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薇薇安家里逃出来的艾尔慌不择路地向巷尾跑去，却被随意堆放的杂物绊倒在地。
“好想活下去……”
“好想活下去……”
艾尔蜷缩着小小的身体，捂住耳朵，但是这声音仿佛在灵魂深处回响，无论她怎么甩头，都清晰地传到她的心里。
这是薇薇安的声音。
但是，薇薇安在诉说着自己的想法时，那份决然的死志也同样真诚。
薇薇安是个从来不撒谎的好孩子，艾尔认为无论哪一边都是她真正的愿望。
她想起在薇薇安得病之前，她们会到小镇旁的溪边戏水。薇薇安会撩起长长的卷发，把粗布长裙的下摆挽起打成结，拎着凉鞋，溪流中有许多石头高于水面，她就踩着那些石头，从这一头跳到那一头。 石头不稳，每一步都会溅起水花，她就在这水花中笑着回头看不敢跳的艾尔。
为什么像那样热爱着这个世界的人，非要被神赐的力量夺走生命不可？
难道神并不善良？
还是说……神也会犯错？
“呜……”
流着泪的艾尔向神明发问，听到的只有脑海中薇薇安的呻吟和自己的抽噎。
她能做的，只有合上沾满沙尘的手，像祖父那样，对神祈祷。
朦胧中，她仿佛看到一只无形的大手，将她轻轻托起，也许是因为那手掌心的温度，哪怕是浮于半空之中，艾尔也并不觉得害怕。
“小姐……？！”
来确认状况的克莉丝汀，不由得停下脚步顿在原地，哪怕是平时看不出情绪波动的她，也被眼前的异象震惊。
艾尔身上笼罩着纯白的晕染，如同沐浴在圣光之中，这光仿佛从天的那一边投下，穿透云层来到世间，整个街道都被这层白光照耀着，跛脚的老狗，跌出巢的雏鸟，尘埃中，砖缝里的许多不起眼的小生灵，哪怕是水渠中的苔藓，都因为这光的缘故焕发出蓬勃的生机。
房内传来薇薇安的惊叫，克莉丝汀连忙推开房门。
只见薇薇安原本因为灵力侵蚀而萎缩的肌肉逐渐变得饱满，身上烧伤般的灼痕被焕发光泽的肌肤替代。
她不敢相信似的活动着手脚，看着自己的身体重新恢复健康。
这简直就是神迹。
她跌跌撞撞地跑出门，看着在空中祈祷着的艾尔，被光芒吸引来围观的人们越来越多。
“天哪，这是什么？”
“艾尔小妹妹？！她……？”
“怎么可能？那是薇薇安？她之前还……”
“神啊……”
“愿神的荣光指引我们……”
“愿神的荣光指引我们……”
人们纷纷像艾尔那样，跪坐祈祷。
那一天，小镇的所有人都看到光芒从天而降，宛如神启。
……
自从艾尔能够使用奇迹之力后，已经过了半年，这半年来，为了治愈灵力给人们带来的伤痛，艾尔一直在四处奔走。城镇不大，消息很快就传开了，那些原本对自己的伤病不抱希望的人们，在艾尔的祈祷中通通痊愈。这种几乎可以称为奇迹的力量，也让人们再次相信，灵力是神赐的祝福，只是得拥有足够资格的人才能驾驭。
“来，艾尔，到我身边来，让我能看见你。”
“我在，您别动得太厉害。”艾尔坐在床边，将祖父冰冷得仿佛冬日雪地里的枯枝般的手裹在掌心。
克莉丝汀帮他将枕头垫高，好让他的视线能够与艾尔持平。
“这半年来辛苦你了，真了不起。”他从孙女掌心的温暖中抽出手，抚摸着她柔顺的金发。
“不……我只是在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像您以前那样。”也许是自己的努力得到肯定，也许是祖父的亲昵触动到她儿时的记忆，艾尔浅蓝色的眼睛里逐渐盈满了泪水。
“你所能做的，远比我要多得多……艾尔，你还相信神吗？”祖父的声音已经沙哑，但仍然拥有着仁厚的魔力，在与这种声音交谈时，任何人都能将心中所想倾诉。
“……我相信神，但是……我觉得，神不是爸爸说的那样，赏赐虔诚的信徒，惩戒不信者。神一直俯瞰着世间，但神偶尔也会犯错，有些人得到的恩赐更多，有些人则不被神所注视。所以，得到恩赐的人，应该去帮助那些不幸的人们。”
“嗯……”祖父温和地笑着，“那就按你所想的去做吧。克莉丝汀。”
“我在。”
“把我的一切都交给艾尔，本来应该由我来引导她，但是……总之，还要再麻烦你了。”
“是。”
“艾尔，你展现的能力对某些人来说意义重大，有些人会想尽办法利用你，记住，要用自己的眼睛来确认什么是正确的，让你的心告诉你该去做什么。至于你父亲……但愿他是真心爱你……”祖父将自己脖子上的十字项链摘下，把它放在艾尔的手心。
“不过，无论什么时候，你都可以相信克莉丝汀，她会永远是值得信赖的人。”祖父看着床边的两人，露出了释然的笑，“你们一定能做得比我好得多。”
艾尔感受着十字在掌心的温度，低着头沉默不语。从那天开始，艾尔就能够使用神赐的奇迹之力。这段时间有许多人来向她求救，无论是多么严重的伤病，只要能听到患者心中对生的渴望，她都能凭借那种宛如神迹的力量将患者治愈。
但在祖父身边，她只能听到无尽的安详与满足。
行医的经历让她明白，这个世界并非尽善尽美，祖父所做的事情使得这个城市中那些不受神明眷顾的人们也能有了基本的保障。现在他累了，需要休息。
如今她才逐渐理解，自己接下的是一份什么样的责任。
……
“小姐，这是酒商费蒙德先生的请柬，他掌握着这座城市的走私渠道，正是通过他，我们才能获得足够的抑制剂。他和您的祖父有过协议，愿意以低价保障抑制剂的供给。但是如今老爷将一切交给你，他要见您一面，以确认我们是否拥有维持协议的资格。”
“抑制剂的供给……这是必须要优先保证的事呢，克莉丝汀，我要怎么办才好？”艾尔接过请柬，面露难色。
“费蒙德一直支持您的祖父给民众发放抑制剂，他不会在这种事情上刁难您的，您只要去就好了。”克莉丝汀依然垂着眼睑，仿佛这件事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唉，希望是这样吧。”
赴约那天，艾尔仍然没有想到所谓的资格是什么，她想，至少要在穿着上无懈可击。但是她挑礼服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衣帽间里尽是些符合她年龄的可爱风格，犹豫再三，最后还是决定穿行医时穿的那一套。那是裁缝店的阿姨擅自替她做的，据说是参考了从前的修女服。黑色的长裙穿在身上，哪怕是艾尔也显得多了几分成熟与庄严，而白色披肩领的褶边与碎花镂空装饰又添了少女的活泼与轻快，在小女孩身上也不会显出违和感。
至于常常会绑在头上的红色缎带，因为会显得幼稚，所以还是不戴为妙。
瑟伦迪尔的天气总是变化无常，突如其来的雨让艾尔有些猝不及防，但克莉丝汀从篮子里掏出雨伞，让人不禁感叹她作为女仆真是无懈可击。
“咦……”艾尔看到花坛旁石砌的路基上坐着一个瘦小的女孩，她没有撑伞，也不躲雨，只是将兜帽拉起来遮住头。
“快走，小姐……”正当艾尔想要驻足时，克莉丝汀紧张地握住她的手，不由分说地拉着她大步向前。
“可是……”艾尔回望着女孩，她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艾尔的视线，双腿分开，将斗篷撑起来。
一只湿漉漉的小猫钻进这小小的庇护所之下，甩了甩身上的水，轻轻蹭着女孩的小腿。
“……”艾尔看着这一幕，直到走过街边的拐角，再也不见女孩的身影。
虽然对克莉丝汀的反应有些在意，但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费蒙德先生是什么样的人，会给她什么样的考验，老实说艾尔没有一点头绪。
但既然克莉丝汀说只要去了就好，那么应该没问题，大概。
艾尔只好在心中默默为自己鼓劲。
可是，本来以为约见的地点会是在某个安静的地方，但事实上到了才知道，目的地的酒馆聚集了各种各样的人，环境嘈杂，也有一些衣着暴露的女郎与散发着荷尔蒙气息的男性。
不少人都与艾尔熟悉，他们没想到会在这样的地方碰到她，收回了在女伴身上抚摸着的手，神情尴尬。
艾尔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而克莉丝汀默默跟在她身后，不做动作。
半晌之后，侍者才将艾尔领到包厢之中。
“早就听说过起源教的老爷子将事情交给孙女操办，我还以为有多了不起，现在看来也不过只是个小女孩罢了。”
发须浓密的男人喝了一口麦酒，将酒杯重重地放在桌上，看着艾尔，摇了摇头。
艾尔这才意识到，从自己踏入酒馆的那一刻起，考验就已经开始了，她涨红了脸想要辩解，但是却被男人挥手打断。
“算了，毕竟你才这个年纪，而且老先生除了你，也没别人能够托付了。我是费蒙德，替我向老先生问好。”
“那个……我是艾尔……”
“艾尔·德伊凯斯，12岁，拥有治愈包括灵力侵蚀并发症在内的一切伤痛的力量。这座城市没有不知道你的。”
“那……既然您了解我，为什么要通过这种方式来考验我呢？”
“你以为那是考验？”因为看不见嘴巴，艾尔只能从费蒙德先生抖动的胡子来判断从他在发笑。“不，资料终归是资料，我只是想看看，传说中的圣女是什么样的人。但是，既然你提到了考验，那么就让我看看你的觉悟吧。”
一直站在费蒙德先生身后的人打开一张地图，将它摊开在桌面上。
“这就是我们所在的城市，瑟伦迪尔。”费蒙德先生指了指地图上一个小的棱形方块。“你应该知道，自从大地的裂痕出现，灵力肆虐……抱歉，我不信你们的教……灵力在大地上蔓延，人们只能通过建造以吉姆莱黄金为主体的净化墙将灵力与被它异化的野兽阻隔在外，确保自身的生存。于是，你看，城市与城市之间被分隔。直到今天，多数城市的部分物资仍不能自给，需要我们这些商队来维持供给。虽然瑟伦迪尔附近就有大地裂痕，但由于开发协议的限制，这里的吉姆莱黄金加工业并不发达，所以，你们消耗的抑制剂一直以来都是从别的城市运过来的。”
“前几天，我们的商队在途中遭到异兽袭击，一批货留在了废弃铁路的补给站中。”费蒙德用铅笔将地图上的一个小点圈起来，“虽然雇了许多经验老道的猎人，但补给站所在的位置接近红区，极度危险。”费蒙德随手将铅笔丢在桌上，清脆的啪嗒声打断了正在看着地图的艾尔，费蒙德倚着沙发的靠背，看着眼前这个懵懵懂懂的女孩。
“没人愿意去，毕竟谁也不想白白送命。说实话，我们已经打算放弃这批货了。但是，最近关于你的传言甚嚣尘上，猎人们都说如果有传说中能让断肢重生的圣女大人与我们同行，那这个险就值得一冒。当然，墙外的世界可不是闹着玩的，三天之内，如果愿意去的话，再来找我。”
……
关上酒馆的大门，嘈杂的世界逐渐变得冷清。
“克莉丝汀……墙外的世界真的那么危险吗？”
“当然，小姐。墙外的世界充斥着从大地裂痕中溢出的灵力，如果长时间暴露在高浓度的灵力下，会出现呼吸困难，体温过高，甚至是皮肤溃烂，肌肉萎缩等症状。不过，也许能够使用奇迹之力的你不会出现这些严重的反应。”
“那……费蒙德先生的商队是怎么在城市之间移动的呢？”
“一般来说，离大地裂痕越远，灵力就越稀薄，只要不超过某个阈值，对正常活动是没有影响的。从这些区域行走，再配合相应的防护措施，城际贸易也是可行的。麻烦的是异兽，这些从大地裂痕中爬出来的怪物。关于这个，我所了解的并不多。所以……”撑着伞的克莉丝汀停下脚步，看向艾尔，“小姐，我不建议您去。”
“可是……如果没有那批货物，我们的抑制剂就不够了。我的力量能治愈灵力对身体的损害，但却不能驱除灵力本身。没有抑制剂的话，症状很快又会复发。”
“……只是一段时间而已，商队之间几乎每个月都有来往，下一批抑制剂也会在那个时候来到。”
“很多病人撑不到那个时候的……薇薇安也是，哪怕有抑制剂，也需要我隔天去给他们治疗，如果……”
“小姐。最近很不太平，也许你没有察觉，但是，各种各样的人都在往这座小城市聚集……我希望你能好好待在家里，至少待在城内，等风头过去了再说。”
“各种各样的人……”艾尔想起了今天遇到的那个戴着兜帽的女孩，想起来克里斯汀的反常举动。
“一定是丰收节要到了，克里斯汀也说过，外面的世界很危险，也许大家只是来这里寻找庇护的。”
“……”克里斯汀看着紧紧抓着衣角的艾尔，这个女孩从记事以来一直生活在人们的关爱之下，还不知道什么是坏人。
“克里斯汀……你说，如果爷爷遇到这种事，他会怎么办？”
“……他义无反顾，小姐。”
“那么我也应当要去。”
“……是，谨遵您的指示。”克里斯汀紧握伞柄，无论侍奉的主人是谁，她要做的事情始终只有一件。
已经快要她遗忘的，如出鞘利刃般的眼神又重新回到她的身上。
雨打在伞上，淅淅沥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