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草木的清新湿气在小院里浮沉。来到逍遥庄的第四天,周静岚今日没碰长剑,身影在小院空地反复腾挪。足尖发力,身形如离弦之箭疾窜而出,第二步真气流转,拔地而起,第三步凌空踏出,脚下仿佛踩着无形阶石,整个人向前爆窜出一段,最后稳稳落地,衣袂轻扬。
她抬手抹了把额角细密的汗珠,经过几天练习,《破风三叠》这最易摔倒的最后一步,已经被她踩得扎实。只是那空中灵巧变向的法门,她还是怎么也摸不到门路。
她停下步子,气息微促,目光下意识扫向隔壁的东院。钱青和另一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邻居就住那儿。钱青那张脸总是淡淡的,偶尔膳堂碰见,问一句能得半句回话已是难得。至于另一位?是男是女、高矮胖瘦都不知!
周静岚想起前天晚上,自己端着霍大娘给的一小碟蜜渍梅子,跑去东院敲门。门吱呀开了条缝,露出半张白日答疑时,站在自己斜前方,一直没什么波澜的脸。
“师姐,还记得我吗,就住在隔壁,来串串门,要不要尝尝这梅子?”她尽量表现的一脸乖巧。
钱青的目光在那碟晶莹透亮的梅子上停了一瞬,又移到她脸上,手伸出来,毫不客气地碟一起接了过去,吐出四个字:“多谢师妹。”声音平板无波。
“呃……不客气。”
怎么也不带客套的……她只觉得这位师姐不按常理出牌,一时打断了她的思路,此刻赶紧重整旗鼓,接着找话题:“那个,师姐,我看你也是用剑的……”
门缝里又飘出两个字:“没错。”
钱青透过门缝看着她,似乎在等下文。
而她一时卡壳,正搜肠刮肚,斟酌怎么开口:是姿态放平,邀请切磋,交流剑法心得;还是姿态放低,诚恳请教。
就这片刻,钱青已经直接开口:“还有事?”
“……如果师姐不愿意有的话,那应该没了。”
这话茶味颇浓,若不是为了任务……
“嗯。”结果回应她的只有一个字,随后门被轻轻合上,严丝合缝……
正想着那晚的碰壁,周静岚咬牙切齿之际,院门外忽然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和隐约的人语,随后是敲击院门的声音。
周静岚赶紧收敛表情,打开院门,只见小郡领着一个人站定,仔细一看,来人居然是弘毅!
小郡依旧姿态端庄,行云流水般对着周静岚提裙屈膝:“周姑娘,这位公子是新入门的弟子,他以后便也住西院了,若他平日骚扰姑娘,请随时来找我,我会汇报给庄主。”
周静岚眨了眨眼,这几天庄里日子过得清汤寡水,她都快忘了小伙伴这茬了。才想起今天确实是弘毅“面试”的日子。这么说……他和许念一那十道点的赌局,是他赢了?
“同、同居?!”弘毅忽略后半句,眼睛瞬间瞪得像铜铃,猛地转头看向小郡,声音都劈了叉,“这……这怎么行?!”
“一个院子,两间房。”小郡的语气依旧四平八稳,但周静岚眼尖,清晰地捕捉到她那双线条优美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向下撇了撇,透着一丝嫌弃。
“哦哦!那就好那就好!”弘毅长长松了口气,“要不也太……太……”他支吾着,后半截话却迟迟没说出口,脸反倒更红了。
什么意思?跟我住一个院子还委屈你了?周静岚看着他这副模样,莫名觉得有些好笑。
“公子之后请自行前往日用坊,领取一套日用杂物。”小郡对着弘毅再次一丝不苟地屈膝行礼,姿态完美得无可挑剔,说完便转身离去,步履轻悄无声,很快消失在院门外,留下一个优雅的背影。
“这怎么还区别对待呢?”周静岚纳闷了,她记得清清楚楚,自己那套床褥衣物可是小郡送来的。
等小郡的身影彻底看不见了,弘毅凑过来,求助道:“周姑娘……那个,日用坊在哪儿啊?我初来乍到,两眼一抹黑。”他又指了指门口,压低声音。“那姑娘好像也不太待见我,恐怕还得劳烦你给指个路?”
周静岚心想,这诺大的逍遥庄,她哪知道日用坊在哪?她斟酌了一下,伸手指了指自己身上那套墨绿简洁的衣服,委婉说道:
“你看我这身,还有屋里的床褥枕头,都是小郡姑娘当日直接送来的。”意思很明显:我也不知道在哪,而且我是“特殊待遇”。
“啊?”弘毅愣住了,脸上写满了不解,“怎么这也区别对待呢?而且她还说我做骚扰之事,怎么会这么想呢,我这面相,也算玉树临风,正人君子吧?”
“可能……”周静岚当没听见他的自我评价,略作思考,声音里带上几分揶揄,“你哪句话不小心,得罪人家了?”
“哪能啊!”弘毅立刻叫屈,“我一路上没少夸她呢!天地良心!”
“哦?”周静岚知道他为了任务肯定不会主动得罪人家姑娘,此刻也十分好奇,双臂抱胸,好整以暇地问,“你怎么夸的?说来听听。”
弘毅挺起胸膛,一脸问心无愧:“我夸她长得漂亮,举止又端庄大气,气质不凡,一看就不是普通人!来当丫环太屈才了,明珠蒙尘!”
“噗——咳咳!”周静岚一个没忍住,直接笑呛着了,“……人家原先是正儿八经的郡主!丫环是她想当的吗?你这种夸法,明眼人肯定是觉得你在找茬,人家不当面啐你都是教养好!”
“郡……郡主?原来就是她?!”弘毅彻底傻眼了。
“不然呢?”周静岚挑眉,索性掰着手指头给他分析,声音压低,“你看小郡姑娘走路,脚跟先着地,步子大小,保持优雅的同时分毫不差,再看她那发簪,纯银,款式简单,但一看就知道做工精细,至少顶普通丫环一年工钱!还有她的眼神……”周静岚模仿了一下小郡那种看似恭敬实则疏离、带着点审视的微妙眼神。
“……还有她名字,‘小郡’,还不够直白吗?”她最后做了总结。
弘毅听得目瞪口呆,半晌才挤出一句话:“……厉害!女子就是不一样,心细如发!这都能看出来!”
周静岚一听这话,嘴角弯起的笑意凝住,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涌上来。她下意识想反驳“这跟男女有什么关系?”,又觉得这样说太小家子气,张了张嘴,最终只是抿紧了唇,把话咽了回去。
弘毅把周静岚这别扭神情看在眼里,心头电光火石,猛地转过弯来:
“我这脑子!明明是周姑娘聪明细致,我却把功劳归于她身为女子,也难怪人家不高兴。”
他立刻找补,语气十二分的诚恳,还带上了文绉绉的词:
“寻常女子自然也看不出这般细节!周姑娘不愧为大家闺秀,真是钟灵毓秀,冰雪聪明,在女子中也属最最拔尖、心思剔透的那一挂!”他自觉这番夸赞既肯定了能力,又点明了她的出众,简直完美。
周静岚听到前半句还挺开心,可转念一想,又觉得弘毅把她那点不愿承认的小心绪猜的正着,于是听到后面,只觉得越听越不是滋味。
钟灵毓秀?女子中也是最雌的?
弘毅的话语自动被过滤提纯。周静岚心头那股无名火“噌”地一下窜得更高,她猛地扭回头,黑白分明的眸子瞪着他:
“哼,无关男女,单纯是人的问题——某些人眼神不好使,脑子也不大会转弯罢了。”
弘毅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刀子呛得傻了眼,怎么夸人还夸出火来了?小郡姑娘那边我明白了,可周姑娘又是为何啊?
他心头哀嚎:老祖宗的话真没错!唯女子与小人难养……
可……弘毅偷眼瞧着眼前少女。因为生气,她白皙的脸颊微微泛红,几缕被薄汗濡湿的青丝贴在鬓边,紧抿的唇线绷得直直的,那双瞪圆的眸子在晨光下亮得惊人,非但不显凶悍,反而透着一股鲜活的、让人移不开眼的明艳。
“颜值就是正义……”弘毅暗自嘀咕。就像小郡,即使被区别对待了,想起那张脸他也生不出多少怨气。眼前这位也是,生起气来,反而比平时那副沉静的样子更生动耀眼。
眼看真把人惹毛了,弘毅也顾不上纠结原因,赶紧举手投降状:“周姑娘,我的错!不招您烦了!我上午自个儿去溜达溜达,熟悉熟悉地形,顺便找找那日用坊到底在哪。”说着便自觉的抬脚,要往院外溜。
周静岚眼看弘毅要走,觉得正好,眼不见心不烦,又突然想起了正事,于是叫住了他,话语里还带着些火气:“对了,今天午时过后,可是轮到‘上进堂’庄主答疑。第一次去就迟到,小心被庄主直接一脚踢出逍遥庄,十道点的赌注可就打水漂了。”
弘毅一只脚都迈出门槛了,闻言刹住,回头,一脸茫然:“上进堂?答疑?”
周静岚看他那表情,立刻了然:“……该不会连这个,小郡姑娘也压根没跟你提吧?”
弘毅给了她一个无比肯定又无辜的眼神。
他这幅神态,倒让周静岚想起前世家里养的那只大型犬,此刻气消了大半,抬手揉了揉突突直跳的额角:“你来时,有没有路过一个挺大的青石台子?周围有几棵老松树,还开着大朵白花的玉兰树?那个地方,就叫‘上进堂’!”
“哦哦,明白了,多谢周姑娘提醒,大恩不言谢!“事成之后”,十道点我们五五分成!”弘毅恍然大悟,连连点头如捣蒜,等到周静岚挥了挥手,这才风风火火地转身,冲出了院门。
望着空荡荡的院门,周静岚哭笑不得,摇了摇头,对着空气嘀咕:
“这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