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静岚与恢复真气的周静夏，在归心庭的演武场上叮叮当当地切磋了一整个上午。
正如父亲所言，这种实打实的印证，果然让之前有些停滞的剑道境界又活泛起来。
从最初的全力出手，十息才能稳稳压制周静夏，到切磋尾声，只需五息便能轻松取胜。
这固然有对堂姐剑路越发熟悉的缘故，但她自身将之前的感悟融入实战带来的提升，也清晰可见。
她最近几个月剑道精进缓慢，连带着练剑的兴致都淡了不少，本以为是自己境界不够，剑术已触到当前的上限，这才埋头苦修，硬是把蓄气推到了大成。
不能说错了方向，但她的剑道本可以打磨得更圆融些，终究是欠了些火候。
“不打了不打了！”周静夏“哐当”一声把剑丢在石阶上，毫无形象地一屁股坐下，抓起腰间的牛皮水囊猛灌了几口，水珠顺着下巴滴在衣襟上也浑不在意。
她喘着粗气，脸颊红扑扑，语气中带着不满：“你这哪是找我切磋？分明是拿我当活靶子练手呢！”
周静岚也有些微喘，额角沁出细汗。她收剑入鞘，走过去拍了拍堂姐的肩膀，“好心”鼓励：
“夏姐姐这一上午进步可不小！就凭你这天赋，要是之前少逛点坊市多练练功，今天收拾那小道士还不是手到擒来？”说完，她抬头看了看日头。
“时候不早，我先回去用膳了。”
周静夏没抬头，只闷闷地“嗯”了一声，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水囊上的纹路。
……
开辟丹田后，蓄气大成便只是真气积累的水磨功夫。周家丹药资源丰厚，周静岚这几个月埋头苦修，辅以蓄气期最好的“养气通脉丹”，真气积累稳步提升，终于在两周前稳稳踏入蓄气大成。
眼为肝之窍。蓄气至气脉大通、肉身初成后，武道修行便转向了脏腑与窍穴的打磨。
眼窍相关有八大窍穴，纵是天赋异禀，也只能靠日复一日的真气凝练，水到渠成。
八大窍穴齐开，辅以丹药，方可尝试叩开眼窍之门，正式步入开窍之境。
窍开则精气流转不息，丹田气海充盈。内力自生，形神俱壮，力贯四肢，筋骨如铁，气脉畅通。此乃开窍根基，修行之始。
自家小院内，用过午膳的周静岚并未急着练剑，而是坐在廊下的竹椅上，慢悠悠地剥着新炒的松子。
阳光暖融融地晒在身上，她一边回忆着蓄气之后的开窍功法要点，一边把松仁抛进嘴里，香脆满口。
直到一碟松子见底，她才拍拍手上的碎屑，起身走回静室，盘膝坐下，收敛心神，继续凝练着眼窍相关的第一处窍穴……
吐纳真气，引气归穴。足足三个半时辰过去，窗外的天色已由明转暗，周静岚才缓缓睁开双眼。
还差一点火候……最多再有两天，这处窍穴便能彻底打通。
她舒展了一下有些僵硬的四肢，刚站起身，就看见父亲周无威不知何时已站在静室门口，正静静地看着她。
“正好，到晚膳时辰了。”
周无威见她起身，招了招手。语气虽一如既往的温和，但周静岚敏锐地察觉到，今天的父亲眉宇间似乎凝着一丝沉郁。
她点了点头，安静地跟在父亲身后，走向膳厅。
一路沉默。这不同寻常的安静，更让周静岚确信是出了什么事。若是往常，父亲定会边走边问“方才冲窍感觉如何？可有滞涩之处？”
膳厅内灯火通明，黄花梨木的圆桌上已摆好了饭菜。
一道清蒸鲈鱼鲜香扑鼻，碧绿的小葱点缀其间，还有一小盅炖得透亮的山珍鸡汤，热气袅袅。家里的厨娘张婶手艺向来没得挑。
周静岚的母亲在她出生时便因难产过世。偌大的膳厅，一桌丰盛菜肴，多数时候只有她和父亲两人对坐。
若父亲外出，便只剩她一人。她们这一支毕竟是从江东迁来，虔州本家的人大多对父亲有所疏离，连带着小辈里除了周静夏，周静定，其他人也隐隐将她排除在外。
这便是世家，血脉亲疏往往决定了人际的远近。
她早已习惯，也不甚在意。若父亲外出，她又觉得冷清，常会提前跟厨娘说一声，跑去周静夏那里蹭饭。
堂姐那跳脱的性子，总能驱散她心底那点孤寂，让她开怀。因此，即便时常独处，她也养成了大方开朗的性子，并不显得孤僻。
又是一顿沉默的晚膳。见父亲放下碗筷，起身似要回房，周静岚终于忍不住开口：
“爹，是不是……最近有什么事？”
周无威脚步一顿，回过神，脸上挤出一丝宽慰的笑：“是族里有些事务，不大不小。你安心修炼便是，不必挂心。”
他转而夸赞起周静岚的进境：“我观你凝练窍穴的进度不错，蓄气大成不久，这第一处眼窍相关窍穴就快冲开了，很好。”
他顿了顿，似在斟酌，片刻后像是下定了决心，缓缓道：“准备准备。待你打通这处窍穴，便接受家族的‘江湖磨练’吧。以你的进境，待磨练完成，也该初开眼窍了。那时……你便南下游历去吧。”
江湖磨练？南下游历？
周静岚微微一怔。并非她不想去，相反，她早计划着开眼窍后就离开周家，离开虔州，去见识这方天地的江湖。
但父亲此刻的安排，却透着一股急迫，更像是……想让她离开周家，避开什么。否则，按惯例，至少等她开眼窍后，再进行家族磨练，效果才最佳。
早年，多少宗门骄子因江湖经验浅薄而阴沟翻船。如今，无论宗门世家，都将“江湖磨练”视为弟子成长的必修课。
世家子弟虽大多终老族中，但欲培养能挑大梁者，出门游历必不可少。周家也效仿此法：优秀子弟开窍后若要行走江湖，会有半年“磨练期”。
这期间，随时可能遭遇“偷袭”、“下毒”、“围攻”——当然，出手者武功虽高却会拿捏分寸，所下之毒解药也近在咫尺，只为逼真，不至真要了性命。目的就是让子弟学会辨别凶险，应对各种阴诡伎俩。
若宗门世家不懂弥补自身短板，针对江湖险恶进行特训，怕是早被历史洪流吞没，沦为后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了，哪还能屹立至今？
正因如此，这些势力培养出的核心弟子，功法顶尖又经验老辣，往往能越阶击败多开几窍的普通江湖好手，已成了江湖共识。
周静岚本打算开眼窍就申请磨练，还担心父亲不放心她独自闯荡。没成想父亲不仅先提了，还催着她尽快开始。
周家，虔州……恐怕要有风雨了。
周静岚心下了然，也听出父亲不愿深谈，便压下心头的忐忑，乖巧点头：“嗯，女儿知道了。”
她努力挤出期待的神情，不想让父亲忧心。但周无威何等眼力，还是捕捉到了她眼底深处那丝不安。
知道女儿冰雪聪明，或许已猜到了什么，他也没再多解释，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温暖的大手落在周静岚发顶，缓缓摩挲着。父女二人就这样静静立在渐沉的暮色里，檐角的风铃发出细碎的轻响。这一次，周静岚没有躲开。
……
回到自己房中，周静岚没有像往常那样，借着“劳逸结合”的由头翻看那些有趣的江湖杂书。
窗外传来巡夜家丁规律的梆子声，更显夜的静谧。她点燃一盏青灯，盘膝坐于榻上，摒除杂念，再次入定。
丹田真气汩汩而生，被她小心引导着，持续冲击、温养着眼窍相关的第一处窍穴。
她穿越而来，自小锦衣玉食，周家又是虔州擎天巨擘，之前的日子难免过得有些……悠闲。
初闻此世凡人亦可修行，延年益寿，掌握超凡之力时，那份新奇与兴奋，是她习武最初的动力。
可武道一途，无论终点如何辉煌，过程终究是枯燥的。打坐、练剑、钻研繁复的经脉穴位……哪一样都能给满腔热忱的孩子泼上一盆冷水。
周静岚心态成熟，有前世寒窗苦读的底子，能咬牙忍耐，主动适应，渐渐将修行融入骨血。
随着年岁增长，根基日益扎实，她也真切体会到了武道、剑道本身的乐趣。
实力突飞猛进，她渐渐将周家同龄人甩在身后，成了长辈口中“别人家的孩子”。
但她心里清楚，自己本可以做得更好。
这个世界，人榜之上青年才俊如过江之鲫，地榜宗师各个威震一方。强如父亲这般在常人眼中宛若神仙的人物，寿元也不过短短两百载。
曾几何时，那些名动江湖、耳熟能详的顶尖天才，下了人榜，登上地榜，又在百年蹉跎后黯然陨落，化为尘土。
她十分自信，以自己的天赋和努力，跻身顶尖天才之列并非难事。可这就够了吗？
不成炼神，终不过是家族后辈口中几代人的谈资罢了。是了，小时候为何她不再关注人榜？
或许潜意识里，她的目光早已越过人榜地榜，投向了那世人眼里，虚无缥缈，几十年不会变动一次的天榜！
六百年前，“万行”无嗔初登天榜，炼神之威浩荡，生生将“邪魔九道”打成了如今的“邪魔六道”！
两百年前，“算无遗策”范蠡，于大齐风雨飘摇之际运筹帷幄，助齐家重掌江山，更借万民之气，一步跨过仙凡之坎！
六十年前，南域蛊族悄然来犯，路过一寻常农舍，被一剑尽灭亿亿毒蛊！
那天起，木天明之名震动天下。暮年炼神，只因他手中常持一剑，世人便敬称“持剑”，他那简陋茅屋仅容一剑，世人便尊之为“剑庄”！
这都是何等的绝世风采！
她毕竟是带着前世记忆而来。前世的经历给了她沉稳的心智和开阔的眼界，却也带来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惰性。
二十一世纪的他，付出不算顶级的努力，加上尚可的头脑，便不算太难地考上了研究生。
这一世的她，天赋卓绝，资源充沛，无形中延续了前世的惯性，同样“不算太难”地修炼到了远超同龄人的境界。
可今日与父亲那番透着急迫的谈话，像一记警钟，猛然敲醒了她。
她骤然想起这是个怎样的世界！想起了第一次握剑时那触电般的兴奋，听闻天榜传说时那份心驰神往！
是的，这是个刀光剑影、弱肉强食的世界！邪魔六道杀人如麻，北疆胡寇虎视眈眈。
江湖中人，宗门世家，为利所驱，背后捅刀、毁尸灭迹亦是寻常。
但同样，这也是个武道通神的世界！蓄气、开窍、显化、炼神……乃至传说中上古仙神、道家三清之境……
只要周家还在，她就能在虔州这片港湾里，上午练剑，下午练功，嗑嗑瓜子，读读杂书，日子悠闲惬意。可若周家这艘大船倾覆了呢？
恐怕真如父亲所安排，所谓的“南下游历”，某种程度上说，不过是实力不济时的抱头鼠窜罢了。
而她，直到昨日，对“游历”二字的想象，还停留在逍遥山水、赏遍大齐风光的游玩心态上。
这份迟来的危机感狠狠警醒了她，也让她找回了那颗几乎被安逸磨平的初心。
好在，醒悟得还不算太晚。
两个时辰之后，周静岚缓缓收功，长舒一口气。
胸中那股因急迫而生的焦躁、沮丧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淀后的清明，以及对前路的……期待与自信。
周静岚吹熄了灯，和衣躺下。月光如水，照在她身上，仿佛为她披上了一层朦胧的轻纱。不知过了多久，她沉入梦乡。
那层月华织就的轻纱，在她沉睡中，竟悄然变得异常明亮、妖异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