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静戚这话刻薄带刺，断章取义，硬生生将周静岚描画成一个眼高于顶、目中无人的形象。
吴传明脸色由红转白，嘴唇哆嗦着，胸膛剧烈起伏。他猛地抬头看向周静戚，那双平日腼腆的眼睛里，此刻燃起两簇小火苗。
他声音因激动而拔高，几乎是吼出声来：“你……你胡说！周静岚根本不是你说的那样！”
场面因他的突然爆发而一时沉寂，只剩下风雪呼啸和旁观者压抑的窃窃私语。
周静岚心下了然，周静戚向来和她不对付，她所说的也代表了部分不熟悉她的人对她的误解，根深蒂固。
但看着眼前这个因维护自己而吼出声、现在有些手足无措的少年，周静岚心头微暖。她不愿辜负这份纯粹的期待，更不想让这少年因她而难堪，心念电转间，已有了计较。
“传明哥，多谢你仗义执言。”她先对吴传明点点头，目光真诚，随即转向周静戚，语气平和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李老所授精微奥妙，一时不明是常事。传明哥勤学好问，寻同道印证探讨，正是互助精进之举，何来‘自取其辱’之说？”
她顿了顿，目光澄澈地看向吴传明，也似对着所有在场之人，语调自然真诚，前世的诗句脱口而出：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武道之海，浩瀚如沧海，你我皆在其中奋力泅渡。心中所念，是那更高更远的‘巫山云雨’。”
“同道之路漫长，互为‘武道之侣’，自当互相砥砺，解惑传薪。传明哥，你说，可是这般道理？”
话音落下，周静岚暗自给自己的机智点了个赞。这番话既点明志向高远，还不着痕迹地将吴传明的心思包容进“同渡沧海”的伙伴情谊里，台阶给得稳稳当当。
果然，效果出奇的好，廊下一片安静。周静戚脸上的讥笑彻底僵住，显然没料到她会如此四两拨千斤，一时竟找不出话来反驳。
吴传明怔怔地望着她，愣了好一会儿才猛地回神，深深一揖，声音带着压抑的激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静岚妹妹……所言极是！”说罢，不再看她，几乎是同手同脚地匆匆转身离去，风雪中的背影却比来时挺直了几分，仿佛卸下了什么重担。
周静戚冷哼一声，甩袖便走。围观者也渐渐散去。
周静岚摇摇头，裹紧身上温暖的狐裘，正欲踏上回听涛苑的路，身后却传来声音：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好诗！意境高远，气象万千！不知是哪位先贤高作？老夫遍览诗书，竟未听闻？”
周静岚回头，见李正道不知何时已站在传薪堂门口，正抚着长须，一脸探究地看着她，眼中满是惊奇。
“呃……”周静岚语塞，她不想张冠李戴，此刻只得含糊，“或许是哪位隐士所作？弟子偶然听闻，觉得其意甚合此情此景，便引用了。”
李正道一脸“你休要糊弄老夫”的表情，目光灼灼，看得周静岚耳根微热。她赶紧抛出本想请教父亲的问题转移话题：
“李老先生，弟子正好有事请教。如今眼窍相关八窍已通七窍，自问温养也算圆融，似乎随时可冲最后一窍。”
“哦？然后呢？”老人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挑眉问道。
“可弟子心中隐觉，若此刻贸然冲关，必难‘水到渠成’自然开启眼窍。反复内视，却又始终寻不到问题根结。还望李老解惑。”周静岚眉头微蹙，将困扰和盘托出。
李正道闻言，神色一肃，仔细打量了她许久，伸出手，掌心向上。
周静岚会意，脱下右手手套，露出手腕伸过去。李正道三指搭脉，闭目凝神，一股温和却精纯的真气探入她经脉。良久，他才睁眼收回手指，沉吟道：
“你这几窍，真气充盈，流转顺畅，确实已达圆融之境。”他目光如炬，直视周静岚双眼，“如此看来，问题不在窍穴本身，而在于你的心。”
“心境不达，太过焦躁。”李老一针见血，话语直指核心，“你为求圆满而求圆满，真气虽足，神意却未能真正沉凝如一，失了那份自然而然、明澈通透的‘意’。”
周静岚如遭当头棒喝，瞬间愣住，随即泛起一丝苦笑：“多谢李老指点迷津！”太清道场的生死任务如悬顶之剑，让她对力量的渴求带上了难以言说的焦灼，这份急躁的根源却无法向人明言。
真诚行礼告别李老，周静岚再次踏上归途。道上已无人迹，只余风雪。
寒风卷着细碎雪粒，扑在脸上带来微刺的凉意。她踩着压实的新雪，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单调而清晰。
目光掠过枝头一对依偎着互相梳理羽毛的红腹灰雀，课后的插曲后知后觉般浮上心头——吴传明通红的脸颊，慌乱躲闪的眼神，那执拗的维护……
“喜欢我？”
周静岚揪了揪狐裘领口雪白的绒毛，指尖传来的温软触感带来一丝奇异的、难以言喻的涟漪。她一路无意识地踢开路边松软的新雪，露出底下冻得硬邦邦的青石板。
不知走了多久，她用力甩了甩头，仿佛要将这突如其来的烦恼甩进身后呼啸的风雪里。指尖习惯性地握紧腰间冰冷的剑柄，那熟悉的金属触感传来，瞬间将飘忽的心神拽回。
脑海中，李老指尖勾勒的流转经脉图景，“水到渠成”那份圆融自然的意境，重新占据了全部心神。
走入家中膳厅，暖意融融，饭菜的香气扑面而来。
周静岚数月磨练刻进骨子里的“安检程序”瞬间启动。鼻翼微动，精准捕捉着空气中弥漫的糖醋排骨的酸甜酱香、清炒时蔬的鲜嫩气息中有无异样，目光如探照灯般迅速扫过桌面。
早已端坐主位的周无威见状，唇角勾起一丝了然的笑意，打趣道：“看来这数月磨练，成效斐然。为父瞧着，你这鼻子，怕比猎犬还灵光几分。”
周静岚脱下厚重的狐裘，坐到桌前，先是熟练抄起汤勺，先在菌菇汤里搅了个底朝天，仔细观察汤色和沉淀，又凑近嗅了嗅，同时嘴里也不闲着：
“这哪是磨练？分明拿我当活靶子练手！暗杀、投毒、绑架……什么招式都招呼过了！”
“您是显化境的大宗师，自成一体，百毒不侵。女儿我现在喝水前得晃三晃看沉淀，睡觉前得摸摸枕头底下有没有针！这日子还能不能过了？”
周无威朗声大笑，眼中欣慰更浓：“江湖之水，深不可测，浊浪滔天。显化之下，这些‘不入流’的伎俩，往往就是索命绳，今日多一分谨慎，便是他日行走江湖时多一分安然！”
他看着女儿确认安全后，终于放心地夹起一块油亮诱人的排骨送入口中，满足地眯起眼鼓着腮帮咀嚼的模样，眼神变得温柔，似在追忆故人。
午膳在父女闲谈家常的温馨氛围中结束。周静岚心满意足地放下碗筷，起身欲回房小憩片刻。
刚走到门廊，那久违的宏大而冰冷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在她脑海深处直接响起：
“第二次任务将于三分钟后开启。”
“提示：日后任务开启将无预告，直接拉入道场空间。”
终于来了！
周静岚身形微不可察地一僵，慌乱虽有，但并未喷涌。反倒感觉心底那块悬了整整四个月的石头，此刻终于“咚”一声砸落在地。
周静岚下意识回头，目光投向膳厅内正慢条斯理品着饭后茶的周无威。父亲神态自若，见她望来，只投来一个询问的眼神：“怎么，还有事？”
“没，”周静岚迅速调整面部表情，扯出一个再自然不过的微笑，“就是突然觉得有点乏，想回房静一静。”
“嗯，去吧，别太劳累。”周无威不疑有他，温和地点点头。
果然……父亲毫无察觉。心中最后一丝疑虑散去，对太清道场那莫测威能的认知更深了一层，她步履平稳地回到自己房中，合上门栓，毫不犹豫地走至榻前，盘膝坐下。
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将因任务重启而在心底泛起的细微波澜，尽数压入深处，呼吸渐趋悠长，意识沉凝，心湖如镜。
主观上仿佛远超三分钟的时间过去，眼前骤然一黑，随即豁然开朗。
冰冷坚硬的触感从身下传来。依旧是那片浩瀚空旷的广场，穹顶如盖，明珠巨柱上“装载乾坤”四个古朴大字散发着亘古不变的微光。
四周那些仙禽神兽的石雕在氤氲雾气中若隐若现，沉默地注视着来者，目光仿佛穿透了无尽岁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