饱餐一顿后的苏尔坦翘着二郎腿，将手搭在椅背上，用餐巾擦了擦嘴，薇薇安注意到她用力抿了抿嘴，猜测她应该是忍住了一个饱嗝。
“那个……如果你们不用的话……”薇薇安看向桌上垒得高高的空盘。
“啊，请便！多谢款待！”苏尔坦将垒起来的盘子从最底下托起来，递给薇薇安。
“……”薇薇安面露难色，虽然是木质的餐盘，但是因为盘子的分量太多，根本不是她能接过来的，本来她打算分两次……不，至少得分三次搬完。
“啊，要把这个搬去那边吧？我来帮你吧。”苏尔坦注意到了眼前这个瘦小女孩的窘态，友善地笑了笑，端着盘子站起来。
“那个……”薇薇安刚开口，苏尔坦就已经跑开了，让客人帮忙应该不好吧？薇薇安四处偷瞄，寻找老板娘的身影，虽然老板娘很和善，但是她害怕被认为是连端个盘子都做不到的家伙。
“是客人的话就老老实实坐着吃饭就行，别来抢我家服务生的工作啊！”薇薇安回头，看到了被老板拎着走出后厨的苏尔坦。
“不……我没有那个意思……我只是觉得她一个人搬不了那么多……”
“啊？她会自己想办法做到的吧？还是说，你是在小瞧那孩子？”
“不……我没有那个意思……非常抱歉……”
“道歉的话跟那孩子说去。”
“是……”
苏尔坦这才感觉到自己被拎着的衣领被松开，找回平衡感，轻巧地落地。
“哼。”
满脸横肉的大叔不爽地瞪了她一眼，然后笑眯眯地看着薇薇安。
公熊看见小熊第一次走路时大概就是这种表情吧。
“新来的！可别欺负薇薇安啊！”
“就是啊，管你是谁家猎人的孩子，下次可要踹你的屁股咯！”
“好啦好啦，不管你做了什么过分的事情，都好好道歉啦，薇薇安也会原谅你的，小鬼们就是要好好相处才行啊！”
酒馆里醉醺醺的大叔们七嘴八舌地朝苏尔坦喊话，那孩子在这里很有人气嘛。
薇薇安举起托盘，把头缩到后面，只露出眼睛以上的部分，但是苏尔坦走到她面前，还是可以看到她红透了的耳尖。
“唔……”只盯着看了一会儿，苏尔坦就别过视线，她揉了揉鼻子伸出另一只手，“抱歉……我不知道那是失礼的事……”
苏尔坦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是她察觉到自己的心脏正在承受某种负荷，在面对郊狼时也有过这种程度的心跳加速，这种感觉很陌生，不是因为危险，而是因为别的某种东西，某种使她脸颊发烫的东西。
“没事的……”薇薇安犹豫了一下，握住了那只手。
苏尔坦的心跳加速到某种匪夷所思的程度，耳边心脏传来的回响让她想起曾经的一次狩猎，雄狮的利爪堪堪擦过她的颈脖，而她将长剑刺入它的心脏。
“……苏尔坦。”
女孩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
“我叫薇薇安……”
周围的大叔们起哄似的吹起了口哨。
苏尔坦有点不好意思地挠头。
“噗……”穿着女仆装的女孩眼角还带着泪花，此刻却露出笑脸。
虽然苏尔坦不知道实际情况会是怎样，但是，她猜——大概是面对巨龙时的心跳加速。
“啊……客人们点的菜很多的话，分几次送上去或许会比较妥当，但是你比我更有力气，也许没问题吧？”
薇薇安偷瞄着换上服务生制服的苏尔坦，她本人好像不太喜欢这种装束，但白衬衫和吊带裤让她看起来比之前整洁多了，虽然领结有点歪。
薇薇安犹豫了很久要不要帮她把领结理正，因为实在不好意思，所以没能动手。
这个帅气的猎人小姐在结账时翻遍全身也没能找到可以付账的东西，据本人所说，可能是在找菲莉亚小姐的途中把钱包弄丢了。被老板训斥了一顿之后，苏尔坦得在酒馆帮忙工作来抵债。
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薇薇安一眼就看出苏尔坦是女孩子，但是大伙儿都没发现，苏尔坦也刻意让自己看起来像个男孩。毕竟是猎人嘛，也许这样更方便一些，薇薇安得出这个结论。
薇薇安刚看到苏尔坦的那时，还以为她和别的猎人一样，粗野而不识礼数，然而她很快就察觉到那种看似大大咧咧的举止是为了掩盖那常常使她感到窘迫的笨拙。来到后厨，离开众人的视线之后，她能感觉到苏尔坦松了一口气。
不过混迹在猎人里这种感觉才会轻松一些吧？薇薇安很佩服这样的苏尔坦，尽管同样不成熟，但苏尔坦在遇到麻烦时也没有慌乱，更不会像自己那样畏手畏脚，老板让付不起账单的她留下来帮忙干活时，也很坦然地接受了。
可能苏尔坦自己察觉不到，在薇薇安看来，这是相信自己的力量能解决问题的表现。刚刚握手的时候也感觉到了，和自己不同，那是一只有些粗糙，但健康且有力的手。
薇薇安在脑子里想象着关于苏尔坦的事情，也许她作为猎人学徒非常出色，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之类的……也许她是某个了不起的家族的孩子，因为躲避仇敌的追杀而不得不隐姓埋名当猎人之类的……
回过神来，手上的工作已经变慢了。
“炸鸡块，土豆饼，烤肉串……”苏尔坦确认托盘上的菜品无误后，正要端起，一只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桌底伸出，拿走了一块炸鸡。
“菲——莉——亚——！”
“唔唔唔——”
苏尔坦钻到桌底，带着猫妖耳兜帽的女孩正双手捂着嘴，鼓起腮帮子拼命咀嚼。
“不要再偷吃了！说到底就是因为你一直吃个不停我们才会落得这个下场！”
“呜呜呜呜呜！”
苏尔坦伸手去捉菲莉亚，菲莉亚拼死抵抗，打闹中，菲莉亚的兜帽不小心被掀开，露出了银白色的头发和一对毛绒绒的兽耳。
察觉到薇薇安即将要俯身，苏尔坦在千钧一发之际拉下兜帽将菲莉亚的整个脸盖住。
“唉——这下可麻烦了……”
薇薇安的视线在失去视野伸手乱抓的菲莉亚和少了一块的炸鸡套餐中来回移动，为难地酒馆的出品对每份炸鸡的数量有要求，重新做一份肯定来不及。
“抱歉，我会去跟客人道歉的……”
“菲莉亚也会一起去……”
见薇薇安似乎没有发现菲莉亚的秘密，两人松了一口气，彼此交换眼神，苏尔坦悄悄瞪了菲莉亚，后者居然将视线移开。
“真是，给我老实一点啊！”
低头道歉的两人被老板娘用汤勺敲了敲头。
……
“呼……”苏尔坦拿着扫把伸了个懒腰，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酒馆关门的时间很晚，菲莉亚已经随便找了张沙发睡了，此刻正蜷缩成一团，发出幸福的鼾声。
苏尔坦跟老板说师傅跟着商队出去了，在营地和酒馆之间跑来跑去又太麻烦，老板同意打烊后让她们睡在这里。
第一次离开师傅单独行动就遭遇挫折，让苏尔坦很是郁闷。不过，听他说酒馆是收集情报的好地方，也算是歪打正着。
那个叫薇薇安的长得很可爱的孩子也还没走，她在用布擦餐具上的水渍。
苏尔坦经常能察觉到薇薇安的视线，每当她回头，就能看到薇薇安慌忙别过脸，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
“？”
“……”
有一回她看到薇薇安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是仿佛下定决心地张开嘴之后，并没有听到声音。
因为实在很在意，而且也很不好意思，苏尔坦就试着走过去搭话了。
“薇薇安不回家吗？”
“家里没有人所以没关系……”
原来如此，看来问了不该问的。苏尔坦尴尬地挠挠头。
“这样啊……抱歉。”
“不，不是那样……父母工作的地方都提供食宿，所以平时只有假期才会回来，他们都很健康……哇！”
意识到自己的回答让苏尔坦产生误会，薇薇安慌忙摆手解释，手背却不小心碰到了擦好的摆成一排的玻璃杯，杯子们像骨牌一样倒下，乒乒乓乓地滚了一桌子。有三个滚到桌子边缘，一个接一个地掉下来。
“嘿！”
苏尔坦反应迅速，左右手各接一个，最后一个即将落地，薇薇安以为它要摔得粉碎而捂住耳朵闭上眼时，预想中的乓啷声却没有传来，她睁开眼睛，看到那杯子稳稳当当地勾在苏尔坦的脚尖上。
“好厉害……”这就是猎人的身手吗？薇薇安看得目瞪口呆。
“是吗，我以为会很像马戏团的杂耍小丑。”
“马戏团……？”
“啊，就是会让人和动物表演各种各样的节目的剧团。”
“动物也有吗？”
“嗯，一般像狮子斑马和鹦鹉之类的。”
因为没有活干了，苏尔坦和薇薇安也挑了张靠墙的沙发坐下聊天，薇薇安似乎对外面的世界不太了解，苏尔坦讲的东西都让她觉得新鲜，卡米拉的祭典，骑士的阵列，用电力驱动的各种机器……她最感兴趣的还是猎人的故事，苏尔坦讲了很多自己狩猎的经历，故事里的苏尔坦强大得不像学徒，就连薇薇安听都没听说过的可以变成影子在地面上移动的豹子也曾经丧命在她手中。
这当然是添油加醋的结果，其实苏尔坦心里也有些不好意思，不过，在薇薇安闪闪发光的眼睛的注视下，她下意识地将一些师父的功绩揽到自己身上，她心里希望得到这孩子的崇拜，但对上那憧憬的目光时又让她感到羞愧，她明白这是虚荣心在作祟。
苏尔坦有些失落地垂下视线，她想自己平时并不是那种吹牛皮的家伙，她梦想着自己有朝一日能够成为骑士，这种有悖于她理想中骑士品格的行为让她感到自我厌恶。不过薇薇安正有些不安地窥视着她的表情，为了不让这个敏感的孩子受伤，她决定岔开话题。
“薇薇安想看一下我的装备吗？”
“可以吗？！”
这孩子似乎对猎人很有兴趣，嗯……大概是接触了不少猎人们行侠仗义惩奸除恶的故事吧，师父一再强调那只是文学作品中的虚构形象，真正的猎人只不过是收钱干活儿的行当，但在吟游诗人的歌谣里，他们中的一部分骑着马在污染区游荡，帮助不被净化墙保护的人们斩杀袭扰他们的异兽，是正直与良善的化身。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苏尔坦觉得行为的高尚与否不会因为他们有没有收取报酬而改变，所以她认为自己和师父多多标榜自身的正义也没关系，但师父对她的这些想法嗤之以鼻，因此不服气的她背地里常常喊他顽固的糟老头子。
薇薇安抚摸着皮质的短斗篷，苏尔坦没有用它擦剑上的血的习惯，所以还算干净，不过，苏尔坦的装备十分朴素，也许因为只是学徒的关系，并没有特别贵重的东西。不过，有一件东西让她感到眼熟——灵力计数器。她记得得到新工作的父亲某一天回家的时候，腰上也别着这样的东西。
父亲的工作和猎人有什么关系吗？
薇薇安马上就把这个想法否定了，她从来没见过父亲挥舞过什么武器，很难想象他和异兽战斗的场景。
不过，牧羊人和城外开垦农田的人们有的也会戴这个东西，所以应该只是普通的要到城外去的工作而已。
“对了，反正都拿出来了，薇薇安要不要穿上试试看？”
“诶？！我我我我不行的！”
“只是试一试嘛，我只比你高一点，应该没问题的！”
因为薇薇安很喜欢猎人的样子，想着让她玩猎人的角色扮演游戏应该会开心，苏尔坦半哄半骗地劝诱薇薇安穿上猎人套装。不过换好衣服的薇薇安不太愿意从员工更衣室里出来。
苏尔坦认为她只是有些难为情，毕竟是很容易害羞的孩子，满怀耐心地等待。
皮革的味道，肥皂的味道，还有一点点汗的味道。
将稍稍嫌大的衣服套在身上后，薇薇安感觉自己被苏尔坦的气味包围了，意识到这一点后，她的脸迅速红到耳尖，将头缩进领子里。但是这样一来又有点像刻意把鼻子埋到衣服里闻一样，只好把头抬起来，心虚地看了一眼门口。
还有，那家伙确实是女孩子这一点也确认无疑了。不知道为什么，这一瞬间薇薇安产生了某种安心感。
用来挂各种武器的束带因为不知道佩戴的方法，所以就放在了一旁。
虽然她认为自己穿着不太合身，但苏尔坦还在等，再磨蹭下去也许会不耐烦，苏尔坦是好人所以不会说，但就算在心里被讨厌也绝对不要。
于是苏尔坦终于见到了穿着猎人服、把帽檐拉得很低希望遮住红红的脸、用穿着长靴的双腿摩擦着膝盖的薇薇安。
她感觉自己的心被什么东西射穿了一样。
原来，哪怕是同一套衣服，只要穿的人不一样也会散发出不同的气质。苏尔坦自认为给人的感觉应该是帅气之类的，但是薇薇安则是可爱。
压倒性的可爱！小苏尔坦在心中绝叫。
不妙，这里应该马上给出评价，但是，她清楚现在的自己就算张嘴也只能说出“好！”而已，要是那样就完了，组织语言，马上组织语言！
苏尔坦给自己的大脑下达命令。
“很适合你喔薇薇安！只要稍加锻炼，一定会是出色的猎人！”
苏尔坦看着薇薇安湿润的眼睛，向她竖起大拇指。
“呜！出色的猎人……我没有什么力气，所以不可能当猎人的吧。”
“嗯……师父跟我说过，只靠力气挥剑是砍不到那些真正厉害的家伙的，只有强大的内心才能发挥出真正的力量。”
“呜……”薇薇安难为情地在身前抓住另一只手的手臂，其实自己的内心也不强大，应该说，自己是个很软弱的人才对。
“只有在真正想要保护什么，真正想要做到什么的时候，这份力量才会涌现……”苏尔坦一边说着，视线稍微上抬，似乎回忆着什么，随后重新看向薇薇安，“虽然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做，但总有一天会知道的，我想薇薇安也是！”
面对那样的笑脸，薇薇安说不出否定的话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