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扇门关上时发出的“咔哒”声,在空旷的走廊里被放大了好几倍,像是一把锁,将两个世界彻底隔开。
门外是我们三个,门内是那个刚刚把所有希望和担忧都托付给我们的女孩。
走廊里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消毒水的味道钻进鼻子里,带着一股冰冷的、不属于人间的味道。我靠着墙,百无聊赖地看着天花板上那盏忽明忽暗的日光灯,感觉自己像是个被遗弃在车站的行李。
真是麻烦……我打心底里这么觉得。
“搞定!”凡这家伙却完全没感受到这股沉重的气氛,她猛地一拍手,脸上是那种完成暑假作业最后一道题的灿烂笑容,“我们‘万事屋’的第一单正式委托,完美开局!接下来只要陪大姐头聊聊天,简直是S级难度的任务里混进来的新手教程嘛!”
她转过头,兴致勃勃地看着我和星野汐:“我说,咱们要不要先去买点什么?水果?杂志?还是说,现在的高中女生都喜欢什么偶像的周边?”
我懒得理她,这种自说自话的热情,除了让我觉得吵闹之外,没有任何意义。
星野汐也只是瞥了她一眼,视线又落回到那扇紧闭的门上,她那双总是像蒙着一层薄雾的眼睛里,此刻的情绪比平时还要深邃,让人完全看不透。
我敢打赌,她还在想美纪最后跟她说的悄悄话。那句话到底是什么?能让这个天塌下来都面不改色的家伙,露出那种一闪而逝的错愕。
就在凡还在纠结是买苹果还是买橘子的时候,一阵极其轻微的、几乎被我们忽略的脚步声,从走廊的另一头传了过来。
那声音很慢,拖沓,带着一种有气无力的虚浮感,像是踩在棉花上。
我们三个人几乎是同时转过头。
只见美纪姐姐的病房门,不知何时被推开了一道缝。一个穿着宽大病号服的瘦削身影,正扶着墙,一步一步地,极其艰难地朝我们这边挪动。
是她姐姐。
她的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嘴唇毫无血色,那双和美纪有几分相似的眼睛,此刻却布满了血丝和一种近乎绝望的焦灼。她每走一步,身体都像是要散架一样,看得我心里莫名地一紧。
“喂……大姐头?你怎么出来了?”凡最先反应过来,她连忙迎了上去,想要扶住她。
但她却轻轻一挥手,躲开了凡的搀扶。她的目光越过我们,死死地盯着那扇通往手术准备区的门,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她……进去了?”
这个问题很突兀,也很奇怪。
凡愣了一下,挠了挠头,用她那标志性的爽朗语气回答道:“是啊!美纪她刚进去,还特意拜托我们好好照顾你呢!她说那是个小手术,让你别担心,睡一觉起来就好了!”
她大概以为自己是在传递一个令人安心的好消息。
然而,这句话却像是一根针,狠狠地刺破了某种脆弱的平衡。
姐姐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她缓缓地转过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们,或者说,看着凡。
“她……是不是同意了?”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骨髓移植……她是不是同意捐给我了?”
走廊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凡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她那颗或许还算缜密的脑袋,在这一刻显然是宕机了。
而我,则像是被一道闪电劈中。
原来……她什么都知道。那个关于“促进造血功能的小手术”的谎言,从一开始就没有骗过她。
姐姐看着我们三个人迥异的表情,答案已经不言而喻。她脸上的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灰败的绝望。
她像是失去了所有力气,身体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地滑坐到地上。
“她懂什么啊……”
她喃喃自语,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悲凉和痛苦。
“她才十六岁……她懂什么啊!”她忽然抬起头,冲着我们,或者说是冲着这空无一人的走廊,歇斯底里地喊了出来。那声音尖锐而破碎,像是一只受伤的杜鹃在泣血。
“我告诉过她!我不需要!我跟她说,我宁愿就这样死了,也不要她为我做任何事!她为什么不听!她为什么就是不听啊!”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从她的眼眶里滚落,砸在冰冷的地砖上,碎成一朵朵小小的水花。
“你们又懂什么!你们这些外人……你们凭什么……凭什么答应她这种事!”她的情绪彻底崩溃了,双手抱着头,发出了困兽般的呜咽。
凡彻底慌了神,她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脸涨得通红:“不……不是的……我们只是……美纪她……”
她“我”了半天,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她那套“包在我身上”的豪言壮语,在这种真实的、沉重到令人窒息的悲伤面前,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你别激动……手术一定会成功的。”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哪根筋搭错了,竟然开口了。说出的话连我自己都觉得干巴巴的,“美纪她那么……坚强,她肯定没事的。”
这种安慰,连我自己都不信。
姐姐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痛苦和嘲讽:“没事?你知道那是什么手术吗?你知道那对捐献者意味着什么吗?她把一切都想得太简单了!你们也一样!”
她的话像是一记重锤,砸在我的心口。
是啊,我懂什么?我不过是一个被卷进来的旁观者,一个对一切都感到厌烦的混蛋。我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说风凉话?
“星野……”凡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她求助地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星野汐,“你也说句话啊!快安慰一下大姐头!”
瞬间,我们三个人的视线,连同地上那个崩溃的姐姐,都聚焦在了星野汐的身上。
她就那么静静地站着。
走廊的灯光在她身上投下一道长长的影子,她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那双眼睛依旧是古井无波,仿佛眼前这场激烈的情感风暴,不过是湖面上的一丝涟漪。
她没有开口。
没有说“没事的”,也没有说“请放心”。
她只是沉默着,用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注视着眼前的一切。
这沉默,比任何语言都更让人感到不安。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是在被无限拉长。走廊里只剩下姐姐压抑的哭声,和我们三个人沉重的呼吸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十分钟,也许是一个世纪。
一阵不紧不慢的脚步声,从走廊的尽头传来。
一个穿着绿色手术服的医生,摘下口罩,一脸疲惫地向我们走来。她的脚步很沉,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我们的心脏上。
我心里“咯噔”一下,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像是潮水般涌了上来。
姐姐也停止了哭泣,她抬起头,用一种混合着恐惧和希冀的眼神,望着那个越走越近的白色身影。
凡紧张得咽了口唾沫,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
医生在我们面前站定,她的目光扫过我们,最后落在了瘫坐在地上的姐姐身上,眼神里带着一丝复杂难言的同情和遗憾。
他叹了口气,声音沙哑而沉重。
“对不起。”
仅仅三个字,却像是一道惊雷,在我们每个人的头顶炸响。
“我们……尽力了。”
凡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她猛地抓住医生的胳膊,声音都在发颤:“你……你说什么?尽力了是什么意思?手术不是很成功吗?不是说只是个小手术吗!”
医生没有挣脱,只是疲惫地摇了摇头:“手术本身……进行得很顺利。但是……”
她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
“她患有……急性的、恶性程度极高的……白血病。癌细胞……已经扩散侵蚀得非常严重……病程发展得极其迅猛……我们推测……可能在她……填写那份志愿书的时候……就已经……”
什么……?
我感觉自己的大脑像是被重物击中,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美纪她自己……有白血病?
“她的身体状况,根本无法承受骨髓捐献手术的负荷。”医生的声音像是在很远的地方传来,飘渺而不真实,“在手术的最后阶段,她的身体机能出现了爆发性的衰竭……诱发了严重的并发症……我们抢救了数十分钟,但最终还是……”
医生没有再说下去,但那句没有说出口的话,却比任何宣判都更加残忍。
“不……”
凡松开了手,踉跄着后退了两步,难以置信地看着医生,又看了看那扇冰冷的门。
“这不可能……开什么玩笑……她明明还好好的……她刚才还对我们笑……”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彻底消失在了喉咙里。那个总是充满活力的少年,此刻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只剩下了一具空洞的躯壳。
而瘫坐在地上的姐姐,从医生开口说出“对不起”的那一刻起,就彻底僵住了。
她脸上的所有表情都凝固了,眼泪还挂在睫毛上,但眼神却变得空洞,仿佛灵魂已经被抽离了身体。
她就那么呆呆地看着医生,嘴唇微微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整个世界,仿佛都被按下了静音键。
下一秒。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猛地撕裂了这死一般的寂静。
姐姐的身体像是被折断了一样,猛地向前扑倒在地。她用双手疯狂地捶打着冰冷坚硬的地砖,发出“砰、砰、砰”的闷响。
“美纪……美纪……美纪!”
她撕心裂肺地哭喊着妹妹的名字,那声音里蕴含的绝望和痛苦,像是无数把尖刀,狠狠地扎进在场每一个人的心脏。
那不是哭泣,那是灵魂被生生撕碎时的哀嚎。
我站在原地,手脚冰凉,感觉自己像是被钉在了地上,动弹不得。我看着那个在地上翻滚、哭嚎的女人,看着旁边脸色惨白、失魂落魄的凡,又看了看从始至终都一言不发的星野汐。
她不知何时已经别过了脸,不再看这边,只是用肩膀对着我们,那单薄的背影在灯光下,显得无比孤寂。
我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发现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
所谓的“万事屋”,所谓的“委托”,在这一刻,都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我们什么都做不了。
我们什么都改变不了。
走廊里,只剩下姐姐那一声声肝肠寸断的哭喊,和那扇再也不会为我们打开的、冰冷沉重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