
“人们创立起源教最初的目的是什么，又是什么将起源教抬高到现在的位置，你们都忘记了吗？是谁在曲解教义？是谁在曲解教义？”
祖父一般不会重复某一句话，除非他很生气。
“随便你怎么说，我会让艾尔向你证明一切。但是不要把她往贫民窟里带！”
祖父不再出声，看着父亲回到书房，重重地关门。
女仆克莉丝汀搂过艾尔，推着她瘦小的肩膀，带她回房。在楼梯上，艾尔透过扶手的栏杆，看到祖父坐在沙发上，面对空无一人的大厅点燃香烟，让烟雾弥漫。
……
父亲常常邀请一些朋友到家来举办沙龙，据说来的人都是神明的信徒，但他们却鲜少聊到他们的信仰，聚会的话题总离不开那几样：军工企业的股份占比，城市领导候选人的选票，贸易的税额，以及某个神秘工程的进程……
祖父对这种聚会唾之以鼻，每次他们进来，祖父就到外面去，但艾比很喜欢这段时间。政治、经济、谁来当市长……这些东西艾尔都不关心，她只想着自己该用怎样的频率去取餐桌上的曲奇才不会惹克莉丝汀生气。她还喜欢摆弄父亲放在桌上的盛了酒的杯子，总要装作不小心弄洒一点，然后偷偷舔掉沾在手背上的晶莹的酒珠。
偶尔话题会来到艾尔身上，客人们很好奇，为何作为在这个城市里称得上最为虔诚的家庭中诞生的孩子，艾尔居然仍未能受到神明的恩典，拥有人们梦寐以求的奇迹之力。但是父亲对客人们的打趣并不在意，只是摸着艾尔的头，带着近乎确信的语气，向他们保证神迹一定会在艾尔身上降临。
艾尔也很想像薇薇安那样拥有奇迹之力。奇迹之力出现得越早越好，可艾尔已经快到8岁了。她也曾因此闹过一段时间的别扭，从父亲看向自己的眼神中，艾尔能读到某种炽烈的狂热，这让她的期待中混杂了一丝隐隐的不安。祖父从来不会对奇迹之力露出这种表情，对于那些得到了神的恩典的孩子们，他流露出的更多是一种同情。而对于父亲他们谈到的神，艾尔只觉得祂像某个权威者，只要祂应许，他们的欲求就能得到满足。
沙龙中的人们并不知道艾尔刚刚在心里对他们的神做出了一次小小的冒犯，他们沉醉在贬低其他城市而得来的优越感中。艾尔从来没去过其他城市，据说，那里几乎都是异端，他们不相信神明，发现拥有奇迹之力的孩子就将他们吊死。
艾尔不喜欢这些人，她打心里不愿相信他们的话，但她——在她的记忆里，别说别的城市，就连将这个城市围起来的净化墙都没出过，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根本无从猜测。她只好去向祖父寻求答案。
每次父亲在家里举办沙龙，祖父都会躲得远远的，仿佛那聚会本身就是某种亵渎，但艾比知道去哪里找他。
庭院中开着栀子花，虽然艾比不讨厌香烟的味道，但带有一丝甜味的花香更能让她打起精神。祖父正在无头的神像下的水池旁踱步，双手攥着挂在胸前的十字。她把听来的东西告诉祖父，祖父只是不屑地笑笑，“他们被神的力量所迷惑，连当初人们跟在神身后的理由都遗忘了。至于别的城市……是的，也许没有那么糟，但奇迹之力在他们眼里确实是一种诅咒……总有一天你会用自己的脚步丈量世界，到那时你会知道的。”
“那神呢？神不会惩罚他们吗？”
“据我所知，神并非无处不在，也并非无所不能。当人们需要祂时，祂会显灵的。”
“神在那里吗？”艾尔指着水池上的神像。
“不，那是一种神的符号。”
“那么神在这里吗？”艾尔握住祖父攥着十字架的手。
“不，它也只是一个符号，有了符号才更能让人相信。神只会在一个地方，这里。”祖父指了指艾比的胸口。看着艾比疑惑的样子，祖父又说到：“神在我们每个人的身体里，或者说每个人都是神的末端，就像这里。”祖父捏了捏艾比的小指头，“要朝内看，找到自己身上神明的影子。”
艾尔不明白，她还不太清楚什么是“像”，她在想要是每个人都是神明的小指头，那神的手到底是什么样的呢？
她也很讨厌“到时候就知道”，“长大了就会明白”这种说法，她感觉自己被卖了一个很大的关子，即使是晚上躺在她的床上睡觉时，她还在想这件事，她把小熊的手按在自己胸口，又把耳朵贴进小熊毛茸茸的怀里，希望能听到神的声音。直到天边晨星闪烁，艾尔才迷迷糊糊地沉入梦乡。
也许是上了年纪的缘故，祖父的身体越来越糟，在艾尔１２岁那年，他开始卧床不起。而父亲依然像往常那样请朋友们到家里来，沙龙的人们争吵的声音逐渐成为房子里的主旋律。从大人们的谈话中，艾尔隐隐能嗅到某种令人不安的气息，所以她讨厌待在家里。在祖父的安排下，她接过担子，挎着对她而言有些太大的药箱，将抑制剂送到每一个需要它的人手中。
“克莉丝汀，今天就让我自己来梳头吧，麻烦你帮我去准备药箱。”
“是。”
克莉丝汀垂着眼睑，微微躬身，将梳子递给艾尔。她知道今天是出诊的日子，药箱自然也提前准备好了。
艾尔哼着歌，坐在梳妆台前，因为睡帽的缘故，原本会乱翘的头发服服帖帖地压在脑袋上，显得圆溜溜的。她用手轻轻抓几下，让头发变回蓬松的模样，一绺一绺地细心梳理。最后，用爸爸送的生日礼物——两条红色的缎带，在脑后打一个大蝴蝶结。
换上外出的裙子后，艾尔在镜子前转了个圈，露出满意的笑容。
“呜哇！抱歉，让你久等了，我们现在就可以出发！”
瞥到垂着眼睑的克莉丝汀抱着药箱在房间的角落等着自己，又慌忙整理好变得有些错位的衣领。
“不，这身打扮很适合您。”克莉丝汀依然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
虽然艾尔一开始也觉得有些摸不透她的想法，但是相处的时间长了，还是可以通过微妙的语气来判断她的情绪。她是真心在夸赞自己。
“诶嘿嘿……”艾尔不好意思地笑着，接过药箱，将它斜挎在身上，牵起克莉丝汀的手，走出房门。
“是……那件东西的位置已经确定了吗？……接连不断地发生事故……嗯，毕竟是被称为魔剑的东西，这种程度很正常……倒不如说，还没现身就能引发这样的异变……这份强大的力量能够为我们所用的话……嗯，愿神的荣光指引我们。”
路过书房时，艾尔听到父亲跟某个人的谈话，虽然艾尔认为自己已经对父亲他们神秘兮兮的谈话不敏感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回想起最近父亲的模样，隐隐对他们谈论的东西感到不安。
踏上热闹的街市，嘈杂的人声马上就将艾尔心中的不安淹没。
艾尔环顾四周，确认行进的方向后，抱着药箱往教会的方向走。因为要把药分别送到每个人手里实在是太麻烦了，所以定下在教会门前发放药品，有需要的人会在指定的日期聚集起来等待。
起源教。在大地的裂痕出现之后，依靠着裂痕中涌现的奇迹之力在短短几十年内逐渐取代了其他的信仰，成为了世界主流的宗教。据说早在四百年前，起源教就在历史的幕布下活动。
起源教中的一群人宣扬大地裂痕的出现是“伟大回归”的前兆，所有人都应该接受奇迹之力的洗礼，能活下来的受洗者才是神的选民。而另一群人，只是因为不幸沾染上了所谓的奇迹之力，在社会上饱受歧视与压迫，不堪忍受之下，才聚在起源教的旗下抱团取暖，他们眼中，改善受洗者在社会中的地位，缓和人们之间的矛盾才是起源教应该做的。
为人们发放抑制剂，在前者的眼中无疑是对教义的违逆，但艾尔从来就不了解宗教的派系斗争，她只是模仿着记忆中祖父所做的事情，努力地完成他交给自己的工作而已。
“小妹妹，一大早就出来送药呀，真了不起！”
“嗯！这是我应该做的！”
“要尝尝我们家的点心吗？刚出炉的面包很松软喔～”
“哎呀，我们家的番茄酸甜多汁，让女仆小姐带一些回去吧！”
“呜哇……”
每次路过集市，热心的店主都会围上来，往艾尔手上塞满各种东西，这一点从小开始就没变呢。
毕竟这些热情的大叔大妈都是看着艾尔长大的，对于继承了祖父工作的艾尔，比起尊敬，倒不如说是抱着欣慰的心态笑眯眯地看着她。虽然大家都不觉得这孩子真的能肩负起那位大人的责任，但是定期出现的艾尔能用满分的笑容来给大家带来治愈这一点是无可置疑的。
“总、总之！现在是工作时间，等我回来的时候再说！”
好不容易挤出人群的艾尔拉着已经抱着塞得满满当当的纸袋的克莉丝汀，逃跑一样躲开过于热情的人群。
话说，不可以真的随随便便就收下别人的东西啦！
“没问题的，小姐，我已经付过钱了。”当艾尔正准备对克莉丝汀进行说教时，她这样说到。
诶？可是，到底是什么时候？！
不理会震惊中的艾尔，克莉丝汀将东西交给教会的人保管，搬出一张桌子放在教会门口。
“那么，请您最后再做一次检查，准备好之后，我会将人们领过来。”
“嗯，没问题！和往常一样，只要把药盒上写着的名字念出来，就会有人来拿对吧？”
因为每个人的症状不同，需要的剂量也不同，所以绝对不能搞混。自家小姐有不少毛手毛脚的时候，考虑到这点的克莉丝汀已经事先将药物配好，真是无懈可击。
“斯特朗先生……嗯，愿神保佑您。”
“布什先生……请替我向弗朗尔问好。”
……
药品的分发很快就顺利完成，接下来就得到那些不方便来现场取药的人家里去。
“薇薇安……你在家吗？”艾尔来到薇薇安的家，敲了敲门。
“……”
“唔……似乎不在的样子……”
“……”克莉丝汀犹豫着，她能感觉到房子里有人的气息，不知道该不该告诉艾尔。
“那就把药放在门口……也不好，万一弄丢了就糟了……”艾尔在门前踌躇着，看着她烦恼的样子，克莉丝汀决定提醒她。
“噗、咳咳……”
房子里传来了咳嗽的声音，虽然能听出来在尽量压制，但是却足够暴露踪迹了。
“薇薇安？！是你吗？”艾尔加大了敲门的力度。
“……”过了一会儿，脸色苍白的少女无言地将门打开，目光躲闪着，不敢看向艾尔。
“太好了，我还以为你出事了呢。”
“等……”
艾尔扑到少女面前将她一把抱住，丝毫不在意她身上发出的气味。
“那个……”
“嗯？”
看着朋友的笑脸，少女迟疑着。将视线移开后，她终于下定决定决心。
“以后……不用给我来送药了。”
“欸？但是……”
虽然觉醒了能力，但薇薇安的身体对奇迹之力产生了极强的排异反应，肌肉的萎缩和部分器官的衰竭，使她几乎丧失了自由活动的能力，如果离开了抑制剂，那份力量会将这具身体彻底毁坏。
“我知道的……！我知道的……”薇薇安坐在床上，瘦削的肩膀不断颤抖着，用纤细到难以想象是这个年龄的孩子拥有的手臂抱着膝盖。
“我这个样子完全没有办法干活……虽然爸爸妈妈一直照顾着我，但差不多也要到极限了。”
少女回忆着这些年度过的时光，嘴角微微上扬，露出温馨的笑。她知道父母一定非常爱自己，她一直以来都很感谢他们。但是自己却无法回报这份爱……她想啊想，一定有什么是自己可以做到的，终于在不久前得到答案。
至少，她可以去死。
“怎么这样……”艾尔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不知所措地后退，这是她第一次接触到这样的事情。她甚至从来没有听别人谈及过死亡，而朋友却在自己面前说要放弃生命……明明世界是那么美好。
“这个！还有这个……这些全部都给你！”艾尔将从大家那里得来的东西通通堆到薇薇安面前。
“薇薇安那份的东西就由我来给，这样就不会给叔叔阿姨添麻烦……”
“没用的。没用的，艾尔，谢谢你。”
薇薇安将东西推开，解开自己上衣的扣子，像烧伤一样的灼痕从心脏蔓延到全身，触目惊心。奇迹之力对眼前这幅躯体的侵蚀，已经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少女的生命，早就如同摇曳的残烛。
“像我这样卑劣的人……一定没有资格成为神的选民，我知道的。”
“不……不是这样的……”艾尔本能地否定，只是她也不知道，这份否定是对友人的话，还是对她自己的认知。她狼狈地跌坐在地，连爬带滚地逃出房门，药箱的抑制剂散落一地。
克莉丝汀默默地看着这一切，平静得甚至有些冷漠。她知道，这只是艾尔要接触的，这个世界的小小一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