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那句“我……是个混蛋”,像颗湿透了的哑炮,沉闷地在图书馆里炸开,没掀起半点波澜,只留下一股子呛人的硝烟味。
她就那么蹲着,高大的身子缩成一团,活像一只被雨淋了的、找不到家的大金毛。她脸上的巴掌印红得发紫,看起来又滑稽又可悲。
星野汐依旧蹲在地上,她没去看凡,也没去看那个玻璃瓶。她只是把脸埋在膝盖里,肩膀还在轻微地抽动,像个被全世界抛弃了的小孩。
这场面真是要命的尴尬。一个施暴者,一个受害者,还有一个我——纯粹的、被迫欣赏这场情感剧的倒霉观众。
不知道过了多久,可能是这栋破图书馆里的灰尘都落累了。星野汐终于有了动静。
她慢慢抬起头,那张脸哭得一塌糊涂,眼眶和鼻尖都是红的,像只兔子。她用手背胡乱抹了一把眼泪,吸了吸鼻子,声音还带着浓重的鼻音,却意外地平静。
“起来吧。”她对凡说,“你蹲在这里,像个找不到厕所的变态。”
“啊?”凡显然没跟上她的脑回路,愣愣地抬起头。
星野汐没理她,自己先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那身白裙子沾了不少灰,看起来狼狈不堪。她瞥了一眼凡那张五彩斑斓的脸,眼神里居然闪过一丝……歉意?
“脸……还疼吗?”
“不、不疼!”凡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猛地站起来,连连摆手,“是我该打!你打得对!要不……你再来一下?”
我真想一脚踹在这家伙的屁股上。道歉就道歉,你搁这玩SM呢?
星野汐被她这副蠢样逗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虽然那笑声里还带着哭腔,却像是一缕阳光,硬生生劈开了这图书馆里沉闷腐朽的空气。
她摇了摇头,然后弯腰,小心翼翼地捧起了那个装满千纸鹤的玻璃瓶。
“好了,”她说,像是在宣布什么一样,“这件事,到此为止。”
凡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后只是挠了挠头,闷闷地“哦”了一声。
“那……接下来呢?”我终于开口了。这两个家伙的和解闹剧我看够了,我只想知道这破事到底什么时候能完。我的视线越过她们,看向那扇巨大的、积满灰尘的窗户,心里烦躁得像有几百只蝉在同时嘶鸣。
星野汐转过头看着我,她那双刚刚被泪水洗过的眼睛,清澈得像雨后的天空。
“彩的手术会很顺利。”她说,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她的身体会很快好起来,比任何人预想的都要快。”
我看着她,心里“咯噔”一下。这家伙,又用了那种见鬼的能力。为了一个只见过一面、甚至还对我们恶语相向的女人。
“至于我们,”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我和凡,“休息几天吧。各自回家,好好睡一觉,或者干点别的什么。”
她说完,把那个玻璃瓶塞进凡的怀里,转身就走,那单薄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了层层叠叠的书架后面,仿佛从未来过。
凡抱着那个瓶子,愣在原地,像个傻子。
“喂,走了。”我懒得管她,双手插兜,径直朝门口走去。
真是麻烦透了。
接下来的几天,小镇还是一如既往的死气沉沉。而我的生活,却因为某个混蛋的存在,变得比以往更加吵闹。
星野汐说让我们休息,凡这家伙就真的把这当成了圣旨。她彻底赖上我了。
每天早上,她不再用石头砸我的窗户,而是直接用不知道从哪搞来的备用钥匙,堂而皇之地打开我的家门,然后像个幽灵一样坐在我的沙发上,等我起床。
“悠!快看!我发现了新的速通技巧!这个BOSS可以用BUG卡掉!”
“悠!今天的午饭是豪华版鸡蛋酱油拌饭!我特意多加了半勺酱油!”
“悠!你这混蛋!又抢我的人头!”
她把游戏机搬到了我家,把我的冰箱塞满了她买的各种速食垃圾,把我的客厅弄得像个刚被洗劫过的网吧。
我嘴上骂她“白痴”、“滚出去”,身体却很诚实地拿起手柄,跟她抢最后一块披萨,在她被游戏里的BOSS虐得嗷嗷叫的时候,在旁边幸灾乐祸。
那场发生在医院里的生死离别,那个在图书馆里的崩溃和眼泪,仿佛都成了上个世纪的事情。我们谁都没有再提起,像是得了一种集体失忆症。
或许,这就是凡那家伙的处事哲学。用更大的吵闹去掩盖过去的悲伤,用无聊的日常去填满令人窒息的空白。果然是傻瓜一般都办法,不过……
别说,还挺管用。
至少,我回忆到那个女孩笑脸的次数,变少了。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我的手机响了。是个陌生号码,我随手挂断。一分钟后,手机又响了,还是那个号码。
我烦躁地接起来,没好气地“喂”了一声。
“是我。”电话那头,是星野汐清冷的声音。
“哦,有事?”
“老地方,集合。”她说完,不等我回答,就直接挂了电话。
真是个自说自话的女人。
我踹了一脚在沙发上睡得像头死猪的凡,在她骂骂咧咧的声音中,穿上外套出了门。
废弃图书馆。
我们到的时候,星野汐已经在了。她还是穿着那身白色的连衣裙,站在一束斜射进来的阳光里,干净得不像话。
她的气色好了很多,脸上又恢复了那种古井无波的淡然。仿佛几天前那个哭得撕心裂肺的人,根本不是她。
“委托,还没结束。”她开门见山。
“哈?”凡一脸懵逼,“不是都……美纪她……”
“委托的内容,是‘照顾好姐姐’。”星野汐打断了她,“人死了,但委托还在。我们要去完成最后一步。”
“最后一步?”我问,“是什么?”
“去美纪的坟前,把这个,”她指了指凡怀里一直抱着没撒手的那个玻璃瓶,“交给该交的人。”
去扫墓?
我皱了皱眉,这他妈算哪门子的委托?我们是“万事屋”,又不是殡葬一条龙服务。
“可是……我们不知道她葬在哪里啊。”凡提出了一个很关键的问题。
星野汐瞥了她一眼,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白痴。然后,她弯下腰,从地上那些腐烂的木头里,捡起了一根半米长的、看起来还算结实的树枝。
她把树枝递给凡。
“扔。”
“……哈?”凡的表情,比刚才还要懵逼。
“用你最大的力气,闭上眼睛,随便朝一个方向扔出去。”星野汐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午饭吃什么”,“树枝落地的方向,就是我们要去的地方。”
我:“……”
凡:“……”
我敢肯定,这家伙脑子绝对是哪里出了问题。用扔树枝来找坟墓?这比我用脚后跟想问题还不靠谱。但是想到那家伙诡异的运气,我似乎又释怀了。
但凡这个单细胞生物,显然不这么觉得。
“哦哦哦!我懂了!”她一脸恍然大悟,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这是某种古老的占卜术对不对?就像电视里演的那样!利用自然的力量,与世界的脉搏同调,从而找到我们想要的答案!酷!”
星野汐白了她一眼“只是我们单纯的运气好罢了。”
我眼睁睁地看着凡像个参加奥运会标枪项目的选手一样,深呼吸,助跑,然后使出吃奶的力气,把那根树枝“呼”地一声扔了出去。
树枝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抛物线,然后……“啪”的一声,精准地砸在了图书馆大门上,又弹回来,掉在凡自己的脚边。
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咳咳,”凡干咳两声,脸涨得通红,“失、失误!再来一次!”
她又扔了一次。
这次树枝飞过了大门,然后“咚”的一声,砸中了路边一辆无辜的小货车,引来了司机一长串亲切的问候。
我捂住了脸,感觉自己的智商正在被这个白痴急速拉低。
最后,还是星野汐看不下去了。她从凡手里拿过那根饱经风霜的树枝,甚至都没看,只是随手往天上一抛。
树枝轻飘飘地飞了起来,在空中转了个圈,然后稳稳地、笔直地插在了我们面前的泥土地上。
树枝的尖端,指向小镇西边的山坡。
凡张大了嘴,看着那根插在地上的树枝,又看了看面无表情的星野汐,半天憋出一句:“……牛逼。”
我还能说什么呢?除了跟着这两个不正常的家伙,朝着那山坡走过去,我别无选择。
小镇的公墓就在西边的山坡上,这里比镇上任何一个地方都要安静。一排排灰色的墓碑,像沉默的哨兵,守着各自的故事。
我们跟着那根破树枝的指引,在迷宫一样的墓碑群里穿行。最终,在一棵巨大的樟树下,我们找到了那个名字。
【铃木美纪之墓】
墓碑很新,前面摆着一束新鲜的白色雏菊。
一个穿着黑色连衣裙的女人,正背对着我们,安静地站在墓前。那身形很熟悉。
是彩,美纪的姐姐。
她听到了我们的脚步声,缓缓地转过身。
我做好了被她咒骂或者直接一巴掌扇过来的准备。但出乎意料的是,她的脸上没有了在医院时的崩溃和愤怒,甚至没有悲伤。
她的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却异常的平静,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
她看到我们,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然后视线落在了凡怀里的那个玻璃瓶上。
“你们来了。”她说,声音很轻。
“那个……大姐头……”凡有些手足无措,“我们是来……这个……”
“我知道。”彩打断了她,脸上甚至露出了一丝浅淡的、像是融化在水里的微笑,“美纪在信里都写了。”
她顿了顿,抬起头,看着那块冰冷的石碑,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温柔的怀念。
“那个傻瓜……她什么都计划好了。她知道自己时间不多了,所以才那么着急地想要把骨髓给我。她觉得,只要我能活下去,她就能以另一种方式,继续留在这个世界上。”
“我的病……已经好了。”她忽然说。
“医生检查后,都说是个奇迹。癌细胞在一夜之间全部消失了,身体比生病前还要健康。他们说,这在医学上根本无法解释,只能归结于神迹。”她说着,视线若有若无地扫过星野汐,“但是我们都知道,这不是神做的,对吗?”
星野汐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是美纪。”彩的眼眶红了,但她没有哭,“是那个傻瓜,用她最后的心愿,换来了我的生命。我不能辜负她。我要代替她,好好地、快乐地活下去。连同她的份一起。”
她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东西,递给我们。
那是一个有些年头的饼干铁罐,上面画着褪色的卡通兔子。
“这是美纪的遗物,信里特别交代,要交给你们。”
我接过来,打开盖子。
里面装得满满当当的,全是硬币和一些零散的纸币。最大面额的,也不过是一千日元。
“这是她从小到大,攒下的所有零花钱。”彩的声音有些哽咽,“她说,这是给‘万事屋’的委托费。谢谢你们……愿意陪她玩那场‘拯救姐姐’的游戏。”
我盖上盖子,感觉手里的铁罐,重得像一块铅。
回去的路上,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我们三个人谁都没有说话。凡难得地没有犯傻,只是抱着那个千纸鹤的瓶子,低着头走路。
风吹过山坡,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在唱一首古老的歌。
“我们成功了吗?”走了很久,凡忽然闷闷地问了一句。
没有人回答她。
成功了吗?我们拯救了姐姐,却失去了妹妹。这算哪门子的成功?一个用死亡换来的、充满了遗憾的结局。
“从今天起,”一直沉默的星野汐忽然开口了,“我们的团队,就叫‘佐理人’吧。”
“佐理人?”凡抬起头。
“辅佐的佐,道理的理。”星野汐看着前方被夕阳染成金色的道路,轻声说道,“我们不是神,改变不了命中注定的道理。我们能做的,只是在旁边,稍微地,帮上一把而已。”
“佐理人……”凡喃喃地重复了一遍,然后咧开嘴,笑了,“这名字,不错。”
是不错。
至少比“万事屋”听起来,不那么像个笑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