虔州周家现任的家主,名唤周瑶光,乃积年的半步炼神境大宗师。盛年时执掌大齐政事堂,威势赫赫,令朝堂上下噤若寒蝉。
周静岚脚步轻快地走在通往归心庭的青石板路上,脑子里转着父亲提过的往事。
上古时代,宗门势力强横,挤压世家生存,几大世家由精于术算的范家牵头,合纵连横,硬是建了个大齐皇朝出来,把当时最强的齐家拱上龙椅。
那会儿真是天下侧目,风起云涌,世家稳压宗门何止一头。
可后来……坐上龙椅的齐家似乎得了天大的好处,加上宗门煽风点火,其他世家眼红心热,皇位几经更迭,大齐也有几次分裂。
也是风水轮流转,如今那位子又回到了齐家。曾经广袤的大齐领地内,眼下勉强算两大帝国对峙:大齐,还有那个自称正统的姜周。
其中,大齐有八大世家撑腰,底气足得很,跟大宗门也能掰掰腕子。姜周就惨点,只有四个世家,颇受宗门掣肘——不过皇帝和世家的关系也更紧密。
周老爷子周瑶光自觉炼神无望,十几年前就退回虔州祖宅,专心经营周家这一亩三分地,最是爱才惜才。
周无威,也就是她父亲,本是江东旁支出身,成长不在虔州。可架不住天赋心性皆是顶尖,早早就在江湖闯出了名头。
周老爷子慧眼如炬,硬是把他从江东召了回来,丹药功法敞开了供应,连本该属于嫡系的“听涛苑”都划给了他。这份器重,给足了面子,也拴住了人心。
周静岚心知肚明,世家若只认血脉,不纳英才,再大的家业,几代人也得败光,迟早被虎视眈眈的宗门和其他世家瓜分干净。
刚想通了修行关隘,周静岚此时心情正好,她哼着段不成调的曲子,脚步轻快地穿过曲折的回廊。
深秋的周家大宅,天高云淡,阳光清冽,金黄的银杏叶和火红的枫叶交织,铺满了小径。空气里带着股清冷的草木香,吸一口,肺腑都透着爽利。
几个佣人正拿着大竹扫帚,哗啦哗啦地清扫着庭前落叶。见到她过来,都停下动作,恭敬地唤一声:“静岚小姐早!”
“张伯,李婶,早啊!”周静岚笑眯眯地点头回应,脚步不停,“这叶子扫了又落,扫起来应该也挺烦人的吧?”
“一点都不烦呀小姐,”被称作张伯的老仆直起腰,笑得一脸褶子,“这秋色正好,看着也只剩舒心了不是?”
“说得也是。”周静岚顺手接住一片打着旋儿飘落的枫叶,叶片红得像火。
“一年里就属这时候颜色最鲜亮。”她指尖捻着叶柄转了转,心情也跟着那片红叶似的,轻盈雀跃。
不多时,归心庭已在眼前,周静岚停下脚步,抬头望向院门上方那块古朴的匾额。
“归心”。
这两个字不是用笔写的,而是被人以剑为笔,直接刻在木匾之上。乍一看,每一笔都随性至极,甚至有些杂乱无章,全然不顾字形的间架结构。
可若将目光放远,整体观之,这两个字竟浑然一体,沛然圆融,一股包容万象的剑意扑面而来,让人心神为之一清!
“好一部‘绝世剑法’……”周静岚忍不住低声赞叹。这匾额是周家两百多年前那位炼神境家主信手刻就。她虽未开眼窍,但剑法造诣已远超许多开窍好手,自有识货的眼力。
对那位家主而言,这或许只是随手之作,但对大宗师以下的武者来说,这就是一部蕴藏无穷奥妙的剑法秘典!能从中悟出多少,全看个人的资质和悟性。
可这样一部“秘典”,就这么随随便便挂在日常起居的院门上……
“这就是顶尖世家的底气啊……”周静岚心中感慨。
她平日可以参悟的《诛仙剑经》直指炼神之境,才是周家屹立千年的真正根基之一。
这等功法,若非家主首肯或有足够贡献,旁人连看一眼的资格都没有。自己能托生在这样的名门世家,何其幸运。
定了定神,收起心绪,周静岚拉起门上的黄铜兽环,“笃笃笃”敲了三下。
没过多久,院内响起脚步声,大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拉开。门后站着位穿藕色襦裙的少女,眉眼与周静岚有两分相像。
她发髻略微有些松散,几缕碎发贴在光洁的额角,眸光流转间却透着一股子狡黠灵动,正是人(主要是受害人)送外号“皮皮虾”的周静夏。
周静夏一见是她,明显愣了一下,随即上前一步,半边身子挡在门口,眼神有点飘忽,压低了声音:
“静岚?你怎么过来了?我正琢磨过两天找你一起去坊市逛逛,挑几件新做的冬裙呢!”
两人虽是远房姐妹,但年纪只差一岁,从小玩到大,感情甚笃。
“夏姐姐,逛坊市好说,改天我陪你逛三次都行!”
周静岚比出三根手指,笑得眉眼弯弯,她称呼这位堂姐,向来是有事夏姐姐,没事周静夏:
“不过今天嘛……我刚在剑道上有点新体悟,手痒得很,特来找你切磋印证一下!”
话音未落,一个身影从周静夏身后冒了出来。是个头挽双髻的小道士,看着年纪不大,五官轮廓分明,尤其一双粗黑浓眉,格外扎眼。
此刻,那对眉毛高高扬起,目光如炬,毫不客气地上下打量着周静岚。
“你就是周静岚?周家静字辈第一人?能脚踢太清观,拳打天元山,开窍以下无敌手?”
小道士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稚气未脱的脸上满是傲气:
“呵,不过是个黄毛丫头,牛皮吹这么大,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遭雷劈!”
黄毛丫头?你小子还没我大吧!我招谁惹谁了?
周静岚嘴角抽了抽,莫名其妙挨了顿骂,她努力维持着礼貌的微笑,目光却像探照灯似的,“唰”地转向周静夏。
周静夏被她目光一扫,立刻抬头望天,手指不自在地绞着藕色裙边,那副心虚尴尬的模样,简直就差在脸上写“是我说的”四个大字了。
果然是你!亏我刚才还浪费感情地喊你夏姐姐!周静岚瞬间锁定了罪魁祸首。
这时,那小道士似乎也明白吹牛的不是正主,但嘴上依旧不饶人:
“哼!周家连同子弟也不过如此!切磋输了就满口胡吣,想从嘴上找回场子?我青鸿今天算是开眼了!”
青鸿?进周家大门还敢这么横,穿道士服,青字辈……
电光火石间,周静岚脑中闪过《江湖常识》里的信息——道家三宗之一,太清观!
周家有《诛仙剑经》,太清观则有《戮仙剑经》,两边的关系向来不睦。
更巧的是冤家路窄,太清观的山门就在天冕山脉里,跟虔州紧紧挨着……难怪这小道士嘴这么毒,一点面子不给。
青鸿说完,抬脚就要走。周静岚眸光一闪,手腕轻抖,“唰”地一声,连鞘长剑已横在青鸿身前。
青鸿又是一声冷哼,竟是不闪不避,梗着脖子就往前撞,赌她不敢真拦。
就在他胸口即将碰到剑鞘的刹那,那柄裹着铜绿色剑鞘的长剑仿佛活了过来,轻巧地一个滑移,剑鞘末端已精准地、轻轻地抵在了青鸿胸口下方。
力道很轻,几乎感觉不到疼,但那角度和劲力却恰到好处,让他寸步难行。
青鸿不信邪,身子一拧想换个方向挤过去。长剑如同附骨之疽,瞬间又换了个点,依旧稳稳封住他所有去路。
“道歉。”
周静岚嗓音清凌凌的,那双又黑又亮的眸子看过来,平静无波,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
“我道什么歉!”青鸿指着周静夏,粗黑的眉毛气得快竖起来,脸上稚气未脱的逞强更明显了,“明明是她打输了还瞎吹牛!”
周静岚看着他那色厉内荏的小模样,忽地“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颊边现出两个浅浅的梨涡,可说出来的话却依旧斩钉截铁:
“道歉。”
她手腕微收,长剑撤回寸许,剑尖隔空虚点青鸿胸前。
青鸿以为她退让了,暗暗松了口气,正要迈步——
瞳孔骤然收缩!
一股冰冷、精纯、凝练如实质的剑意,仿佛死死锁定了他胸前那一点!
他头皮发麻,额头冷汗“唰”地就冒了出来。他甚至忘了那剑还在鞘中,胆气瞬间被夺,道歉的话脱口而出:
“是……是我太鲁莽了!”
见小道士服软,周静岚轻吸一口气,剑意如潮水般退去。
她手腕一翻,长剑已收回腰间,多余的话一句没有,只对青鸿微微颔首,算是接受。
青鸿这才反应过来,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又是后悔又是不敢置信。
可话已出口,再收回来只会更丢人,更何况那股可怕的剑意……他委屈地扁了扁嘴,出山门前长老的叮嘱在耳边回响:
“你代表的是太清观的脸面……”
这下好了,脸面丢在周家了。
“你……你确实厉害,”青鸿振作得倒快,猛地抬起头,小脸绷得紧紧的,眼神异常认真,带着一股不服输的倔强。
“但我一定会超过你的!一定!”
周静岚本打算随口敷衍两句打发他走,可对上小道士那双异常认真的眼睛——亮得惊人,里面燃烧着纯粹的斗志和少年意气,莫名像极了早上小承业攥着糖块时闪闪发亮的眼神。
她心里一软,下意识地就往腰间的荷包摸去。
指尖刚触到油纸包的棱角,她猛地顿住。
自己真是脑子抽抽了,对方是太清观的道士,还刚被自己用剑意压服,这会儿给他糖……
看着青鸿依旧倔强地、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等待回应,周静岚大大方方地绽开一个明朗的笑容,声音清亮,带着真诚的鼓励:“好啊,小道士!你要加油哦!”
青鸿被她这区别于先前,发自内心的明媚笑容和直白的鼓励晃得一愣。
回过神后,他像被烫到似的猛地扭过头,丢下一句“你等着瞧!”大步流星就走。
只是那匆匆离去的背影,耳根处分明染上了一层可疑的红晕。
“哈哈哈!静岚你看!他害羞了!耳朵尖都红透啦!”
周静夏幸灾乐祸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
“到底还是个小屁孩嘛!”
远远的,青鸿似乎听到了这句,脚步猛地一顿,随即走得更快了,只是那耳根的红晕,瞬间蔓延到了整个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