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巷事件后，萧然变了。
如果说之前，他看我的眼神是猫捉老鼠般的好奇与戏谑，那么现在，那份好奇还在，却多了一层更深的东西。
那是一种混杂着敬畏与探究的复杂光芒。
他不再用“凯恩斯主义”来试探我，也不再投喂我那些甜得发腻的零食。他只是……在观察。
像一个最优秀的猎手，在远处静静地观察着一头闯入他领地的、披着羊皮的未知猛兽，试图从它每一个最细微的动作中，分析出它的习性、它的弱点、它的真实面目。
这种感觉，让我很不舒服。
我习惯了掌控一切，习惯了我的目光穿透别人，而不是反过来。
周末，市立图书馆。
窗外是明晃晃的秋日阳光，将庭院里那棵百年银杏树的叶子照得通体金黄。馆内安静得能听见书页翻动的沙沙声，和老旧空调送出的、带着一丝尘埃味道的微风。
我面前摊着一本高等数学的习题集，这是“沈微”的周末作业。
而萧然，就坐在我的斜对面，隔着一张长条木桌。他面前也摊着一本物理竞赛的参考书，但他至少有一半的注意力，都停留在我身上。
我能感觉到。
那种被审视的、无形的压力，像蛛网一样包裹着我。
我没有理会，强迫自己将全部精神投入到眼前那道该死的函数题上。身为曾经的联邦总统，我能轻松处理上万亿的国家预算，能记忆整部联邦法典，能与最顶尖的智囊团进行思想博弈。
但这道弯弯绕绕的数学题，像一个恶毒的咒语，将我所有的智慧都挡在了门外。
这是林景元知识体系里的绝对盲区。
烦躁。
一种久违的、因为“无能为力”而产生的烦躁感，像蚂蚁一样啃噬着我的耐心。
我不自觉地，用右手食指，在冰凉的木质桌面上，开始有节奏地轻轻敲击。
一下，两下，三下……
这是我前世思考时，下意识的习惯。一个只有我最亲近的幕僚和……林梓谦才知道的习惯。
而这个细微的动作，显然被对面的“猎手”捕捉到了。
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在那一瞬间变得更加锐利。
可恶。
我暗骂一声，停下了敲击的手指，拿起笔，在草稿纸上胡乱地画着辅助线，试图用这种方式来掩盖我内心的焦灼。
最终，我还是放弃了。
我将笔狠狠地丢在桌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在安静的阅览室里显得格外突兀。周围几个人不满地抬头看了我一眼。
我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感到了深深的疲惫。
不是身体上的，而是灵魂上的。
扮演一个十五岁的少女，应对一个充满阳光的麻烦制造者，暗中策划一场颠覆国家的复仇……这一切，都在消耗着我。我那颗属于林景元的、早已习惯了高强度运转的灵魂，第一次感到了不堪重负。
就在这时，一张写满了演算过程的草稿纸，被一只修长干净的手，轻轻地推到了我的面前。
我睁开眼。
是萧然。
他不知何时已经坐到了我的旁边，身体微微前倾，温热的呼吸几乎要拂到我的耳廓。
“这道题，”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像大提琴的泛音，在安静的空气里震动，“辅助线应该这么做。你把目标函数想得太复杂了，其实是考的一个最基础的公式变形。”
他的手指，点在了那张草稿纸上。
他的解题步骤，清晰、简洁、带着一种举重若轻的优雅，和我那团乱麻般的草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我的大脑，有那么一瞬间是空白的。
我的第一反应，是拒绝。
林景元，从不接受任何人的“施舍”，哪怕只是一道数学题的解法。这关乎我的尊严，我的骄傲。
可是，当我的目光，从那张写满公式的草稿纸，上移到他脸上时，我却愣住了。
他没有看我，而是专注地看着那道题。阳光透过窗户，在他浓密的睫毛上，投下了一小片金色的阴影。他的眼神里，没有炫耀，没有试探，只有一种纯粹的、属于解题者的专注和认真。
仿佛他只是路过，顺手帮一个被石子绊倒的路人，扶了一把。
自然得，不带任何目的。
在他身上，我第一次看到了一种我从未拥有过的东西——纯粹。
我沉默着，盯着那张草稿纸，足足有半分钟。
我的内心，正在进行一场天人交战。
“林景元”的骄傲，和“沈微”的疲惫，在激烈地冲撞。
最终，疲惫，战胜了骄傲。
我伸出手，缓缓地，将那张草稿纸，拉到了自己的面前。
指尖触碰到纸张的那一刻，我能感觉到，身旁的萧然，身体似乎有了一瞬间的僵硬。
我没有看他，只是低着头，看着纸上那行云流水的字迹。
“……谢谢。”
我说。
声音很轻，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地，几乎要被空气吞没。
但，萧然听见了。
我能感觉到，他紧绷的身体，在那一瞬间，松弛了下来。
接着，我听见了一声极轻极轻的笑。
那笑声里，带着一丝如释重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终于驯服了猛兽般的喜悦。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重新坐回到了斜对面，继续看他的书。
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
但我们都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那道冰封在我心口的、厚达万米的冰川，在今天，被一束温暖的阳光，照出了第一道微不可见的裂痕。
我低头看着那道已经被解开的数学题，心里想的却是，这个叫萧然的少年。
他不是一个变量。
他是一束……无法计算、无法预测、也无法抗拒的，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