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海出身于医疗世家，曾经的他，远非如今这般模样
那时的他，勤奋好学，对待他人真诚友善，是旁人眼中当之无愧的“别人家的孩子”
而他的父母，也都是当地声名远扬的医院里的骨干医生
虽说家庭条件还达不到出入豪车、坐拥别墅的程度，但在本地也算是殷实
一家人住在繁华地带的中高档小区，日常出行有一辆价值三四十万的代步车，生活安稳而惬意
成绩优异、全面发展的孩子，加上事业有成的父母，这本该是一个幸福美满、令人称羡的家庭
然而，一场疫情突如其来，打破了所有的平静与美好，一切都在这场灾难中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
“……省……等多个地区，发生……病毒感染。……已经证明，有人传人的风险……”
“累计报告全国确诊病例已经到达……”
“自今天早上十点起，感染中心地区实施管制措施……”
……
电视新闻里，主播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
每一个字都像锋利的刀片，划破了往日的安宁
“儿子，爸爸妈妈短时间内可能不会回家了，你一个人一定要乖乖的，把口罩戴好，不要出门”
“家里我备了一些药和吃的，你的银行卡里也打了一万块，节约一点花。如果有什么困难记得去找隔壁林叔叔”
那时的宿海正坐在电脑桌前上着网课
敲开房门的他们只是简单地交待了几句就匆匆地离去
看见拖着行李、全副武装的父母，他不知怎的，心脏突然绞了一下
……
自那以后没多久，住在宿海家隔壁的林叔叔突然敲开了宿海家的房门
伴随着的，有在远处擦着眼泪的林小雨妈妈，还有爸爸妈妈医院里的同事
他们面面相觑，可谁也没有先开口
“宿海，你还在上课吗？”
林叔叔率先打破了沉默，声音有些发颤
宿海摇了摇脑袋，喉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极力控制着情绪，可心跳却不受控制地加速
他已经猜到了，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这样吧，你先跟我们上车好吗？你跟着小雨坐在我们车的后排，我帮你们给班主任请假”
林叔叔的手搭在宿海的肩膀上，微微用力
宿海也没问去哪，只是被同样有些懵懂的林小雨牵着手，机械地迈出步子，乖乖地上了车
“没事的”
林小雨也强压着心中的不安，轻声安慰道
一路上，宿海只是默默地看着窗外的风景由城市变换到城郊
道路两旁的店铺大多紧闭着门，偶尔能看到穿着防护服的工作人员匆匆走过
当路上不断出现“丧葬一条龙”的用品店时，他的心脏再次绞痛了起来
“深切悼念……和……烈士”
黑白的标语高高挂起
车道两旁布满了花圈
下车后，反而是林小雨一瞬间哭了起来
她的哭声像一根刺，扎进宿海麻木的心里
只见林妈妈也抱着小雨一起流着眼泪
“怎么…怎么会这样……”
林小雨哽咽着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大门口时不时地就会有主动过来送花的陌生人和外卖小哥
他们放下花束，默默鞠躬后便离去
大厅里人并不多，但宿海也没几个认识的
他步伐沉重，沉默着径直走向灵堂中央，眼神空洞而冰冷，不带一丝感情，机械地扫视着四周悬挂的横幅和高悬的遗像
随后，他缓缓伸出手，那只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着，轻轻抚上覆盖着国旗的骨灰盒，动作轻柔
“宿海！”
一个女人突然抱住了他痛哭流涕起来
宿海认识她，她是爸爸的姐姐，也就是自己的大姑——宿玲
从小到大虽然没走过几次亲戚，但她还是认识的
他目光木然，像被抽走灵魂的提线木偶，直勾勾盯着那些举着相机、亦步亦趋跟在宿玲身后的记者
镁光灯此起彼伏地炸开，刺痛的光斑在视网膜上灼烧，将他切割成无数个支离破碎的倒影
转头看向那些身着白大褂，轻轻拍着他肩膀，试图给予安慰的叔叔阿姨，同样感到难以理解
此刻的他，内心一片混沌，既不觉得伤心，也说不上来究竟是何种情绪，仿佛整个世界都变得虚幻而陌生
原来人类的感官如此脆弱，当情绪溃堤的刹那，连呼吸都会变得像咀嚼砂纸般粗糙
“没事啊侄子，我弟弟的儿子就是我的儿子，以后你就跟我们住，我们来照顾你”
大姑的话在耳边响起，宿海抬头，只看到她哭红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神色
话是这样说
可仅仅过了两年……
“侄子啊！马上就要读高一了啊？哪个学校啊？”
宿玲翘着二郎腿，瘫在沙发上，遥控器在她手中不停地切换着频道
“新都一中”
宿海手中的扫帚在地板上来回滑动，带起阵阵灰尘
“重点高中啊！不愧是我们家的基因，果然聪明能干，那你现在…应该16岁了吧？”
宿玲停下换台的动作，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宿海的脸
“上个月就满了，大姑，你上次还在问我生日来着”
宿海直起腰，揉了揉发酸的肩膀，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
大姑依旧跷着二郎腿，一边剥着瓜子，毫不在乎地把瓜子皮吐在一边，也不关心有没有吐在垃圾桶里
宿海看着满地的瓜子壳，心里微微叹了口气，不过对于这种事情，他并没有放在心上
毕竟自己是借住，本来就没有理由抱怨别人家里的生活习惯，只是有时候会在心里吐槽着：
“到底谁不是我奶奶亲生的，怎么差距这么大…”
一年过去了，宿海的心态也慢慢调整了回来
随着疫情的减退，似乎一切都准备回归正轨
“不好意思，工作太忙给忘了”
她拍了拍沾有瓜子屑的手，尴尬地赔笑了一下
不过只有宿海知道，眼前的大姑似乎从来没有工作过
她每天不是躺在沙发上看电视，就是和小区里的邻居打麻将
虽然有一点不满，但宿海知道，毕竟他们是和自己血缘最亲的人，也是自己世界上唯一能相信的人了
突然间，宿玲把一沓纸放在了客厅的桌上，旁边还有个全新的红印章
“你先打扫，待会来把这个签一下”
“……这个是什么？”
宿海直起正在拖地的身子，疑惑地看向桌上的纸张
“哎呀没什么，你是小孩子，不懂”
话虽然是这么说，可宿海总是隐约感觉到，为了这个事情她似乎已经准备了很长一段时间了
还特地等到确认宿海满了16岁后才把这些东西拿出来
16岁，是完全民事行为能力人
把所有家务收拾好以后，宿海才坐下来仔细地阅读起来——
《财产转让书》
『我自愿同意，将宿…和……的继承于我的遗产转让给宿玲……
包括名下所有房产、车辆、银行卡内的所有资金、以及后续的赔偿抚恤金等……转让于宿玲』
“大姑…这是……”
宿海的声音有些发颤，手指紧紧捏着纸张
“不用担心，只是暂时交给大姑保管而已”
她点燃一支烟，毫不在乎身旁还有未成年的宿海坐着
“咳咳……可是这不是我爸爸妈妈留给我的吗？”
“你先签，侄子。大姑怎么可能害你呢，我们可是一家人。你想想，自从你来了我们家以后，大姑给你操了多少心，你以后还要供你读书、买房、娶媳妇，那不都得交给大姑来办吗”
她带着那张假意的笑容摸了摸宿海的脑袋，指甲上的戒指硌得宿海生疼
“而且你一个小孩子要什么房子车子，那都是大人该操心的。你相信大姑，大姑帮你存着，等你成年了大姑再还给你”
“……”
毕竟他们是和自己血缘最亲的人……
也是自己世界上唯一能相信的人……
或许是出于信任，宿海只是犹豫了一下后，便签了字
事后，还配合着她拍了好几段视频
“我自愿将……转让给宿玲女士，我的身份号是……”
……
宿海选择相信了他们
可殊不知从那以后，自己的人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等法律文件生效后，大姑一家马上就把宿海以前住的地方给卖了出去
中介带人看房的那天，宿海站在角落里，看着那些陌生人在曾经充满回忆的家里指指点点，心里一阵抽痛
包括父亲的车子、以及本应该归属于自己的遗产也在某一天不翼而飞
在那之后的生活里
他们的本性彻底暴露出来
不要说学费，就连生活费他们也舍不得拿出一分钱
于是上了高中以后，宿海便开始找兼职
只要一有时间便跑出去做日结和短工，快餐店、便利店、快递分拣站，城市的每个角落都有过他忙碌的身影
如果不这样做的话，连书都读不了
他们夫妻俩带着自己的表弟去麦当当享受家庭聚会时，
宿海在餐厅兼职洗碗，滚烫的热水烫得他双手通红，洗洁精的泡沫刺激着他手上的冻疮；
他们夫妻俩换新车，住新房时，
自己却被赶出了房门，无可奈何只好投奔孤儿院
临走那天，大姑塞给他几件旧衣服：“拿着，以后别再来打扰我们了”
直到银行卡里再也没有一分钱的时候
宿海才清醒了过来——
“除了自己，不能相信任何人”
他如此告诫着自己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