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幻痛

作者:键子P1 更新时间:2025/7/13 18:18:57 字数:3478

我的名字是西宫冉。

我的左臂,开始疼了。

不是那种可以忽略的隐隐作痛,而是像有一根烧红的铁钎,从肩胛骨下面狠狠捅进去,一直捅到指尖,然后还在里面来回搅动。每一次脉搏的跳动,都把这尖锐的、烧灼的痛楚泵向全身。

我蜷缩在客厅那张旧沙发里,那是妹妹以前最喜欢霸占的位置。沙发套洗得发白,残留着一点点消毒水的味道,顽固地压过了妹妹身上常有的、阳光晒过青草的气息。

窗外的天空是阴沉的铅灰色,沉甸甸地压着远处灰蒙蒙的楼顶。雨,大概又要来了。

家里安静得可怕。只有冰箱压缩机启动时发出低沉的嗡鸣,像一头疲惫不堪的老兽在角落里喘息。

以前这种时候,妹妹总会制造出各种声音——她趿拉着拖鞋啪嗒啪嗒在地板上跑动的声响,翻动画册时纸张哗啦哗啦的脆响,或者干脆就是她自己哼唱的、不成调的、却莫名让人安心的歌谣。

现在,只剩下这片死寂,还有我手臂里永不停歇的、嘶吼的痛。

“嘶……”我猛地吸了一口凉气,右手死死掐住左臂上臂,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没有用。那剧痛顽固地盘踞在骨头缝里,在神经末梢上跳舞。冷汗顺着鬓角滑下来,滴落在沙发粗糙的布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医生的话在耳边嗡嗡作响,带着一种冷静到近乎残酷的疏离感:“幻肢痛。一种神经系统的错觉。心理影响生理……非常典型的创伤后应激反应……虽然你的左臂完好无损,但大脑固执地认为它失去了什么,所以制造了这种‘疼痛’的信号……”他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带着职业性的怜悯,“需要时间,需要心理疏导,也需要药物控制。”

药瓶就放在沙发前的矮几上,白色的塑料瓶身,标签上印着复杂的化学名称。我盯着它,视线被手臂里那持续不断的锐痛搅得有些模糊。

完好无损?我低头看着自己的左臂,皮肤完好,肌肉轮廓清晰可见,连一道小疤痕都没有。可它确实在疼,疼得如此真实,如此疯狂,仿佛里面真的缺了一大块,一个无法填补的黑洞,正源源不断地从灵魂深处抽吸着痛楚。

我伸出右手,颤抖着去够那个药瓶。指尖刚触碰到冰凉的塑料表面,一阵更剧烈的锐痛猛地从左肩胛处炸开,像是被无形的斧子狠狠劈中。我闷哼一声,手臂脱力地垂落下来,药瓶被带倒,白色的药片哗啦啦滚了一地,蹦跳着散落在灰扑扑的地板上,像一些无用的、绝望的碎片。

我放弃了。任由自己更深地陷进沙发,用右手徒劳地按压着剧痛的左臂,眼睛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上那盏积了灰尘的旧吸顶灯。这疼痛,究竟在提醒我失去了什么?

妹妹的影子无处不在。

餐桌上,她那个印着卡通小兔子的蓝色水杯还摆在她习惯的位置,杯沿上似乎还留着一点点模糊的、小小的唇印。

厨房里,冰箱门上贴着她画的画,用五颜六色的蜡笔涂的歪歪扭扭的太阳、房子和两个手拉手的小人,旁边是她写的稚嫩字迹:“哥哥和我”。画上代表“爸爸”和“妈妈”的小人,被她用黑色的蜡笔用力地、几乎把纸戳破地涂掉了,只剩下两个模糊的黑洞。她从不问为什么,就像我从不解释。

我艰难地站起身,左臂的剧痛让我动作僵硬而迟缓。我走到冰箱前,手指轻轻拂过那副画上刺眼的黑色涂痕。

指尖传来蜡笔粗糙的颗粒感,还有纸张那种薄脆的触感。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我打开冰箱门,里面空空荡荡,冷气扑面而来。只有角落里孤零零地躺着几盒妹妹常喝的草莓味牛奶,日期……大概已经过了很久了。

饿。一种迟钝的、被疼痛压得麻木的饥饿感从胃里泛上来。

雨点终于噼里啪啦地砸在窗玻璃上,留下蜿蜒的水痕,模糊了外面灰暗的世界。我抓起玄关鞋柜上那把旧黑伞,伞骨有点松了。推开门,潮湿冰冷的空气裹挟着雨水的土腥味猛地灌进来。左臂的疼痛似乎被这寒气一激,又尖锐了几分。

雨不大不小,淅淅沥沥,织成一张细密的灰网。我撑着伞,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向小区门口的便利店。伞沿滴下的水珠连成线,在脚边溅起细小的水花。左臂的疼痛像个甩不掉的诅咒,每一步都牵扯着神经。

便利店那熟悉的、带着点油腻食物和清洁剂混合味道的空气涌出来。我径直走向冷藏柜,玻璃门上凝结着一层薄薄的白雾。我拉开柜门,冷气扑面。手指在那些花花绿绿的饭团和便当上掠过,犹豫着,最终拿起一个最普通的金枪鱼蛋黄酱饭团。

冰凉的触感透过塑料包装传到掌心。左臂的疼痛顽固地牵扯着我的注意力,让挑选变得异常艰难。

“一共是……三百二十日元。”收银台后的年轻店员声音没什么起伏,他戴着口罩,露出的眼睛快速地扫过我苍白的脸和下意识微微蜷缩护住的左臂,又扫了一眼我身后空荡荡的门口。那目光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职业性的探究,或许还有一点点微妙的疏离。

我沉默地掏出零钱递过去。硬币落在收银台金属盘里,发出几声清脆又空洞的叮当响。就在店员低头找零的瞬间,我无意识地侧过身,目光透过便利店巨大的玻璃门,投向外面湿漉漉的世界。

然后,我的呼吸,连同心脏的跳动,一起停滞了。

马路对面,便利店暖黄灯光勉强照亮的一小片区域边缘,在路灯昏黄光晕和雨丝交织的迷蒙背景里,站着一个熟悉到让我灵魂都为之冻结的身影。

是妹妹。

她穿着出事那天穿的鹅黄色小外套,红色的羊绒围巾松松地绕在脖子上,那是我去年冬天给她买的。雨水正毫无阻碍地穿过她小小的身体,仿佛她只是被光线投射在那里的一层薄薄的虚影。

她的头发湿透了,几缕黑发紧紧贴在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颊上,水珠不断从她的发梢、鼻尖、下巴滴落,汇入脚下湿漉漉的地面,却没有留下任何水迹。

她就那样站着,小小的身体在风雨中显得那么单薄,那么脆弱,仿佛下一秒就会被雨水冲散。她微微歪着头,那双曾经像小鹿一样清澈、总是带着好奇和一点点怯生生的眼睛,此刻隔着迷蒙的雨幕,穿过冰冷的玻璃,静静地、专注地凝视着我。那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怯懦和依赖,只剩下一种难以形容的、空茫的平静。

时间、雨声、便利店里聒噪的背景音乐、店员递过来的找零……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褪色成一片模糊的噪音。

我的世界只剩下玻璃门外的那个小小的、湿透的、半透明的身影。左臂的剧痛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拧绞,痛得我眼前发黑,几乎站立不住。那不是幻肢痛。那是一种被硬生生撕裂灵魂的剧痛。

我甚至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冲出去的。伞被遗忘在便利店门口,冰冷的雨水瞬间劈头盖脸地浇下来,浸透了头发和衣服。

刺骨的寒意让我猛地一哆嗦,却丝毫无法冷却血液里那近乎沸腾的灼痛和疯狂。我踉跄着,几乎是扑过马路,溅起的冰冷泥水打湿了裤脚。

“小葵!”

我的声音嘶哑破碎,被风雨撕扯得变了调,带着一种连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的绝望和狂喜。我冲到那个小小的身影面前,距离如此之近,近得能看清雨水毫无阻碍地穿过她半透明的身体,滴落在她脚下同样湿漉漉的人行道上,却像穿过空气一样,没有留下任何涟漪。

“哥哥,”她开口了,声音很轻很轻,像一片羽毛拂过耳际,却清晰地穿透了哗哗的雨声。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喜悦,没有悲伤,只有一种令人窒息的空寂。“你左臂的伤……还在疼吗?”

雨水顺着我的头发流进眼睛,又涩又痛,混合着某种更滚烫的液体模糊了视线。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撞击着肋骨,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左臂那深入骨髓的剧痛。那疼痛此刻变得无比清晰,无比具体,仿佛不再是虚幻的神经信号,而是真实地烙印在灵魂的伤口上。

“不疼了……”我用尽全力,从颤抖的唇齿间挤出几个字,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一点也不疼了……只要你回来……”我伸出手,徒劳地想要抓住她,想要感受哪怕一丝属于活人的温度。

指尖却毫无阻碍地穿过了她鹅黄色外套的衣袖,只触碰到一片冰冷潮湿的空气,一种令人绝望的虚无。那虚无感瞬间蔓延,像冰水灌进心脏。

她微微地、幅度很小地摇了摇头。雨水穿过她半透明的额头和发丝。她的目光落在我因为剧痛和寒冷而不自觉微微颤抖的左臂上,那眼神平静得像深秋的湖面。

“不对哦,哥哥,”她的声音依旧那么轻,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了然,“该被照顾的人,是你啊。”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刺穿了我所有强撑的伪装。

剧痛排山倒海般从左臂席卷全身,混合着铺天盖地的绝望和冰冷,瞬间抽干了我所有的力气。膝盖一软,我再也支撑不住,扑通一声重重地跪倒在湿冷坚硬的人行道上。冰冷的泥水迅速浸透了裤子,刺骨的寒意顺着皮肤爬上来。

我弯下腰,额头抵着同样冰冷潮湿的地面,右手死死抠住剧痛的左臂,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被哗哗的雨声无情地淹没。

雨水疯狂地冲刷着我的脊背,又冷又重。世界只剩下这片冰冷的喧嚣。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又仿佛只有几秒钟。那几乎要将我撕裂的剧痛和窒息感终于稍稍退潮,留下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冰冷。我艰难地、一点点抬起头。

马路对面,便利店昏黄的灯光依旧。雨幕如织。那个小小的鹅黄色身影,连同那抹刺眼的红围巾,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只有雨水,依旧冰冷地、无休无止地冲刷着空荡荡的人行道,冲刷着这个残酷而真实的世界。

左臂的剧痛,依旧在那里,像一个永不愈合的烙印,一个永恒的回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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