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羽堡的医疗室内,弥漫着浓重的医药味道和血腥气混合的沉闷气味。壁炉里的火焰昼夜不息,却驱不散那份笼罩在城堡上空的、如同铅云般沉重的压抑。窗外,碎星海灰蒙蒙的海浪永无止境地拍打着峭壁,发出沉闷的轰鸣,如同大地与天空那沉重的叹息。
Ryrie在昏迷三天后,终于被一阵尖锐的、如同针扎般的刺痛唤醒。那痛楚来自胸口和肩背的灼伤,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感。他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不清,只看到壁炉火光在天花板上投下摇曳的光斑。喉咙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次吞咽都带来剧痛。
“……水……” 他试图发声,却只发出微弱的气音。
几乎是立刻,一只冰凉的手极其轻柔地覆上了他滚烫的额头。那熟悉的、带着清幽海风冷香的触感,如同一剂强效的清醒剂,瞬间穿透了混沌的意识!
“Ryrie?” 一个清冷、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和……颤抖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近在咫尺。
Ryrie努力聚焦视线。模糊的视野渐渐清晰。映入眼帘的,是艾慕莉娅那张近在咫尺的、精致却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她纯黑的眼眸如同最深沉的夜空,此刻却清晰地倒映着壁炉跳跃的火光,以及……他虚弱的身影。那深潭般的眼眸深处,翻涌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极其复杂的情绪——是劫后余生的巨大冲击?是失而复得的狂喜?是压抑到极致的愤怒?还是……一种近乎崩溃边缘的、深不见底的恐惧?
更让Ryrie心脏骤停的是——在那双纯黑眼眸的眼角,他清晰地看到了一滴……晶莹剔透的泪珠!它如同凝结的冰晶,悬在她浓密如鸦羽的睫毛边缘,在火光的映照下,折射出破碎而脆弱的光芒!那滴泪,仿佛承载着足以压垮世界的重量,摇摇欲坠!
艾慕莉娅……哭了?
这个认知如同惊雷般在Ryrie脑海中炸响!在他心中,艾慕莉娅永远是冰冷的、掌控一切的、如同高岭之雪般不可触碰的存在!眼泪?脆弱?这些词汇与她格格不入!然而此刻,这滴悬而未落的泪珠,却比任何魔法攻击都更让他感到灵魂震颤!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剧痛、心疼和……一种被彻底击穿的无力感,瞬间攫住了他!
他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翕动着,用尽全身力气,才发出沙哑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
“小……小姐……?” 他的目光紧紧锁住她眼角那滴泪,湛蓝的眼眸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心疼,“……您……怎么……哭了?”
这句话,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间打破了艾慕莉娅竭力维持的冰冷外壳!
那滴悬在睫毛边缘的泪珠,终于承受不住重量,无声地滑落!划过她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颊,留下一道清晰的水痕,最终滴落在Ryrie滚烫的手背上!那冰凉的触感,如同滚烫的烙铁,灼痛了Ryrie的心!
艾慕莉娅纯黑的眼眸猛地睁大!仿佛被那滴眼泪烫到,又仿佛被Ryire那句虚弱却直击灵魂的询问彻底击溃了防线!她眼中那翻涌的复杂情绪瞬间被一种近乎暴烈的、混合着巨大恐惧、失而复得的狂喜和……病态占有欲的洪流彻底淹没!
“闭嘴!” 她猛地低吼出声,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如同冰层碎裂般的尖锐和颤抖!她不再压抑!身体如同被压抑到极致的弹簧般猛地前倾!
在Ryrie惊愕的目光中,她伸出双臂,以一种近乎蛮横的、不容抗拒的力道,狠狠地将Ryrie的头和上半身揽入自己冰冷的怀抱中!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力度,仿佛要将他整个人都揉碎、融入自己的骨血之中!
她的拥抱冰冷而颤抖!纤细的手臂如同铁箍般紧紧环抱着他,力道之大,让Ryrie胸口的伤处传来一阵剧痛,但他咬紧牙关,一声不吭。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身体的微颤,感受到她急促的心跳如同擂鼓般撞击着他的耳膜,感受到她冰冷的脸颊紧贴着他滚烫的额头!
“不准说话!不准动!” 艾慕莉娅的声音贴着他的耳廓响起,不再是清冷,而是带着一种近乎崩溃边缘的、歇斯底里的沙哑和……不容置疑的命令!她的气息拂过他的皮肤,带着冷冽的花香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咸涩?那是眼泪的味道?
“谁准你……离开我的视线!谁准你……去那种地方!谁准你……差点死掉!” 她的声音一句比一句高,一句比一句尖锐,带着滔天的怒意和后怕,却又在最后一句时猛地哽住,化为一种近乎呜咽的、破碎的低语,“……笨蛋骑士……讨厌你.......笨蛋……笨蛋……”
她将脸深深埋进Ryrie颈窝浓密的黑发里,冰冷的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汹涌地浸湿了他的衣领和发丝。她不再说话,只是用尽全身力气抱着他,身体剧烈地颤抖着,仿佛要将这三天来积压的所有恐惧、绝望、愤怒和失而复得的巨大冲击,都通过这个几乎令人窒息的拥抱宣泄出来!
Ryrie僵硬地被她抱着,胸口的剧痛和身体的虚弱让他动弹不得。但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怀中少女那冰冷外壳下,那颗因恐惧失去而剧烈颤抖、濒临崩溃的心!那份扭曲的、病态的占有欲背后,是艾慕莉娅绝望的爱恋!这份爱,如同包裹着冰刃的糖霜,甜蜜的表象下是刺骨的寒冷与痛楚,却也……沉重得让他无法呼吸,无法挣脱!
他艰难地抬起那只没有受伤的手臂,极其缓慢地、带着安抚的意味,轻轻环住了艾慕莉娅颤抖的、单薄的脊背。他的动作笨拙而小心翼翼,生怕弄疼了她,也怕加剧自己的伤痛。他没有说话,只是用自己滚烫的体温和微弱却坚定的拥抱,无声地回应着她冰冷绝望的怀抱。一滴滚烫的泪水,无声地从他紧闭的眼角滑落,没入艾慕莉娅墨黑的发丝中。
医疗室厚重的橡木门外,雷蒙德·费特斯伊高大的身影如同沉默的礁石般伫立。他冰蓝色的眼眸透过门缝,清晰地看到了里面那令人心碎又心悸的一幕——妹妹那近乎疯狂的拥抱,Ryrie那苍白脸上无声滑落的泪水,以及两人之间那扭曲却深刻到令人窒息的羁绊。
他默默地关上了门缝,背靠着冰冷的石墙,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的药草苦涩气息也无法压下他心头的沉重。作为兄长,他心疼妹妹那近乎崩溃的状态;作为代理家主,他深知Ryrie的忠诚与潜力;但作为费特斯伊家族的守护者,他更清楚即将到来的风暴需要每一个战力!
然而……艾慕莉娅的状态让他心惊。Ryrie对她而言,早已超越了骑士或仆从的范畴,而是如同空气般不可或缺的存在,是她扭曲世界里唯一的光(尽管是冰冷的光)。强行将Ryrie派往前线或危险任务,无异于亲手将艾慕莉娅推入疯狂的深渊!那后果……他不敢想象,也承担不起。
雷蒙德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冰蓝色的眼眸里已是一片沉静的决断。他转身,大步走向城堡的议事厅。哈罗德爵士和埃德温学士早已等候在此,面色凝重。
“关于Ryrie骑士的安排,” 雷蒙德的声音沉稳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从今日起,他的职责范围变更。不再参与任何城堡外巡逻、边境警戒或对外征召任务。”
哈罗德爵士眉头微皱,刚想开口(他深知Ryrie的价值),却被雷蒙德抬手制止。
“他的新职责只有一个——” 雷蒙德的目光扫过两人,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寸步不离地守护艾慕莉娅·费特斯伊小姐的安全。 无论小姐身处城堡何处,他的身影必须在三步之内。他的剑,只为守护小姐一人而挥。城堡防务、新兵训练、对外联络……一切外务,皆与他无关。”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无奈:“这是命令。也是……对艾慕莉娅的承诺。哈罗德爵士,城堡的防务和新兵训练,就请你多费心了。我们需要……更强。”
哈罗德爵士看着雷蒙德眼中那份沉重的决断,又想起医疗室内那令人窒息的一幕,最终,他花白的眉毛下,锐利的蓝眼睛里闪过一丝了然和复杂的情绪。他抚胸行礼,声音低沉而坚定:“遵命,雷蒙德少爷。”
埃德温学士也默默点头,在羊皮纸上记录下这条特殊的任命。
日子在黑羽堡压抑的备战氛围中一天天流逝。天空似乎永远被铅灰色的阴云笼罩,吝啬地透下几缕惨淡的天光。碎星海的风浪永不停歇,带着咸腥的湿冷气息,渗透进费特斯伊领每一块土地,征兵告示贴满了领地村镇,铁匠工坊日夜传出叮当作响的打铁声,空气中弥漫着焦炭、铁锈和汗水的味道。新兵们在老教头们严厉的呵斥下进行着艰苦的训练,喊杀声在城堡广场上回荡,带着一丝生涩的悲壮。
而在城堡最高的塔楼,气氛却截然不同。
艾慕莉娅的套房仿佛被无形的屏障隔绝。厚重的深紫色天鹅绒窗帘永远低垂,壁炉里的火焰日夜燃烧,驱散湿寒,也照亮着这个只属于她和Ryrie的温暖的地方。
Ryrie的伤势在城堡医师和艾慕莉娅近乎偏执的“监督”下(她甚至亲自盯着医师换药,冰冷的目光让经验丰富的老医师都头皮发麻),缓慢而稳定地恢复着。他胸口的灼伤开始结痂,肩背的撕裂伤也不再那么痛楚。但他依旧被严格限制活动范围——仅限于艾慕莉娅的套房和相连的小露台。
他换上了一身新的、更为舒适的深蓝色丝绒常服(艾慕莉娅指定),外面松松套着一件保暖的羊毛坎肩。那把手半剑始终悬挂在他触手可及的位置——通常是壁炉旁的武器架上,或是他坐着的扶手椅旁。剑格上那颗深蓝色的宝石依旧黯淡无光,如同沉睡。
艾慕莉娅对他的“看守”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
当她坐在窗边软榻上,翻阅那些晦涩的星象或古老诗歌典籍时,Ryrie必须坐在她对面三步远的矮凳上,干一些小事,或者仅仅只是看着她。她的目光会时不时地从书页上抬起,纯黑的眼眸如同精准的探针,扫过他清秀忧郁的侧脸,确认他的存在。
当她用餐时,Ryrie必须站在她身侧后方半步的位置,如同最忠诚的影子。艾慕莉娅甚至会将自己盘中的食物(通常是甜点或她认为最精华的部分)用银叉叉起,极其自然地递到Ryrie嘴边,命令道:“吃。” 动作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和……一丝隐秘的分享欲。Ryrie会顺从地张嘴接受,脸颊微红,在仆役们低垂的目光中默默咀嚼。
夜晚是最为“亲密”也最为窒息的时刻。艾慕莉娅不再允许Ryrie回到隔壁的护卫房。她命令仆役在套房外间(原本的小书房)放置了一张铺着厚绒毯的矮榻。
“睡这里。” 她的声音清冷,带着命令,“夜里……会冷。” 这理由苍白得近乎可笑,但无人敢质疑。
于是,Ryrie每晚便睡在这张距离艾慕莉娅卧室门仅几步之遥的矮榻上。他能清晰地听到内室传来的、艾慕莉娅清浅的呼吸声(有时她会故意弄出些声响),也能感受到那无处不在的、属于她的清冷幽香。他常常在黑暗中睁着眼睛,听着窗外永不停歇的海浪声,感受着胸口伤处隐隐的钝痛,以及心底那份沉甸甸的、名为“囚徒”的枷锁。那把手半剑,就放在矮榻旁伸手可及的地上,剑格上的蓝宝石在黑暗中如同一点凝固的墨迹。
艾慕莉娅似乎很满意这种状态。她纯黑的眼眸里,那份因Ryrie濒死而引发的巨大恐惧和绝望,渐渐被一种更加深沉、更加稳固的、如同冰层般厚重的掌控感和占有欲所取代。她喜欢看到Ryrie在她视线范围内,喜欢感受到他温顺的陪伴,喜欢用各种命令和看似随意的肢体接触(轻触他的手臂、拂过他的发梢)来确认他的存在和……归属。
偶尔,在壁炉火光跳跃的温暖午后,当Ryrie为她低声诵读一首古老的、关于星辰与海洋的诗歌时,艾慕莉娅会放下手中的书卷,纯黑的眼眸静静地凝视着他低垂的、专注的侧脸。火光在他清秀的轮廓上跳跃,勾勒出他微蹙的眉头和紧抿的薄唇,那份挥之不去的忧郁气质在暖光下显得格外动人。她的指尖会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的边缘,纯黑的眼眸深处,会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如同冰层下暗流涌动的……满足与安宁?
这时,她会极其自然地伸出手,冰凉的指尖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轻轻抬起Ryrie的下巴,迫使他停下诵读,迎上自己的目光。她不会说话,只是用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静静地、贪婪地凝视着他湛蓝眼眸中自己的倒影,仿佛要将他的灵魂都吸入那无边的黑暗之中。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只剩下壁炉柴火的噼啪声和两人之间无声流淌的、扭曲而深刻的羁绊。
Ryrie会顺从地承受着她的注视,湛蓝的眼眸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忧郁、无奈、认命般的温柔,以及一种深沉的、名为“守护”的执念。他知道自己被困住了,被艾慕莉娅用名为“爱”的冰刃筑起的囚笼牢牢锁住。但在这囚笼之中,看着她眼中那因自己而生的、病态的安宁,感受着她指尖冰冷的触感,他心底那份沉重的枷锁,似乎也化作了某种扭曲的……归属感。他缓缓抬起手,覆盖在她那只抬起自己下巴的、冰凉的手背上,动作轻柔,带着安抚的意味,也带着无声的承诺。
艾慕莉娅纯黑的眼眸微微眯起,苍白的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一个微不可察的弧度。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种……餍足的野兽确认猎物归属后的满足标记。她收回手,重新拿起书卷,声音恢复了清冷命令:
“继续念。”
Ryrie低下头,重新将目光投向泛黄的诗页,低沉柔和的声音再次在温暖的房间里流淌。窗外,黑羽堡阴云密布,海浪咆哮,备战的金铁交鸣声隐约可闻。而在这座高塔的囚笼里,病娇的公主与她忧郁的骑士,在壁炉火光与无声的凝视中,维系着那份只属于他们的、冰冷而扭曲的宁静。那把剑格镶嵌蓝石的旧手半剑,静静倚在壁炉旁,黯淡的宝石在火光映照下,仿佛一只沉睡的渡鸦之眼,默默注视着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