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米恩娇小柔弱的肩膀离开自己的怀中,对沙哈而言可能已经是两个多小时之后的事情了。夕阳渐渐沉下木窗的下沿,没入远方山丘之后去,屋子里的颜色从橙黄到深青,又逐渐发了紫。
“对不起……”他坐在椅子里,看着米米恩从自己的双腿上慢慢站起身来。
冰霜守护者站在他的面前,两手慢慢拉起自己肩头的系带,将自己的衣襟重新系回一起。听了他的话,米米恩没有答复,只是温柔地望着沙哈的眼睛,嘴角泛起了一道浅浅的微笑。
他垂下头,轻轻地叹了口气。
如果他能选择,沙哈这样想着,如果他能选择,他真的宁愿再去带领一打A级的魔法科研项目,或者拯救一打正遭到魔族威胁的濒危种族以从字面意义上地“拯救萨尔拉多”——就像这一千多年来自己一直在做的事情一样。
即便是“拯救萨尔拉多”都远比处理自己与伊菲、米米恩和嘉德丽雅之间的关系要容易得多了;甚至是面对长老院这件事情在与前面提到的人际关系相对比时都显得如此地轻松和随意。
至少,在长老院的辩论之中,沙哈还很清楚地知道自己所面临的是什么样的问题,自己应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但在面对这三个女人的时候,他真的没有充分的自信来说出这种话。
沙哈从座椅上站起身来,向前一步,拉起米米恩的手指:“米米恩,我很……”
“——沙哈。”她举起一只手,食指抵住了沙哈的下唇,就这样打断了他的话。
米米恩抬起头来,朱红的瞳孔在长长的睫毛之间微微地颤动着。她拉着沙哈的手,慢慢地搭上了自己的脸侧,又把脑袋亲昵地倚靠在了他的掌心里。
“我已经有了我要的一切了。沙哈。”她说着,语气柔和又满足。“伊娃女神对我已经足够慷慨了。”
米米恩侧着头,轻轻地吻了吻他的手心,又往后退了两步,与沙哈拉开了半码的距离。她微微地笑着,粉润的嘴唇微张,轻声说道:“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嘉德丽雅不会接受‘禁止出击’这种命令的……我已经和她一同战斗了一年多了,对她的性格我是很了解的。”
“米米恩……”
沙哈刚想说一些类似于抱歉之类的自白以让米米恩了解自己对她的愧疚,但米米恩却又一次抬起手指抵上了他的嘴唇。
“我不想让你承受失去嘉德丽雅的痛苦,她那么美,那么天真无邪,简直像一个……”
像一个林间的仙子妖精一样,沙哈这样想着。
“……像爱莉朵拉森林的仙子妖精一样。”米米恩接到,“我向你保证,我一定会……一定会保证她的安全,我一定会……”
米米恩轻轻地舔湿了自己的下唇,转过头去看向窗外的晚霞。她的肩头微微颤动着,鼻尖也渐渐地泛了红:“我们这样不是很好吗……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是指……”
她的话语愈发地失去了逻辑,一颗颗泪珠从她的眼眶滚落脸颊。
“我是指……要是你不介意把嘉德丽雅的那份稍稍分给我一点,我知道你和她真的很恩爱,我也已经结婚……”
沙哈不由分说地上前将米米恩揽在怀里,他一手抱住她的腰,制止住了她无力的挣扎,另一手托着她纤细的脖颈,之间探进她柔顺的白发,将泣不成声的米米恩用力地揽进了怀里。
米米恩颤抖的身体,胸前逐渐晕开的湿润,还有她的指甲嵌入自己皮肤的微痛——比起伊菲和嘉德丽雅,米米恩给自己的感受永远是那么真切。她咬着自己的衣襟,从一开始的啜泣哽咽逐渐变成了泣不成声。沙哈已经完全听不清米米恩究竟在对自己说着些什么了,他唯一能够弄清楚的是米米恩真的被自己,也被这周围的一切所伤害的非常深,非常重。
而且他没有办法治好她,甚至没有办法阻止她继续受伤下去。
沙哈轻轻地叹了口气,慢慢地抚摸着米米恩细嫩的脖颈。这恐怕就是他能做到的,对米米恩的一切抚慰了。
然而,如果推开眼前的一切的话,沙哈也并不是全然没有任何其他顾虑的。
米米恩知道自己正在担心嘉德丽雅,其实沙哈也的确如此,无可反驳。但他更为担心的并不是嘉德丽雅的安全。与“在战斗中受伤”或者——更糟地——“在战斗中死亡”相比,更让沙哈担心的是她与作战人偶的接触。
这些上古生物的人形兵器并没有长久的记忆,在清空记忆存储之后,她们的所有记忆都会被初始化——也就是说,嘉德丽雅可能会在任何时候失去她现在几乎形影不离的μ7。她所依赖而对抗恐惧的,自己与μ7之间的羁绊……甚至只需要在休眠仓上按下一个按钮就会烟消云散。
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天的话——不,没有如果,那一天或早或晚地都会来的——嘉德丽雅要如何才能支撑下去呢?他又能如何帮助嘉德丽雅支撑下去呢?
尤其是……他该如何在这个怀中有米米恩,心里有伊菲的时候,帮助嘉德丽雅支撑下去呢?
胸口的一股刺痛地愧疚感几乎让他想要推开怀里的米米恩。但这个念头刚刚萌生,另一股更深的自责就又一次穿透了他的心脏。
他爱嘉德丽雅,毫无疑问地,他爱嘉德丽雅。
尽管这从头开始就是一段政治婚姻,尽管他和嘉德丽雅在订婚之前甚至都没有见过彼此一面。但是毫无疑问地,他爱嘉德丽雅。
在繁重的魔法研究,岌岌可危的萨尔拉多世界的命运和精灵种族内外的大政面前,嘉德丽雅就像是爱莉朵拉森林里的阳光和世界树下的溪流一样活泼和耀眼。在眼下的这一刻,沙哈无法想象如果他的未婚妻从未出现在自己的生活里,他在过去的这两百年里要如何面对这些压力和挫折,更无法想象自己将会怎样面对那些在自己前方的,正等着他的一切。
但。
沙哈也完全无法否认自己对伊菲——那个几乎将自己抚养大的人的依恋,以及对米米恩的情愫。
而这一切——本该在自己的其他要务之中显得如此渺小且微不足道的一切,此时却——让沙哈真正地苦恼了起来。他甚至不能,或者说是不敢去想象自己将会如何面对并且处理这些事情,如何面对和处理自己与嘉德丽雅的婚姻,如何面对和处理自己与伊菲之间的牵绊和与米米恩之间的纠葛。
沙哈轻轻地叹了口气,自己怀中的米米恩就像是一座雪雕一般地冰冷和脆弱。他——如果他能的话——发自内心地希望自己能就这样一直地将这只瓷娃娃拥在自己的怀里,不让她再继续被她的生活,她的婚姻和她的感情折磨下去了。
但是他不能。
他就是不能。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任由怀里的米米恩离开自己的拥抱,向后退去。
她用袖口擦干了脸上的泪水,施放了一个简单的法术处理了自己脸上的红晕和泪痕。而后,米米恩转过头来看向自己,真红色的双眼就像是之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地,在温暖的夜色之中闪烁着光芒。
“我现在看起来怎么样……?”米米恩精致幼嫩的脸庞上浮起了一抹甜美的笑容,就似乎是刚刚那个痛哭不止的人仿佛已经从整个世界淡去了一般,“一切正常吗?”
沙哈点了点头。她很美,就像她一直以来的那样。
那很正常。
米米恩整理了自己的长袍下摆,用手指随意梳理了一番长发,接着,她走向沙哈,在他的嘴角轻轻地印下了一个吻。
“长老院那里不会有事的……沙哈。”她笑着退向门口,“我也是。所以,别担心。”
他该说谢谢吗?还是该说点什么别的?
但在沙哈决定之前,米米恩就推开房门,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