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梦没有如期而至,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让人毛骨悚然的现实。
我睁开眼,天花板还是那个天花板,带着几块可疑的水渍,像一张鬼画符。没有闹钟,没有楼下那家伙扯着嗓子喊我名字,更没有门被踹开的巨响。这一切好像都是虚假的。
安静得……过分了。
我坐起身,浑身的骨头像生了锈一样发出“嘎吱”的抗议。晃晃悠悠地走出卧室,客厅的景象让我瞬间清醒了。
凡,那个本该在我家楼下用石头砸我窗户的混蛋,此刻正安安静静地坐在我的沙发上。
她就那么坐着,背挺得笔直,像个等待老师训话的小学生。身上还是昨天那套皱巴巴的休闲服,头发乱糟糟的,眼眶下面挂着两坨浓重的黑眼圈,整个人像是被放了气的皮球,蔫了吧唧的。
茶几上放着两个便利店的三明治和一盒牛奶。
“你……”我刚吐出一个字,就觉得喉咙干得像撒哈拉沙漠。想要说些什么,又感觉自己无话可说,像是被卡在嗓子里的鱼刺,上不去也下不来,
她听到声音,身体猛地一震,抬起头看我。那双总是闪着傻乎乎光芒的眼睛,此刻黯淡得像蒙了尘的玻璃珠。
“啊……悠,你醒了。”她的声音又干又涩,像没上油的齿轮,“我买了早饭,一起吃点。”
这他妈比世界末日还诡异。
我没说话,走进洗手间,用冷水胡乱抹了把脸。镜子里的人脸色差得像个死人,眼神里充满了对这个操蛋世界的厌烦。白皙的皮肤像是被抹了泥巴,黯然失色。头上顶着我许久未理的头发,在起床之后彻底炸毛。
回到客厅,我拿起一个三明治,撕开包装,面无表情地啃了起来,味同嚼蜡。
我们就这么沉默地吃着。客厅里只剩下塑料包装纸的摩擦声和我们俩同样沉重的咀嚼声。气氛尴尬得能用刀切开,然后抹在三明治里一起吃下去。
这家伙是怎么进我家的?哦,对,我昨天忘了锁门。真是麻烦。
“我……”她忽然开口,又停住了,像条被掐住脖子的鸭子。
“有屁快放。”我喝了一口牛奶,语气不善。
她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沙发上的破洞:“我在想……我们‘万事屋’,是不是……搞砸了。”
“万事屋?”我冷笑一声,“那种东西从一开始就不存在吧。不过是你一厢情愿的过家家游戏而已。”我没有无理取闹,这确实不是我的意愿,只不过是她强行把我拉进这场垃圾游戏当中。
她没有反驳,只是把头埋得更低了。
真是无聊透顶。这家伙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比她平时吵吵嚷嚷的时候更让我心烦。
吃完最后一口三明治,我把垃圾揉成一团,精准地扔进了墙角的垃圾桶。
“走。”我说。
“啊?去哪?”她茫然地抬起头。
“废弃图书馆。”
那个地方,是这个小镇腐烂的象征。曾经是镇上唯一的公共图书馆,后来因为没人去,经费也被削减,最后彻底关门大吉,成了一栋巨大的、装满了发霉纸张的空壳。但是现在,成为了我们那所谓的万事屋,在我看来,是一群闲散人员的聚集地罢了。
凡没再问什么,默默地站起来,跟在我身后。在和她同行却如此安静,只剩下了路边的虫鸣和鸟叫,叽叽喳喳的,比凡还要烦人几倍。
我们一前一后地走在街上,像两只被主人抛弃的野狗。路边的野草在风中摇晃,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在嘲笑我们的狼狈。小镇的一切都是让人烦躁的,但是小镇就像巨大的牧羊场,我们被赋予虚假的自由,却终始被圈养在这里。
多久能逃离这里?怎么才能逃离这里?我们有没有机会逃离这里?我们早已在日复一日的麻木生活里丧失了思考这些的权利和想法。哪里会有自己的想法呢?
世人们总是日复一日的说,你不在这里,这里将会更加美好。我看他们,所谓世人不就是你吗?
图书馆那扇掉了漆的铁门虚掩着,我一脚踹开。
阳光从布满污垢的巨大窗户里挤进来,在空气中投射出一条条丁达尔效应的光路,无数尘埃在光路里翻飞、狂舞,像一群无声的精灵。高大的书架一直延伸到天花板,那些曾经承载着知识和故事的书本,如今只是安静地躺在架子上,等待着腐朽。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纸张发霉和灰尘混合的、属于“过去”的味道,恶心。
就在这片死寂的废墟里,我们看到了第三个人。
星野汐。
她就站在最深处的一排书架前,沐浴在一片最明亮的光晕里。她穿着一身干净的白色连衣裙,和周围腐朽破败的环境格格不入,像是从另一个世界误入此地的神明。她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看起来像是百科全书的旧书,正低头静静地翻阅着。
她听到了我们的脚步声,却连头都没抬一下,仿佛我们和那些飞舞的尘埃没什么区别。
看到她的一瞬间,我身边那个沉默了一路的火药桶,终于被点燃了。
“星野!”
凡的声音嘶哑而尖锐,打破了图书馆的沉寂。她大步流星地冲了过去,每一步都踩得地板“咯吱”作响。
星野汐终于缓缓地抬起头,那双总是像隔着一层薄雾的眼睛,平静地看着冲到她面前的凡。
“为什么?”凡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她死死地盯着星野汐,那眼神里充满了愤怒和质问,“为什么不用你的能力救她?你不是能做到吗?让一切都变好,让愿望实现……你不是有那种力量吗!你为什么眼睁睁地看着美纪去死!”
她越说越激动,猛地伸出手,一把抓住了星野汐的衣领。
“你明明就在那里!你什么都知道!你明明可以……”
“啪!”
一声清脆响亮的耳光,在空旷的图书馆里回荡,惊起了一片沉睡的灰尘。
凡被打得一个趔趄,整个人都懵了,她捂着迅速红肿起来的左脸,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人。
星野汐甩开了她的手,那张总是面无表情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如此剧烈的波动。她的眼睛里不再是古井无波,而是燃起了一簇愤怒的、近乎疯狂的火焰。她的胸口同样在剧烈起伏,那身单薄的白色连衣裙,像是随时会被她体内爆发出的情绪撕碎。
“改变?”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却带着一种冰冷的、刺骨的穿透力,“你懂什么!”
她向前踏了一步,那股气势逼得凡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我的能力,只能改变‘概率’!是在无数种可能性中,将最好的那种可能性拉到最高!你懂吗?”她指着凡,几乎是在怒吼,“美纪的病,是‘事实’!是已经写死的结局!你以为让她癌症痊愈和摸出皇家同花顺一样吗?!她的癌细胞已经扩散到了全身,她的身体机能早就到了极限!这不是一个‘可能会死’的概率问题,这是一个‘一定会死’的既定事实!我能做什么?让医生下刀的时候手抖一下的概率变成零?还是让麻醉剂失效的概率变成零?这有什么用!”
她的声音越来越高,越来越尖锐,像是泣血的杜鹃。
“你以为我不想救她吗?”
这句话像是一把烧红的刀,狠狠地捅进了我们两个人的心脏。
星野汐的眼眶瞬间就红了,那双漂亮的眼睛里迅速蓄满了泪水,但她却倔强地不让它们掉下来。
“你以为我看到她签下那份同意书的时候,心里很好受吗?你以为我听着她说‘只要能救姐姐,我怎么样都无所谓’的时候,我没有想过要做点什么吗?”
她的声音开始哽咽,身体也因为激动而颤抖。
“我比你们任何人都希望她能活下去!我比你们任何人都想看到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但是……我做不到啊!”
眼泪,终究还是从她的眼角滑落,像一颗断了线的珍珠,砸在她脚下的灰尘里。
“我什么都做不到……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看着她一步一步走向那个最糟糕的结局……你凭什么来质问我!你又懂什么!”
她像是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双手捂住脸,蹲了下去,瘦削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压抑的、破碎的哭声从她的指缝间溢出,在这座被时间遗忘的图书馆里,显得那么无助和悲凉。
凡彻底呆住了。她捂着脸,愣愣地看着那个在地上哭泣的女孩,脸上的愤怒和质问,早已被震惊和一种手足无措的愧疚所取代。
而我,只是站在不远处,像个局外人一样,看着这场闹剧。
原来是这样。我忽然明白了她。
那个所谓的“出乎常理的运气”,不过是一个被严格限制了使用范围的、可悲的“金手指”。它能让奇迹发生,却无法逆转已经注定的悲剧。
她并不是神明,只不过是跟我们一样的,运气好一点的普通人罢了。她和我们一样,没法改变任何事情,看着结局在眼前,却没法改变。
我忽然想起了美纪最后对星野汐说的悄悄话。
我想我大概猜到那句话是什么了。
也许是“汐,谢谢你”。
也许是“汐,对不起,让你为难了”。
无论是哪一句,对于此刻的星野汐来说,都无异于最残忍的凌迟。
图书馆里又恢复了安静,只剩下星野汐压抑的哭声和我们两个同样沉重的呼吸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凡终于动了。
她慢慢地放下捂着脸的手,那上面是一个清晰的五指印。她看着蹲在地上的星野汐,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最后,她也学着星野汐的样子,默默地蹲了下来。
她没有道歉,也没有安慰。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了那个装满千纸鹤的玻璃瓶,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星野汐的旁边。
阳光透过窗户,照在那个小小的玻璃瓶上,五颜六色的千纸鹤,折射出一种近乎虚幻的、温柔的光芒。
星野汐的哭声渐渐停了。她抬起那张梨花带雨的脸,看着身旁的凡,又看了看那个玻璃瓶,眼神复杂。
“对不起。”凡终于开口,声音闷闷的,像是在跟自己说话,“我……是个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