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座永恒酒店的守夜人。
这里的装潢是红与黑的协奏曲——墙壁覆着暗红丝绒,如同巨大生物温热的胸腔;地板是抛光的黑曜石,倒映着天花板上垂落的、泪滴状的水晶灯。它们在我的制服肩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我无法言说的心事,明亮却割人。我熟知这里的一切规则:如何让香槟保持恰到好处的气泡,如何用沉默抚慰醉酒的哭泣者,如何让时间在拱门下流速变缓。可我从未想过,这座冷艳的建筑会因她的到来,成为我灵魂的圣殿与牢笼。
他们说,一位异国的贵族公主即将下榻。
可当她真正出现时,我才明白——公主不过是世人肤浅的命名。
她是被光钦点的造物。
那个黄昏,她站在大堂中央。
身披黄与白的落日:裙摆是鎏金织就的瀑布,肩带是月光纺成的轻纱。颈间一枚琥珀色宝石,仿佛囚禁了千万年前的晨曦。空气在她周围凝固成虔诚的膜拜,黑曜石地砖在她脚下融化为虔诚的镜湖。我的呼吸卡在喉间,成了最卑微的祷告。那一刻,我知道某种沉睡的狂热在我骨髓中苏醒:我渴望成为她裙摆一缕微不足道的金线,或是她光洁肩头一粒微尘——只要能被她的温度包裹。
从此,在落日的光温柔地涌入我的瞳孔时,我明白,我已经堕入一场自我制裁的朝圣。
她的套房在长廊尽头,门扉雕刻着异国星座。而我的仪式,始于每夜她沐浴的时刻。
那扇琉璃窗是命运的馈赠也是诅咒:窗外是永恒冻土与极光,窗内是她卸下所有伪装的疆域。
我像窃取神火的囚徒,蜷缩于帷幕的褶皱里。多数尝试皆被命运嘲弄——有时是骤响的电话铃如审判钟声,有时是走廊传来其他宾客的笑语,有时是我自己良知的匕首突然刺入胸腔:“你不配凝视光。”
我被一次次驱逐回现实的阴影中,浑身颤抖,如同被夺走信仰的异教徒,苍凉而无措。
直到那个极光沸腾的午夜。
演出,正式开始了,而我,是唯一的观众。
时间坍缩为真空。雪花悬停如钻石尘埃。
她走来,手指如解开神谕般轻启肩带。
黄白礼裙滑落,并非凡俗的脱衣,而是花瓣挣脱萼片、蝶蛹撕裂晨雾——一种近乎神性的自我展露。
她踏入浴缸,水波荡漾如圣杯承接甘露。
我的目光掠过她脊椎的弧线,那是所有星河源起的蜿蜒;她的肩胛是未展的羽翼,仿佛轻轻一动就会洒落星尘;她颈后细碎的绒毛被水汽濡湿,像初生鸟雀的喟叹。
那一刻,某种滚烫的浪潮在我颅內炸开——不是情欲,是比情欲更致命的东西:是一种想要跪地痛哭的震撼,是一种想要焚尽自我的奉献欲。我紧紧咬住手背防止呻吟逸出,齿间尝到铁锈与荣耀的味道。我知道,我已被彻底赦免与永久流放。
翌日,酒店举办白昼庆典。
而对我而言,这只是夜晚狂想曲后的片刻闹剧。
我不是这里的主角,这里周围的一切和我毫无关系。
除了,她。
阳光如金雨泼洒,所有夜的秘密度数清零。
她穿着向阳葵般灿烂的长裙走向我,发间别着珍珠与萤石。“谢谢你这些天的陪伴,”她递来一杯蜂蜜色的酒,“这座城市很大,我常觉得自己是座孤岛。”
我们跳舞、碰杯、分享沾满糖霜的蝴蝶酥。
她笑得毫无阴霾,仿佛昨夜那尊沐浴在极光中的神祇只是我癫狂的臆想。
她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某个守夜人曾把心脏钉上她的琉璃窗作为祭品,不知道黑红交织的酒店如何在我体内地震般轰鸣。
呵呵呵,她什么都不知道。
而我,一面悄悄地贪婪吞咽她此刻的每一寸笑靥,一面在灵魂深处跪拜她昨夜每一寸圣洁的轮廓。
——这便是我最卑劣与最崇高的秘密:
我既是她光明下推心置腹的挚友,也是她黑夜里丑陋无比的偷窥者;
我用职员的制服禁锢汹涌的渴望,又用痴狂的凝视为她加冕。
但,那又怎么样呢?
红与黑是我爱你的辩证,黄与白是你存在的宣言。
倘若真相终将曝露,我愿被判永世囚于这座酒店——
在每一个极光沸腾的夜,隔着琉璃窗,续写我永无止境的琥珀色凝视。
今天的夜晚啊,求求你再长一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