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凡凑了过去,那是一片再普通不过的枯黄落叶,边缘已经卷曲,叶脉像是干涸的河床。除了上面沾了点灰,我实在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之处。
“委托?在哪儿?”凡把那张快被她自己涂成黑色的传单设计稿揉成一团,塞进口袋里,脑袋伸得比我还长,“这叶子上写着字了?是求救信号还是藏宝图?难道是某个被囚禁的公主用念力送出来的?”
她的想象力还是一如既往地脱缰,奔向了奇怪的方向。
“你看的动画太多了。”我面无表情地吐槽。
星野汐没有理会我们的骚动,她只是用指尖轻轻拂去叶片上的尘土,然后将它翻了过来。
在叶片的背面,借着夕阳最后的微光,我们看到了一行用某种尖锐物体刻上去的,细小到几乎难以辨识的文字。
那不是求救信号,也不是藏宝图的线索。
那是一个地址。
【月见坂3丁目,综合医院,铃木,407号房。】
“医院?”凡的表情从兴奋的寻宝猎人瞬间垮了下来,变成了泄了气的皮球,“搞什么啊,委托地点是医院?难道是让我们去通医院的下水道吗?还是说有哪个护士姐姐的猫爬到树上下不来了?”
“闭嘴吧你,”我嫌弃地推开她那颗硕大的哈士奇脑袋,“医院里能有什么好事。”
对于医院,我有着生理性的厌恶。那股消毒水的味道,惨白的墙壁,还有空气中弥漫着的,若有若无的绝望气息,都让我感到窒息。
星野汐收起叶子,揣进自己校服的口袋里,动作自然得仿佛只是收起一张购物小票。
“明天上午九点,在这里集合。”她说完,转身走向图书馆的深处,那里是她的临时卧室。
“喂!这就完了?好歹解释一下啊!”凡在后面大喊,“我们要做什么?目标是谁?报酬是多少?至少把任务简报说清楚吧,队长!”
回应她的,只有星野汐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以及“砰”的一声,她房间门关上的声音。
“可恶!这也太独断专行了!”凡气得原地跳脚,“完全不尊重我们队员的意见!悠,你说句话啊!”
我打了个哈欠,转身走向我自己的地盘——图书馆角落里用几张沙发拼凑起来的“床”。
“麻烦死了。”
对我来说,无论是拯救世界还是通下水道,本质上没什么区别,都是极端麻烦、且毫无意义的事情。
但不知为何,看着星野汐那不容置疑的背影,我心里那股一贯的烦躁,似乎被什么东西悄悄抚平了一丝。
或许,只是因为天黑了,人容易犯困吧。
第二天早上,当我被凡从睡梦中摇醒时,窗外的天色才刚刚泛白。
“快起床了!悠!紧急出动!正义的伙伴要去拯救世界了!”她一边喊,一边试图把我从沙发上拽起来。
我感觉自己像是一具尸体,被一个精力过剩的考古学家从古墓里拖拽出来。
“滚……”我发出了有气无力的呻吟。
“不行!汐已经准备好了!她说迟到的人要负责打扫整个图书馆的厕所!”
“厕所”两个字像是一道惊雷,瞬间劈醒了我混沌的大脑。这个旧图书馆的厕所,那简直是B级恐怖片里的经典场景,光是想一想都让人不寒而栗。
我一个鲤鱼打挺……失败了,最后还是手脚并用地从沙发上爬了起来。
星野汐已经等在门口了。她换下了校服,穿了一身简单的白色连衣裙,外面套着一件浅蓝色的针织开衫,看起来就像是一个要去邻居家串门的普通女高中生。
如果忽略她那双亮得有些过分的眼睛的话。
“走吧。”她言简意赅。
“等等!”凡举手抗议,“我们是去医院探望病人吧?空着手去也太失礼了!这关系到我们万事屋的专业形象!”
我得承认,这家伙虽然脑子不太好使,但偶尔在奇怪的地方会变得非常较真。
星野汐看了她一眼,似乎也觉得有道理,点了点头:“你想买什么?”
凡的眼睛瞬间亮了,她从背后又变戏法似的掏出一个小本本,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
“我早就想好了!方案A:买一对5公斤的哑铃!可以帮助病人锻炼身体,增强体魄,早日战胜病魔!口号我都想好了:生命在于运动!”
“会被当成神经病赶出来的。”我冷冷地说。
“那……方案B:买一套《周刊少年Jump》最新合订本!用热血的漫画点燃病人内心的火焰,让她重拾对生活的热情!”
“病人需要的是休息,不是彻夜看漫画。”星野汐否决道。
“那就方案C!”凡不屈不挠,指着本子上的一行字,用一种近乎咏叹的语气说道,“最新款的游戏机!让病人在虚拟的世界里忘记痛苦,成为无所不能的勇者!”
我扶着额头,感觉自己的血压正在缓慢升高:“你只是自己想玩吧?”
凡的计划被我们全盘否定,她整个人都变得灰白,像是被雨淋湿的狗。
最终,在我的坚持下,我们选择了最不会出错的选项——在医院门口的水果店里,买了一个包装精美的果篮。
凡抱着那个比她脑袋还大的果篮,一脸的不情愿,嘴里还小声嘀咕着:“水果有什么用嘛,一点气势都没有,怎么能体现我们万事屋的厉害……”
我假装没听见。
铃木综合医院是一栋有些年头的白色建筑,外墙的瓷砖在岁月的侵蚀下微微泛黄,散发着一股陈旧的气息。
走进大门,那股熟悉的消毒水味立刻钻进我的鼻腔,让我下意识地皱起了眉。
这里的一切都安静得可怕。护士们穿着浆洗得笔挺的制服,脚步匆匆,却悄无声息;病人家属们坐在走廊的长椅上,脸上挂着相似的、疲惫而忧虑的表情;空气里只有医疗器械偶尔发出的“滴滴”声,像是为这片死寂谱写的单调配乐。
我很讨厌这里。这里的一切,都在赤裸裸地提醒着你,生命是多么脆弱,又是多么的不堪一击。
我们按照叶子上的地址,找到了四楼。
407号房的门虚掩着,里面隐隐约约传来女孩子说话的声音。
凡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然后用一种自以为很帅气的姿势,把果篮从怀里推了出去,同时大声说道:“打扰了!我们是‘万事屋’的!听说这里有人需要帮助,特来……”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卡在了喉咙里。
因为病房里的人,齐刷刷地转过头,用一种混合着惊讶、疑惑和茫然的眼神看着我们。
我越过凡的肩膀向里看去。
病房里有两个人。一个躺在病床上,看起来十六七岁的样子,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号服,脸色有些苍白,但五官很精致,看到我们时,她的大眼睛里充满了好奇。
另一个女孩坐在床边,年纪要小一些,大概是初中生的样子。她看到我们,尤其是看到我们身后的星野汐时,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脸上血色尽失,像是看到了鬼一样。
“你、你们怎么会来这里?”小女孩的声音都在发抖。
星野汐没有回答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眼神平静无波。
又是那种感觉。
以她为中心,某种看不见的“线”,正在将这些看似毫无关联的人和事,精准地串联在一起。这个突然出现的女孩,毫无疑问,就是昨晚那片叶子的真正“寄件人”。
“啊,那个,我们……”凡显然也没料到会是这个场面,一时有些语塞,她挠着头,求助似的看向我。
我叹了口气,把这个丢人的家伙挤到一边,硬生生地扯出一个自认为还算和善的微笑:“我们是隔壁镇来做志愿者服务的。听说铃木小姐生病了,就过来看看。一点心意,希望你早日康复。”
我将凡怀里的果篮接过来,放在床头的柜子上。
躺在床上的女孩,也就是铃木小姐,冲我露出了一个浅浅的微笑,声音有些虚弱,但很温柔:“谢谢你们,太客气了。我叫铃木彩,这是我妹妹,铃木美纪。”
她介绍着,那个叫美纪的小女孩却依旧紧张地攥着衣角,眼神躲闪,不敢看我们,尤其是星野汐。
“你们好,我叫江口凡!”凡总算找回了自己的节奏,她拍着胸脯,露出一口白牙,“这位是椎名悠,这位是我们的队长,星野汐!铃木小姐你放心,有我们万事屋在,任何妖魔鬼怪都别想靠近你!”
铃木彩被她夸张的言辞逗笑了,病房里有些尴尬的气氛似乎缓和了一些。
“万事屋?听起来好厉害。”她笑着说。
“那是当然!”凡得意地扬起下巴。
我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姐姐……”一直沉默的美纪忽然开口,她走到床边,替彩掖了掖被角,低着头说,“医生不是说要多休息吗?要不,就让她们先回去吧……”
她的声音很小,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
“没关系的,美纪。”彩温柔地摸了摸妹妹的头,“难得有客人来,我很高兴。而且,一个人待着也确实有点闷。”
她说着,又转向我们,带着歉意笑了笑:“不好意思,我妹妹比较怕生。”
“没关系没关系!”凡大大咧咧地摆手,“对了,铃木小姐,你得的是什么病啊?严重吗?医生怎么说?”
这家伙的神经到底是什么做的?哪有人一上来就问病人这种问题的。
我刚想开口阻止她,铃木彩却不在意地笑了笑:“没什么大事,就是有点贫血,医生说是叫……骨髓增生异常综合征?名字听起来很吓人,其实只要好好休养,做个小手术就好了。”
她话说得云淡风轻,仿佛只是得了一场小感冒。
可我却注意到,当她说出那个病名时,旁边的美纪,身体猛地一僵,头埋得更低了。
而星野汐,从进门开始就一直沉默着的星野汐,终于将视线从美纪的身上,移到了彩的脸上。
“小手术?”星野汐忽然开口,声音清清冷冷的,在这间小小的病房里显得格外清晰,“什么样的手术?”
彩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这个看起来最不好接近的女孩会主动提问。
她想了想,回答道:“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医生只是说,是一个促进骨髓造血功能恢复的手术,很快的,明天上午就做。”
“是吗。”星野汐点了点头,没再多问。
气氛再次陷入了某种微妙的沉默。
还是凡这个气氛破坏王,为了打破尴尬,一拍大腿,用一种充满力量感的语气说道:“原来是明天手术啊!那正好!铃木小姐你可要加油啊!特别是美纪,你可要拿出全部的勇气,把你的力量分给姐姐!有了你的超级骨髓,你姐姐肯定一下子就能活蹦乱跳了!”
她说得慷慨激昂,仿佛是在给即将上战场的勇士加油打气。
我却感觉后背一阵发凉。
因为我看到,病床上的铃木彩,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地凝固了。
整个病房,在一瞬间,安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美纪的脸已经白得像一张纸,她惊恐地看着口无遮拦的凡,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铃木彩的目光,缓缓地,从凡那张还带着点得意洋洋的蠢脸上,移到了自己妹妹的身上。
她的眼神里,最初的茫然,渐渐变成了震惊,然后是难以置信。
“美纪……”
她的声音,轻得像是一缕烟,却又重得像一块巨石,狠狠地砸在了每个人的心上。
“她……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叫,你的骨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