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的阳光,像一层融化的蜂蜜,懒洋洋地涂抹在教室的课桌上。
放学铃声的余韵早已散去,空气中只剩下粉笔灰和旧书本的混合气息,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宁静。我正在收拾书包,动作不紧不慢,像一个真正的、对未来还没有太多焦虑的十八岁少女。
这具年轻的身体,正在逐渐教会我一些早已遗忘的东西。比如,享受片刻的无所事事。
“喂,老干部。”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朗的磁性。
我头也没抬,就知道是萧然。除了他,没人敢用这种戏谑的称呼叫我。
我拉上书包拉链,转过身,准备用我一贯的、冰冷的眼神让他闭嘴。然而,我的视线在触及他的瞬间,准备好的所有刻薄话语都凝固在了喉咙里。
夕阳的余晖勾勒出他高挑挺拔的轮廓,但他整个人却像是被抽走了光。
那双总是盛着星辰大海般笑意的眼睛,此刻像两潭被搅浑的死水,黯淡无光。他标志性的、能露出八颗牙齿的灿烂笑容不见了,取而代লাইনে挂着一个疲惫而僵硬的弧度。连他平时梳得精神抖擞的头发,都有些凌乱地垂在额前,投下一片小小的阴影。
他不再是那个追着太阳跑的少年,而像一个在风暴中跋涉了许久,终于力竭的旅人。
我的心,毫无预兆地沉了一下。
这种感觉很陌生,像一根冰冷的针,精准地刺入了我心房最柔软、也最缺乏防备的角落。
“你怎么了?”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比平时要沙哑一些,也少了几分刻意的冰冷。
他扯了扯嘴角,那个笑容比哭还难看。“没什么,就是来跟你道个别。”
“道别?”我皱起眉,这个词汇让我感到一种莫名的烦躁。
“嗯,”他靠在门框上,视线飘向窗外那片被染成橘红色的天空,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我爸……他工作调动,升职了,要去克拉省的分公司当副总。”
克拉省。
这三个字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我脑中的迷雾。
我的大脑,那台属于“林景元”的、精密到冷酷的超级计算机,在零点零一秒内就开始疯狂运转。
克拉省,帝国最西部的能源重镇,环境恶劣,被称为“官员的流放地”。
萧正德,北海能源集团技术岗,无任何政治背景,连续五年绩效最优。
一个纯粹的技术人员,没有任何理由会被“提拔”到那种地方去主持工作。
这不是提拔。
这是放逐。
这是一种干净、合法、却足以摧毁一个安稳家庭的、无声的政治迫害。
是谁?
谁有这样的权力,能精准地调动北海能源集团一个中层干部的职位?
谁有这样的动机,要去对付一个与世无争的普通家庭?
谁又知道,萧然和“沈微”之间的这点……微不足道的联系?
答案,只有一个。
像一盆冰水从头顶浇下,我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在瞬间凝固了。
林梓谦。
是他。
我那个被仇恨驱动,刚刚品尝到权力滋味的……“盟友”。
他竟然敢!
他竟然敢在我的棋盘之外,擅自移动棋子!
他竟然敢用我赋予他的力量,来伤害我……我的人?
“我的人”?这个词从心底冒出来的时候,我自己都吓了一跳。但那股从胸腔中猛然窜起的、混杂着惊愕与暴怒的火焰,却是如此真实。
那是属于“神”的领域被凡人僭越的愤怒。
那是属于“林景元”的私有物被他人染指的暴戾。
我死死地攥住书包的背带,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但我脸上依旧平静无波,只是眼神冷得像西伯利亚的冻土。
“所以,你要转学?”我问。
萧然终于把目光从窗外收回来,落在我脸上。他似乎想从我这副万年不变的冰山表情里,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裂缝。
他失败了。
他眼中的光又黯淡了几分,自嘲地笑了笑:“是啊,可能要去做个‘大漠孤烟直’的西北汉子了。以后就没人天天给你送牛奶,也没人叫你‘老干部’了。你……会不会有点不习惯?”
他问得小心翼翼,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期盼。
我沉默着,没有回答。
因为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不习惯?何止是不习惯。就像有人在你寒冷黑暗的世界里,硬塞进一个小太阳,你嘴上说着讨厌,身体却早已习惯了它的温度。现在,他要亲手把这个太阳收回去了。
教室里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
过了许久,他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站直了身体。
“沈微,”他第一次,用如此郑重的语气叫我的名字,“你很聪明,比我见过的所有人都聪明。所以,你要好好考试,去最好的大学。别像我……”
他的话没说完,但那份沉甸甸的、属于少年的梦想被现实击碎的痛楚,却像重锤一样砸在我的心上。
“这个给你。”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快步走到我面前,塞进我的手里,然后转身就走,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喂!”我下意识地叫住他。
他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只是背对着我,抬起手挥了挥。
“再见,老干部。”
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走廊的尽头,被越来越浓重的暮色吞没。
我摊开手掌。
掌心里,静静地躺着一颗大白兔奶糖。
熟悉的糖纸,却不再有那张画着笑脸的纸条。
那道属于凡人的、温暖的光,就这样,被强行熄灭了。
我站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黄昏最后的余光从我脸上褪去,将我重新抛回一片冰冷的阴影之中。
良久。
我面无表情地从书包夹层里,取出了那台经过顶级加密的黑色通讯器。
开机,屏幕亮起幽蓝色的光,映着我毫无温度的脸。
我调出那个代号为“King”的联系人,指尖在虚拟键盘上飞速敲击,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一行冰冷的、带着无上权威与森然杀意的文字,被我发送了出去。
“谁给你的权力,动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