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实到了该用‘挣扎’这个词的时候了。但既然已经到了要用‘挣扎’这个词的时候了，武器的话，我还是打算用自己的这把……”
一股热浪几乎将斯莱恩掀倒在地。他抓紧了插在地上的圣剑剑柄，身上盔甲和脚下砂石的颤动就又一次地传上了他的身体。
大圣骑士面对着死神而立，一手夹住对方的长柄镰刀，另一手高举向头顶。原野之上，风卷着枯草和飞沙呼啸而过，他面前的死神身后的阴影也朝着塔穆赫一股脑地涌去。
兽人骑士肩背肌肉虬起，两脚撑地，一手压低死神的刀柄，侧身向前，高举的右手就如同攥紧了一把长刃一般，夸张地扭向身后：“圣骑士的荣耀不许我徒手而死，佐勒菲卡，跟我冲锋！”
刀影从出现到斩落几乎只用了短短地一瞬，紧接着，第二道刀影的斩击就在死神的镰刀上溅起了液化的光明元素所迸发出的电浆。下一刹那，在斯莱恩还没有反应过来眼前的状况的时候，一道辉煌的神圣冲击从天而降，死神的阴影在灿烂的光明之中刹那之间被吞没无踪。
塔穆赫·坦站直身体，两手紧握一把在剑刃末端分成两道刃锋的长刀，带着锯齿的刀口扬起，正对着被光明之力不断轰击的前方。
“为了荣耀！为了力量！”
高声怒吼着，大圣骑士的身影一步向前，挥刀斩向了先前死神所站的位置。
一声锵响，跟着它的是一阵金属碰撞的刺耳锐声和神圣魔法与黑暗魔法互相碰撞所特有的，如同烧热了的铁锭被投入冰桶中的嘶啦声。
从天而降的圣光轰击随着他刀刃的劈砍化成一道汹涌的魔能冲撞着死神的阴影，大圣骑士左手紧握剑柄，右手压住刀背，左脚在前，右脚撑着身后的地面，咆哮着将死神的镰刀一股脑地压在了地上。
一股圣光之火从斯莱恩手上的提真剑刃上跃起，甚至是他腰间无法解除封印的，妮可莱的圣剑科拉黛也一同发出了阵阵的灼热。
斯莱恩知道，提真在——就是现在——提真在召唤着他加入这场战斗；塔穆赫已经做到了之前他觉得根本不可能的事情：死神甚至主动挥起镰刀来格挡塔穆赫的斩击了，而在那之前，斯莱恩自己的每一剑都好像是早早地被对方计算好了一样，几乎是自己撞上了对方的武器。
如果他使用提真来协助大圣骑士——或许他们还是难逃一死，但是斯莱恩至少相信，如果他使用提真来协助大圣骑士，死神一定会把这一天的战斗记上好些日子。
但是他真的不再确定自己到底要不要攻击这个对手了。
他的所有血亲都已经死了，斯莱恩非常确定这一点。他的父母殉国，兄长战死，或许还有一位在他出生之前就嫁到亚丁的姐姐，据说也在亚丁入侵之前被绞死了。
从小照顾他和保护他的四名龙骑士也都死了，斯莱恩亲眼确认了这件事情，还在海恩杜姆的带领下偷偷地探访过她们的坟墓。
他没有任何方法能够反驳死神的话——这个世界，相比较死后的世界而言，对自己或许真的没有那么亲近。
乌云重新笼罩了被大圣骑士的圣光射穿的天空，雷鸣之下，雨滴从一开始星星点点地随着大风吹落又蒸干而逐渐变得密集了起来。不过几秒钟，倾盆大雨裹挟着恶魔、骑士和人偶们的鲜血，浸透了整个大地。
斯莱恩抬起左脚，向一侧挪了半步，鞋底踩入泥地软而滑的触感，和雨水透过裤子灌入靴筒的冰凉感真实地传了过来。他从泥地里拔起提真，看着暴雨冲刷掉圣剑上的泥水，剑锋上的光明圣火在大雨之中微微地跃动着……
他觉得，如果现在的自己放弃了眼前的一切……
斯莱恩这样想着……
他自己也不会有什么可以牵挂的。
艾文已经经历了无数次的生死，她一定能够理解自己。
自己死于敌人的刀下，作为一名坚定虔诚的大圣骑士，海恩杜姆也一定会为自己感到骄傲。
而妮可莱——
“……妮可莱！”
血液冲上大脑的声音一下子填满了斯莱恩的双耳。他手腕一转，圣剑一横，朝着死神冲杀而去。
“必须要留在这个世界上。”
斯莱恩转身挥剑，劈向死神。
一下子，他的全部思绪都被这一个念头挤满：“必须要留在这个世界上，只有这个世界里才有妮可莱。”
第一剑——很不幸地——只是空空地扫过了死神长袍下的阴影，而他接转而去的第二剑则结结实实地砍上了对手的镰刃。
大圣骑士随即也以一记横劈从下方挥来，就着斯莱恩挥砍的力道，将死神原本竖置以格挡斯莱恩挥击的长镰横了过来。
斯莱恩抓住空档，高高跃起，一剑朝着死神的头颅砍去。
毫不出他意料之外地，劈进了死神兜帽中的圣剑仍然斩了个空。斯莱恩扭身向后撤步，但死神的身影却刹地直接出现在了自己的身侧，寒光闪烁的镰刃一息之内就逼近了他的眼前。
血光闪过他的视野，塔穆赫一把将斯莱恩推开，用自己的背替他挡下了对着斯莱恩额头而来的一刀，反手又将他的圣剑佐勒菲卡插在地上，右腿向后蹬开了死神的下一次攻击。
但他已经没有体力和机会招架死神的第三刀了，斯莱恩在顷刻之间意识到了这一点。
长柄镰刀的利刃刺向双手拄着佐勒菲卡，单膝跪在地上的塔穆赫的侧额，斯莱恩箭步上前，探出圣剑提真想要挡下这一次刺击。
但是他知道，他已经晚了——
“真正的骑士永不放弃战斗，故而骑士持剑，不徒手而亡。”
斯莱恩想着，很显然，今天，塔穆赫就要践行这一圣骑士的教条了。
而很有可能地，自己就会是下一个践行这个教条的圣——
——毫无理由地，天黑了。
死神的镰刀停在了塔穆赫头边仅有几寸的半空中，黑色斗篷下的身影转过头去，看向山丘的下方。
而斯莱恩则完全无心跟着死神的目光查清楚自己的对手究竟被什么引去了注意力——刚刚还是乌云密布，大雨滂沱的下午，仅仅一眨眼之间，自己的眼前就变成了晴朗而深邃的正午夜空。双月之中的“妹妹”，蓝色的阿芙洛拉高高地正悬在天上，清澈的月光刹那间洒满了整个丘陵。
“怎么回事……？”
他看向手里的提真，光明的火焰仍然明亮地跃动着，塔穆赫手中的佐勒菲卡也一样燃烧着熊熊的圣火；地表和自己战袍的潮湿证明了自己记忆的无误：自己的确刚刚就出于一个大雨滂沱的战场之上。但……
但就在一瞬之内，一切都不一样了，似乎是自己先前的几个小时的时间被谁从整个世界上抽走了一般。
他转而望向面前的塔穆赫。大圣骑士两手拄着圣剑，背对着死神，艰难地站直身体。他的面色平静而淡然，就似乎是眼前的事情对他而言只不过是每天都会经历的日出日落一般。
“到底……发生了什么？”
斯莱恩张口向大圣骑士发问，而后者则默默地转过身体，向着死神目光的方向。他右手抬起，重重地擂了一下胸膛，脊背微屈，朝着山坡下行了个礼。
斯莱恩循着二人望去，一个身穿着白色修士袍，肩披着朱红色的金丝兜帽斗篷的骑士手握着剑鞘，一步步地朝着山坡上走来。
“那是……？”他斜眼瞟了瞟身旁的大圣骑士，又看了看山坡下缓缓走上前来的人，又转过头去望了望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死神，“塔穆赫？那是援军？”
大圣骑士从地上拔起圣剑，拄着剑柄踉跄地走到斯莱恩的身旁，就像是死神已经完全不在场了一般地轻吁了一口气。低沉的嗓音轻声答道：“嗯，是援军。”
来人背对着皎洁的月光，一步步地走上山坡，在和死神只有三两步的距离上停下了脚。他的双眼和上半边脸都被自己的斗篷遮住，只露出了有着温和笑容的嘴和光滑的下颌，两缕金色的长发从他的斗篷里飘出，搭在了绣着骑士团纹章的洁白长袍上。
“凡人总会死。”来人张口说着，声音就像是夏夜里清爽的微风，“而你总在这件事上显得这么心急。”
死神收起长镰，横背在自己的身后。他左手抬起，探向前方的骑士：“又见面了，月读尊的孩子。”他的语气仍然平和且温柔，“令尊还好么？”
斯莱恩双眼一下子眯紧起来。
月读尊的孩子——作为一个圣骑士，尽管是一个名义上的见习圣骑士，斯莱恩也对整个圣殿骑士团有了相当的了解，尤其是作为第五大圣骑士海恩杜姆的养子，斯莱恩更是相信自己绝对不会记错这个“月读尊的孩子”。在整个萨尔拉多，斯莱恩所知道的唯一一个能被称为“月读尊的孩子”的人，只有圣殿骑士团的第六大圣骑士，光明圣教会的第一红衣主教枢机卿，月神之子本人。
红衣主教左手握着剑鞘，抱着胳膊，兜帽下的脑袋轻轻地歪了歪：“在将您赶回地狱之后，家父倒是和众神一同过了些清净日子。”
他借着月光，上下打量了死神一番，一阵轻快的笑声随即从兜帽下传了出来：“您看起来也没什么变化，死神阁下。我本来还以为您会换件袍子穿。”
“看样子你不喜欢我现在的这一件。”死神抬起双手，左右看着自己的两道长袖。
几分钟前还是你死我活的拼杀，十几分钟前更是两军相搏的战争，一下之间，斯莱恩几乎无法彻底地接受自己面前两人如同两个久未见面的乡邻一般的谈话气氛。
但，算得上是很庆幸地，他已经清清楚楚地知道，就算是不再徒手，塔穆赫今天怕是也死不成了。
“我对众神座上的衣着品味一向没有太大的期待，您也知道。”红衣大主教耸了耸肩膀，“不过今天骑士团失去了很多好士兵，这个您得赔我。”
“我也死了一个好手下，并且我正打算从他们的身上来要回这笔账呢。”死神答道，抬起一只枯槁般的手，指了指斯莱恩和塔穆赫。
远超出斯莱恩的预期的是，红衣主教突然嗤笑出了声。
在整个萨尔拉多，第六圣骑士，首席大牧师红衣主教都是威严和神圣的化身，无论是从他听说过的，红衣主教的事迹也好，或者是他看到的关于红衣主教的画作和经典也罢，斯莱恩从未想过他会发出这样轻浮且放肆的笑声。
“您指的是泰拉法？那真的算是个好手下吗？我每次听到和它有关的事情，都是它如何被打败的。”
“在它被打败之前，它也总是能为我带来无数个‘新鲜’的死亡，这您应该也听说过，对吧？”
红衣主教侧过脸看了看斯莱恩，又看了看塔穆赫：“那么听起来我们扯平了，我丢了骑士，您丢了手下。泰拉法重新孵化还要一阵子，第十圣殿重新恢复战斗力也要一阵子。不如我们今天就如此罢了吧。”
“您也清楚，您不是我的对手，孩子。”死神的声音平静地传来，“您是无法在我的面前提这种条件的。”
斯莱恩心里一沉。
他不知道死神说的是不是对的。
死神无比强大，从刚刚抽干又瞬间补满了自己的魔力这种事情上，斯莱恩就能轻易地感觉出来。
即便自己和塔穆赫凭依着圣剑的能力能与死神交上几个回合，虽然不知道理由，但他的心里仍然非常清楚，这只不过是对方并没有真的下杀手而已。否则，以神话传说之中死神的能力而言，只要他愿意，即便是他的身体没有任何动作，自己和塔穆赫也都已经早早地死掉了。
面对这样的死神，即便是同样为神的红衣大主教，斯莱恩也的确开始了我方究竟有多大胜率的担忧。
“您说得对。”红衣主教抱着剑鞘，语气中却满是轻松，“那么，不如换成您来提这个条件吧，死神阁下。”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已经彻底被两位神祇的对话弄晕了头。
在几分钟前，死神的意图明明就是想要杀了自己和大圣骑士。无论如何，如果红衣主教邀请死神来提“条件”，对方的答复也必然非是要了自己和塔穆赫的命不可。
斯莱恩攥紧两手，甚至能在自己的耳中听到自己关节被挤压所发出的响声。
……
二位静静地等着彼此的答复的时间像是被春夜的寒冷冻结了一般，除了风中恶魔和骑士们的血腥味，以及大雨过后的泥土气味，整个世界就像是停转了一样地纹丝不动。
但他仍然能感受到这个世界，他能感受到冰冷的雨水从自己战袍的空隙沿着自己的皮肤滑落，也能感受到从自己身上的伤口传来的刺痛和灼热感。
只是，似乎在自己的周围，时间已经停止了一般。
……
“我无意现在就与您的祖辈为敌，孩子。带走您的凡人宠物，也带走我的问候……”死神的声音不知过了多久才缓缓传来。“您不会再在这个战场上见到我，我也不希望再在这个战场上有机会见到您。”
“公平而且合理的提议，死神阁下。”红衣主教点了点头，走向了斯莱恩和塔穆赫，对着二人抬起了右手，“在我们都缺席的时间里，我会想念您的，死神阁下。”
斯莱恩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获救了。但对他而言几乎就发生在下一秒钟的事情是——一睁开眼睛，虚弱的自己躺在干爽柔软的病床上，一旁面色憔悴的妮可莱斜身倚在床柱边，已经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