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性笔的笔尖在灯光下泛着一丝冷光,像手术刀,也像某种审判的权杖。
星野汐把它在指间优雅地转了一圈,笔帽“咔哒”一声被拇指弹开。
那声音在烤肉的“滋滋”声和凡粗重的喘息声中,显得格外清脆,像是什么仪式的开场哨。
“喂喂,等一下,”凡看着那支笔,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顶着满脸的乌龟和眉心那个威风凛凛的“王”字,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只是最后一把,用不着这么……这么有仪式感吧?”
“有始有终,善始善善终。”星野汐的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但那双看着凡的眼睛里,却闪烁着某种食肉动物发现猎物后,不急于捕杀,而是享受其垂死挣扎时的愉悦光芒。
我默默地把最后一块牛舌夹到自己碗里,决定在这场单方面的虐杀结束前,补充完今天所需的全部蛋白质。
“发牌!”凡猛地一拍桌子,试图用音量掩盖自己的心虚。她把牌洗得“哗啦”作响,动作夸张得像是拉斯维加斯的顶级荷官,但那双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的手出卖了她。
最后一局。
凡的起手牌发下来,她偷偷掀开一角,整个人瞬间僵住,然后,一股肉眼可见的狂喜从她身上炸开,几乎要形成实质性的气浪掀翻桌上的烤肉盘。
她没说话,只是把两张底牌死死地按在桌上,然后用一种混合了怜悯、猖狂和胜券在握的眼神看着星野汐,仿佛在看一个即将被历史车轮无情碾过的螳臂当车的歹徒。
我大概能猜到她拿了什么,能让她这副德性的,除了两张A,我想不出别的可能。
公共牌一张张发出。
翻牌:A,K,5。
凡的身体已经开始不受控制地抖动,不是害怕,是兴奋,是那种压抑了半个多小时的屈辱即将化为胜利的凯歌,响彻云霄的前兆。
她已经中了三条A。这种牌,在德州扑克里,赢面超过九成。
转牌:又一张A。
“……”
整个烤肉店的空气似乎都凝固了。
我停下了咀嚼的动作,凡脸上的表情已经不能用狂喜来形容,那是一种接近于宗教狂热的、见证神迹的表情。
四条A。金刚。扑克里第二大的牌型,仅次于同花大顺。
凡几乎要把自己的大腿拍烂了,她看着星野汐,眼神里已经没有了怜悯,只剩下君王般的傲慢:“星野同学,现在认输,我可以在你脸上画一只小一点的、可爱一点的乌龟。”
星野汐没有理她,只是轻轻敲了敲桌子,示意荷官——也就是我,继续发牌。
我叹了口气,认命地发出最后一张河牌。
是一张平平无奇的黑桃10。
牌局至此,已经尘埃落定。除非星野汐手里是方块Q和方块J,凑成那概率低到可以忽略不计的皇家同花顺,否则,她必输无疑。
“哈哈哈哈哈哈!”凡再也忍不住,发出了惊天动地的爆笑,“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科学!概率!这才是宇宙的真理!星野!你的歪门邪道,在绝对的数学面前,不堪一击!”
她嚣张地把自己的两张底牌甩在桌上。
两张A,和桌面上的两张A组成了无懈可击的四条。
“来吧!”她把那张画满了乌龟的脸凑到星野汐面前,“履行你的诺言!给我画!我要在你的额头上,也写一个‘王’字!不!要写‘赌神’!”
星野汐看着她,嘴角那抹微笑自始至终都没有变过。
她慢悠悠地,像是在展示什么艺术品一样,掀开了自己的底牌。
一张方块Q。
一张方K。
……不是方块J。
凡的笑声戛然而止,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
“哈,”她干笑一声,“同花顺……差一张嘛,可惜了,可惜了。”
“谁说我的是同花了?”星野汐淡淡地说。
我和凡都愣住了。
只见她伸出纤细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一点。
“你看,荷官先生刚才好像有点累,洗牌的时候,不小心把隔壁桌玩桥牌的牌,混进来一张。”
她的手指点在牌堆最底下,一张不知道什么时候、也不知道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的,背面花纹完全不同的牌上。
她把它抽了出来,翻开。
方块J。
星野汐把这张外来的方K,和自己的方块Q,以及桌面上的A、K、10,排列组合,五张牌在烤肉的油光下熠熠生辉。
一副货真价实的,皇家同花顺。
“……”
“这……这她妈的犯规啊!”凡在长达十秒的石化后,终于爆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这牌都不是一副的!荷官!荷官有人作弊!”
她愤怒地看向我。
我把嘴里最后一点肉咽下去,两手一摊:“我只是个发牌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
“按照我们之前约定俗成的规矩,”星野汐拿起那支油性笔,声音轻柔得像恶魔的低语,“在牌局中,只要没人当场提出异议,一切结果都视为有效。”
凡的脸瞬间变得惨白。
她想起来了,这是她第一局赢牌时,为了防止星野汐耍赖而自己定下的规矩。
“那么,江口同学,”星野汐拧开笔帽,带着那抹危险的微笑,朝她凑了过去,“请不要动哦。”
半小时后,走在被夕阳染成一片橘红色的街道上。
凡生无可恋地跟在最后面,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行尸走肉。
她脸上的乌龟们,已经被星野汐用那支油性笔巧妙地连接了起来,构成了一副……星象图?乌龟座?眉心的那个“王”字,被圈了起来,旁边还加了两个字——白痴。
路过的行人无不向她投来好奇、同情和想笑又不敢笑的复杂目光,几个小学生甚至跟在她后面,一边指指点点一边小声讨论着这究竟是哪种新兴的行为艺术。
“别跟着我!”凡猛地回头,对着那群小学生怒吼。
小学生们被她那张堪称后现代主义杰作的脸吓得一哄而散。
“唉。”她发出一声长长的、仿佛包含了人生所有苦难的叹息,然后用一种看破红尘的语气对我说,“悠,你说……这个世界,是不是真的有神?”
“不知道,”我压了压帽檐,“就算有,估计也是个性格恶劣的混蛋。”
我瞥了一眼走在最前面的星野汐。
她正哼着不成调的曲子,脚步轻快,夕阳为她的身影镀上了一层金边,看起来就像个刚从天国出逃,来人间游玩的淘气天使。
当然,是那种会把别人按在地上摩擦的、战斗力爆表的天使。
回到图书馆,这里已经被凡一下午的辛勤劳动打扫得焕然一新。
虽然空气里还弥漫着一股旧书和灰尘混合的味道,但至少,脚下踩着的不是厚厚的尘埃,而是结实的地板了。
“好了,从今天起,这里就是我们的秘密基地了!”凡似乎已经从被神明(或者说星野汐)支配的恐惧中恢复过来,一脚踩在不知道从哪儿拖出来的木箱上,一手叉腰,另一只手指向天花板,摆出了一个极其愚蠢的姿势。
她脸上的涂鸦在图书馆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愈发诡异和滑稽。
“是活动据点,”星野汐纠正道,“还有,你的脸,最好在明天上学前洗干净。”
“这是我战败的勋章!”凡一脸悲壮。
“是吗,”星野汐点点头,“我倒是觉得,有会把你当成校园霸凌的受害者,然后把你父母请到派出来,开一个关于‘新时代家庭教育缺失对青少年心理健康影响’的研讨会。”
凡的身体肉眼可见地僵硬了。
一想到她那个想让她继承诊所想到魔怔的老爸,和那个会微笑着说出“凡再不听话就把你的腿打断哦”的老妈,她就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三秒钟后,她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进了图书馆的洗手间,里面很快就传来了哗哗的水声和拼命搓脸的悲鸣。
真是个好懂的家伙。
我环顾着这间巨大的、空旷的图书馆。一排排空荡荡的书架像是巨兽的肋骨,无声地矗立在阴影里。光线从高处的彩色玻璃窗透进来,在地上投射出斑驳陆离的光斑。
这里很安静,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你真的打算在这里做点什么?”我问星野汐。
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走到一扇巨大的落地窗前,看着窗外逐渐沉入暮色的小镇。
这个小镇,死气沉沉的,像是被世界遗忘的角落。街道上行人稀少,店铺早早地关了门,一切都慢得像是被按下了慢放键。
我很讨厌这里。
“我妈妈,”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以前是这里的图书管理员。她说,每一本书里,都住着一个灵魂。图书馆,就是这些灵魂的公寓。”
“她还说,一个地方会不会被遗忘,不取决于它有多繁华,而取决于,还有没有人需要它。”
星野汐转过身,看着我,她的眼睛在昏暗中亮得惊人。
“所以,我要让这个小镇,重新‘需要’上我们。”
“怎么做?”
“成立一个万事屋。”她理所当然地说道,“接受委托,解决烦恼,满足愿望。无论是找猫,通下水道,还是……驱除恶灵。”
她最后那句话说得轻描淡写,但我却听出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
“哈?万事屋?”正好洗完脸出来的凡甩着手上的水,大声嚷嚷起来,“就我们三个?听起来超**的啊!那我们叫什么名字?‘正义的伙伴’?还是‘黄昏的战士’?或者干脆就叫‘江口凡名侦探事务所’!”
她脸上被油性笔画出的痕迹还没完全洗掉,留下了淡淡的青黑色印记,配上她那兴奋的表情,看起来像一只刚从煤矿里挖出来的哈士奇。
“太土了。”我毫不留情地吐槽。
“太长了。”星野汐补充道。
她走到图书馆的旧木门前,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白色的粉笔,在已经褪色得看不清字的门牌上,一笔一划地写下了三个字。
【万事屋】
字迹清秀,却又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就叫这个。”她说。
“喂喂,也太随便了吧!”凡抗议道,“一点气势都没有啊!而且,委托要从哪里来?总不能我们坐在着等吧?要不要我去印点传单,在镇上到处发一下?”
她说着,又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摸出了一沓纸和笔,看样子是准备现场设计传单了。
汐没有回答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门口,看着门外沉寂的街道。
一阵晚风忽然吹过,卷起路边的几片落叶,打着旋儿,像是有了生命一般。
其中一片枯黄的叶子,被风托着,飘飘悠悠地穿过门缝,像一只疲惫的蝴蝶,轻飘飘地落在了星野汐的脚边。
那阵风来得蹊跷,飞行的轨迹也完全不符合物理定律,它就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精准地投递到了这里。
又是这种感觉。
以她为中心,世界正在被悄无声息地“修正”。
凡还在那边为了万事屋的宣传口号是“你的烦恼,就是我的目标”还是“只要给钱,连神都杀给你看”而苦恼不已。
而星野汐已经弯下腰,捡起了那片树叶。
借着从门缝里透进来的最后一点夕阳余晖,低头看了起来。
她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嘴角却微微向上翘起了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弧度。
“看来,”她抬起头,晃了晃手里的,对着还在争论不休的凡和一脸漠然的我说道,“我们的第一个委托,已经上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