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林梓谦的会面，被我定在了一家名为“深潜”的咖啡馆。
地点是我选的。它位于旧城区一条不起眼的巷子深处，只有一个小小的、刻着鲸鱼尾巴的木质招牌。这里光线昏暗，空气里弥漫着深度烘焙的咖啡豆油脂香气和旧书的木质霉味。客人稀少，且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是进行秘密会谈的绝佳场所。
我提前十五分钟抵达，选了一个最深的卡座。背靠着墙，正对着门，可以将整个咖啡馆的动向尽收眼底。这是我多年来养成的习惯，无论是在国宴还是街头，永远将自己置于最安全、最有利的观察位置。
我点了一杯最苦的黑咖啡，滚烫的黑色液体在白瓷杯中微微晃动，映出我此刻的脸——那张属于沈微的、过分年轻的脸。
我静静地看着杯中的倒影，内心毫无波澜。
下午三点整，风铃轻响。
门被推开，一道高挑瘦削的身影走了进来。
我的心脏，那颗已经换了“引擎”的心脏，在那一刻，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是他。林梓谦。
才短短十几天不见，我那个总是像一株小白杨般挺拔骄傲的儿子，像是被一场严霜打过。他穿着一件满是褶皱的黑色风衣，眼窝深陷，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他瘦了很多，脸颊的轮廓线锋利得像一把刀，只有那双眼睛，依旧像鹰一样锐利，正警惕地扫视着整个咖啡馆。
当他的目光锁定我时，那份锐利，瞬间变成了毫不掩饰的审视和怀疑。
他径直走了过来，在我对面坐下，高大的身躯带着一股冰冷的风。他没有点任何东西，只是将双手放在桌上，十指交叉，用一种审讯的姿态，死死地盯着我。
“你就是‘Rook’的联络人？”他的声音沙哑，像磨损的砂纸。
“是。”我端起咖啡杯，呷了一口。那股极致的苦涩顺着喉咙滑下，让我瞬间清醒。
“一个……小女孩？”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眼神里的失望和戒备几乎要溢出来。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一个能在金融市场掀起风暴、精准预言、甚至惊动了总统府最高安保网络的存在，怎么可能派一个看起来连高中都没毕业的黄毛丫头来当联络人？
这不合逻辑。
“外表，是最廉价的情报，”我放下咖啡杯，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你之所以会坐在这里，不是因为我的年龄，而是因为‘Rook’所展现出的实力。我们应该把时间花在核心问题上。”
我的语气，冷静、平淡，不带一丝一毫的情绪。这是我过去在面对那些桀骜不驯的将军和油滑政客时，惯用的开场白。
林梓谦被我噎了一下，他显然没料到会得到如此老练的回应。他盯着我，眼神里的审视变得更加浓重，像是在用X光一寸寸地剖析我。
“‘Rook’是谁？”他单刀直入，“他想干什么？他为什么要找上我？”
“第一个问题，你不需要知道。第二个问题，他的目标，和你一样。”我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顿地说，“至于第三个问题……因为你是林景元的儿子。”
“林景元”三个字从我嘴里说出来，感觉无比怪异，像是在谈论一个与我无关的历史人物。
而这三个字，也像一根针，狠狠刺中了林梓-谦的痛处。
他的肩膀瞬间绷紧，眼神中闪过一丝无法掩饰的痛苦。但他很快压了下去，声音变得更加冰冷：“我父亲的名字，不是什么人都可以直呼的。”
“在‘Rook’的棋盘上，没有名字，只有棋子。”我冷酷地回应，“总统也好，财阀也罢，都是棋盘上的棋子，包括你和我。”
“狂妄！”林梓谦低吼一声，身体微微前倾，一股强大的压迫感扑面而来，“我凭什么相信一个连脸都不敢露的幽灵？凭他在论坛上的一个小把戏？那或许只是巧合，或许是他窃取了我父亲的……研究成果！”
他的情绪开始激动，悲伤和愤怒让他失去了平日的冷静。
看着他这副样子，我的心像被刀割一样疼。
他还是太年轻了。面对杀父之仇，他就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幼狮，空有尖牙利爪，却只能无能为力地咆哮。
我需要给他一根主心骨。
我需要让他……相信我。
我缓缓靠向椅背，一直紧绷的身体，在那一刻，忽然松弛了下来。我看着他，眼神不再是“联络人”的冰冷，而是变得深邃、复杂，带着一丝他看不懂的……疲惫和怜爱。
“巧合？”我轻声反问，声音里带着一种奇特的、仿佛穿越了漫长时间的沧桑感，“梓谦，你忘了我教过你什么吗？”
“你？”他愣住了，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我没有理会他的嘲讽，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用一种他无比熟悉的、从小听到大的训诫口吻，缓缓地、清晰地说道：
“在战略层面，永远不要相信巧合。任何一个看似偶然的事件背后，都有一条必然的逻辑链条。如果你看不清这条链，只能说明你的情报网，还不够密集。”
林梓谦脸上的嘲讽，凝固了。
他怔怔地看着我，仿佛不认识我，又仿佛……看到了什么最不可思议的东西。
这番话，是我在书房里，一边教他下棋，一边对他讲过无数次的“林家战略第一课”。这是我和他之间，最私密的教导。
我没有停，继续用那种属于“父亲”的、带着一丝严厉和期许的语气，说出了那句曾支撑他走过无数次艰难训练、也支撑着我走过无数政治风暴的，我们父子之间的最高信条。
“而且，记住。”
我的目光穿透了他震惊的瞳孔，直抵他的灵魂深处。
“林家的男人，可以被打倒，但绝不能趴下。”
轰——！
我清晰地看见，林梓谦的瞳孔，在那一瞬间，剧烈地收缩成了两个最危险的针尖。他脸上的血色“刷”的一下全部褪去，变得惨白如纸。
他像是被一道无形的闪电从头到脚劈中，整个人僵在了座位上，一动不动。
他看着我，那眼神已经不是震惊，而是惊骇。是一种看到鬼魂、看到信仰崩塌、看到世界观被彻底颠覆时的，极致的恐惧和茫然。
他张了张嘴，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咖啡馆里悠扬的爵士乐，窗外偶尔经过的汽车声，邻桌的低声交谈……在这一刻，仿佛都离他远去。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我这张十五岁少女的脸，和他脑中那个回响了无数遍的、属于他父亲的声音。
两个完全矛盾的存在，在此刻，诡异地、重叠在了一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