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铃木美纪的事件尘埃落定,时间仿佛被小镇特有的舒缓节奏同化,无声无息地溜走了半个月。
那罐承载着零钱与未竟心愿的饼干铁盒,被星野汐安置在图书馆最显眼的书架上,像一座小小的、沉默的纪念碑。
而我们这个新生的“佐理人”团队,这半个月接到的委托琐碎得如同散落米缸的沙粒——不是帮邻居寻找失踪的猫咪,就是替独居的老奶奶修理那扇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旧门,再不然就是帮某个抓耳挠腮的小学生代写他压根看不懂的读书报告。这些任务寡淡得让人提不起半点劲头,以至于我们几乎把图书馆这间角落当成了固定的休闲娱乐室。
于是,在一个被慵懒彻底浸泡的午后,那种无所事事的空虚感终于攀至顶峰。
我整个人瘫软在图书馆厚重的长桌上,脸颊紧贴着冰凉的木质纹理,皮肤能清晰感受到每一道细微的沟壑。窗外,吝啬的冬日阳光懒洋洋地涂抹在光秃秃的枝桠上,几片倔强的枯叶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做着徒劳的抵抗。我感觉自己再不动弹一下,关节怕是要生锈,身上也快长出蘑菇来了。
“啪!”
一声清脆、带着某种终结意味的电子悲鸣,骤然撕裂了室内的凝滞。
我勉强抬起沉重的眼皮,循声望去。
这个思维回路永远像单细胞生物般直接的家伙,正一脸悲愤地瞪着手中那台小小的游戏机。屏幕上,硕大的“GAME OVER”字样闪烁着无情的红光,像是对她智商的无声嘲讽。
“可恶!就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点我就能通关了!”她爆发出不甘的咆哮,那架势,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刚错失了一个亿的彩票头奖。
我无言地翻了个白眼,连吐槽的力气都欠奉。
窗边的星野汐,则连眼皮都未曾掀动一下。她纤长的手指正翻过一本厚得足以当防身武器的精装小说,神情专注得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书页间的铅字。夕阳的余晖穿过玻璃,在她柔顺如瀑的黑发上晕染出一层朦胧的金边,整个人笼罩在一种奇异的静谧光晕里,仿佛下一秒就要羽化飞升,脱离这个凡俗的午后。
嗯,大概也只有在这种时候,她才能勉强被归类为一个“正常”的女高中生。
凡的哀嚎在空旷的阅览室里回荡了几轮,发现无人应和,终于悻悻地扔开了那台宣告阵亡的游戏机。她像条被甩上岸的鱼,在硬木椅子上不安分地扭动,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无聊”,那副百爪挠心的样子,活脱脱一条不安分的蛆虫。
“喂,悠,”她忽然转过头,一脸探究地凑近我,“你在想什么心事呢?表情这么凝重。”
“没什么,”我声音带着久未开口的沙哑,“只是在思考,该不该继续和你这种生物保持过近的距离。毕竟,听说傻气这东西……是会传染的。”
“哈哈哈!”她发出一阵毫不做作的朗笑,随即“啪”地一声,重重地拍在我的后背上,力道之大让我差点把肺咳出来,“你什么时候学会讲冷笑话了?不错嘛!虽然冷得连我这个笑点低到尘埃里的人都冻住了,没笑出来!”
……算了,珍爱智商,远离江口凡。我默默地把椅子往旁边挪了半寸。
空气再次沉静下去,只有书页翻动的轻响。
“啊——受不了啦!好——无——聊——啊!”凡终于爆发了,她猛地站起来,双手高举,“我们总不能在这里发霉腐烂吧!悠!汐!我们去做点有意义的事情吧!立刻!马上!”
“比如?”我毫无波澜地反问,眼皮都懒得抬。
“比如……”凡的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圈,像雷达一样扫过窗外那片连绵起伏、色彩斑斓的山峦,最终定格,“我们去后山看落叶!现在绝对是枫叶最红最艳的时候!野餐!对,我们去山顶野餐怎么样!”
我:“……”
这家伙的思维跳跃能力,永远能从马里亚纳海沟瞬间弹射到珠穆朗玛峰。前一刻还在为虚拟世界的溃败捶胸顿足,下一秒就已经规划好了一场拥抱自然的远征。
“麻烦。”我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冰冷的字眼。光是想象要离开这张与我体温同化的桌子,挪动沉重的躯体去爬山,就感觉那是一项需要耗尽毕生积蓄的庞大工程。
“哎呀,别这么扫兴嘛!”凡立刻凑到我面前,双手合十,眨巴着亮晶晶的眼睛,摆出小狗乞食般的可怜表情,“整天窝在屋子里,骨头都要生锈啦!你看,汐都同意啦!”
我略带怀疑地看向窗边。果然,不知何时,星野汐已经合上了那本“板砖”,正微微偏着头,安静地凝视着窗外被夕阳染红的山坡。暖金色的光勾勒着她精致的侧脸轮廓,显得格外柔和静谧。
“偶尔转换一下心情,”她轻声开口,目光依旧落在远方,“或许也不错。”
我还能说什么?二比一,铁一般的少数服从多数。我感觉自己就是一条被两个兴致勃勃的主人强行套上牵引绳、拖出舒适狗窝的懒狗,浑身上下每个毛孔都散发着抗拒的气息。
最终,这场被凡寄予厚望的“野餐”,演变成了三个人盘腿坐在后山山顶一块旧毯子上,默默啃着从便利店扫荡来的饭团和薯片。
凡像只囤粮过冬的松鼠,把梅子饭团塞得两颊鼓胀,含糊不清地赞叹:“呜哇……这……这风景……配上这个梅子饭团……绝了!人间至味!”
我不得不承认,眼前的景致确实壮丽。
俯瞰下去,整个小镇匍匐在脚下,像一幅精心绘制的微缩沙盘。夕阳如同一炉熔化的金汁,将天空和远山泼洒成一片温暖的橘红海洋。漫山遍野的枫树林,则像是被点燃的巨型篝火,在山峦间肆意蔓延、熊熊燃烧,红得那般炽烈、那般不顾一切。
山风掠过,卷起地上层层叠叠的落叶,发出连绵不绝的“沙沙”声,宛如大地在低吟一首古老而悠长的歌谣。
很美。
然而,再壮阔的美景,似乎也无法填满心底某个空洞的角落。我只是机械地咀嚼着嘴里寡淡的金枪鱼饭团,感觉它和我此刻的心境一样,索然无味。
我们谁都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坐着,望着远方。连凡也难得地安静了下来,不再聒噪,只是抱着膝盖,和我一样,眼神放空,沉浸在暮色渐深的寂静里。
时间在这片被枫红和暮色浸染的宁静中缓缓流淌,直到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浓稠的夜色如同墨汁,开始一寸寸浸染天幕。
就在我以为这个平淡得近乎乏味的下午将以这种温和的方式画上句号时,一直沉默得像一尊玉雕的星野汐,忽然轻声开口。
“看那边,”她的目光投向山下某个方向,秀气的眉头微微蹙起,眼神变得专注,“似乎……又有委托主动找上门了。”
我和凡同时顺着她的视线望去。
山下不远处,一条蜿蜒的河穿镇而过,河面上横跨着一座饱经风霜的水泥桥。昏黄老旧的路灯光晕下,一个模糊的人影,正孤零零地坐在那冰冷粗糙的桥栏之上。
他的双腿悬在桥外,身下就是黑黢黢、潺潺流淌的河水。那姿势,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危险。
“我靠!”
我大脑还没完全处理完这视觉信息,身边的凡已经像一颗被点燃的火箭炮,“嗖”地一声弹射了出去!
“喂——!桥栏杆上那位!”她一边以惊人的速度向山下冲刺,一边用尽肺活量发出震耳欲聋的呼喊,声音在山谷间激起阵阵回响,惊飞了林间最后一批归巢的倦鸟,“上面风大!有什么想不开的下来聊聊啊!别冲动!”
我看着她如同一头发了狂的野猪般不管不顾地冲下陡峭的山坡,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这家伙,救人的方式能不能稍微……讲究一点策略?
等我和星野汐保持着惯常的、近乎散步的节奏走到桥边时,一场“闪电救援”已然落幕。
那个疑似轻生的少年,此刻正以一种极其狼狈的姿态,被凡以一个教科书般标准的过肩摔,结结实实地撂倒在冰冷的水泥桥面上,疼得蜷缩着身体,发出痛苦的抽气声。
凡一只脚还踩在他胸口(似乎忘了挪开),双手叉腰,居高临下,气势汹汹地教训道:“我说你啊!年纪轻轻的,脑袋里装浆糊了吗?有什么坎儿是过不去的?大好人生才刚开头!就这么随随便便跳了,你对得起生你养你的爹妈?对得起学校老师呕心沥血的教导?对得起便利店冰柜里那么好吃的饭团吗?!”
被踩着的少年:“……”(表情介于窒息和呆滞之间)
我:“……”
我绝望地抬手捂住了脸,感觉自己的智商正被这个单细胞生物以光速拉向马里亚纳海沟。
星野汐却是一副见惯不惊的淡然模样。她步履从容地走到那个看起来快要灵魂出窍的少年面前,优雅地蹲下身,脸上浮现出那种我们熟悉的、公式化的、礼貌却带着一丝疏离的浅笑。夜风拂起她鬓边的发丝,她的声音在清冷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清晰悦耳。
“这位小哥,看起来你需要一些帮助?”她微微歪头,目光平静地注视着对方,“我们是‘佐理人’,或许……我们能帮到你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