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雨镇的夏天,总是被一种近乎蛮横的热力所统治。
七岁那年的盛夏尤甚。
阳光不再是温柔的抚慰,而是滚烫的、带着重量的金色熔浆,肆意泼洒在筑波山麓这座被群山环抱的小镇上。
石板路被烤得滋滋作响,蒸腾起扭曲视线的氤氲热浪,空气粘稠得如同熬煮过头的糖浆,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烧感。
世界仿佛被投入了一个巨大的、无声的坩埚,万物都在融化,唯有那铺天盖地的蝉鸣——
【知了——知了——】
不知疲倦地、以一种近乎悲壮的执着,撞击着耳膜,宣告着这个季节唯一不容置疑的主权。
我,【榎木 夏生】。
像一头被暑气蒸腾得晕头转向的小兽,汗水小溪般从额角、鬓边汇聚,一路蜿蜒淌进汗衫的领口,棉布的后背早已湿透,紧紧贴在皮肤上,带来一种湿漉漉的束缚感。
所有的感官都聚焦在前方——老樱树虬结粗糙的树干上,那个小小的、黑色的震动源。
它透明的薄翅高速颤动着,发出震耳欲聋的嘶鸣,仿佛那小小的身体里蕴藏着整个夏天的能量。
目标明确。
我猫着腰,身体微微前倾,屏住呼吸,赤脚小心地踩在滚烫的石子和尘土上。
心脏在单薄的胸腔里擂鼓,咚咚咚,盖过了周遭所有的喧嚣,也盖过了心底一丝莫名的、因这巨大声响而产生的焦躁。
近了,更近了!
粗糙的树皮纹理在视野中放大,那聒噪的小东西似乎毫无察觉。
手心全是汗,滑腻腻的。就是现在!积蓄的力量瞬间爆发,身体猛地向前一扑!
【嘶啦——】
粗糙的树皮毫不留情地擦过手臂外侧,带来一阵火辣辣的刺痛。
然而,掌心传来的感觉却让我瞬间忘记了疼痛。
一阵剧烈、慌乱、带着鲜活生命力的挣扎!
那令人头皮发麻的嘶鸣被骤然掐断,只剩下指缝间传来的微弱而倔强的震颤。
成了!
一股巨大的、近乎膨胀的喜悦瞬间冲上头顶,我死死攥着拳头,兴奋得几乎要原地跳起来。
那剧烈的挣扎感如此真实,透过薄薄的皮肤直抵神经末梢。
那一刻,我无比确信,这个燃烧的、喧嚣的、仿佛永无止境的夏天,被我牢牢地、实实在在地攥在了这只小小的、滚烫的手心里。
【笨蛋夏生!】
清亮又带着明显气恼的声音,像一颗小石子,精准地砸碎了我刚刚筑起得意的城堡。
我像被烫了一下,猛地转身。
遥站在几步开外,阳光穿过老樱树浓密的枝叶,在她身上投下斑驳跳跃的光影。
她穿着洗得发白、领口有些松垮的浅蓝色连衣裙,两条细细的麻花辫垂在肩上,发梢随着她微微急促的呼吸轻轻晃动。
她皱着小小的鼻子,那双总是水润润的黑葡萄似的眼睛此刻瞪得溜圆,里面盛满了毫不掩饰的不满和……心疼?
【快放开它!】
她几步冲过来,踮起脚,试图用她同样小小的、却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手去掰开我的手指。
随着她的靠近,一股干净的、像刚晒过太阳的青草混合着一点点汗意的气息钻入我的鼻腔,奇异地中和了空气里的燥热。
【蝉在地下等了好久好久,可能好几年!才好不容易爬出来唱歌的!只有这么短的时间!】
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哭腔,手指更加用力。
【我抓住夏天了!】我固执地坚持着,把手藏到身后,感受着掌心那微弱却顽强的悸动,仿佛那是证明我掌控了季节的铁证,【这样夏天就不会结束了!】
遥不依不饶,终于凭着巧劲掰开了我一根手指,看到了里面那只惊恐乱蹬的黑色小虫。
它薄薄的翅膀在挤压下显得更加脆弱。
【才不是!】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眼圈真的红了,【蝉叫完了,夏天也还是会走的!谁也留不住!你这样它会死的!它等那么久,不是为了被你抓死的!】
她的话,像一盆带着冰碴的水,猝不及防地浇灭了我所有的兴奋。
夏天的结束?
那是什么感觉?
是像雪糕融化在手里的空虚?
还是像黄昏时天光一点点被黑暗吞没的失落?
看着她泫然欲泣的眼睛,那里面清晰的悲伤和指责,像一根小小的刺,扎进我因为【抓住夏天】而兴奋得冒泡的心湖,泛起一圈圈沉甸甸的、带着凉意的涟漪。刚才那种抓住整个世界的膨胀感,【噗】地一下,像个被戳破的气球,迅速干瘪下去。
犹豫只是一瞬间。
我最终还是松开了手。
那只受惊的蝉几乎是瞬间弹射出去,翅膀发出短促而尖锐的摩擦声,歪歪扭扭地撞进浓密的树冠深处,消失在一片浓绿里。
只留下一阵急促的、带着劫后余生的嘶鸣,很快也被淹没在周遭更宏大的蝉鸣交响中。
掌心里只剩下几道被挣扎划出的细细红痕,还有一点湿漉漉的、说不清是汗还是什么的黏腻感。
刚才那种充盈的、掌控一切的感觉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种空落落的茫然。
阳光似乎更毒辣了。
遥长长地舒了口气,小大人似的拍了拍我的胳膊,语气带着教训,却又软了下来:【笨——蛋!下次不许这样了!】
她黑亮的眼珠转了转,像是想到了什么好主意,忽然又拉起我那只还残留着红痕的手,【走!带你去个凉快地方,比抓虫子有意思多了!】
她的手小小的,软软的,因为刚才的激动和天气而汗津津的,却带着一股不由分说的力量。
我懵懵懂懂被她拽着,穿行在迷宫般狭窄、被阳光晒得发烫的小巷里。
巷子两边是低矮的老房子,木格窗棂有些斑驳褪色,墙角石缝里,牵牛花的藤蔓顽强地向上攀爬,开出零星几点紫色或蓝色的喇叭花,在蒸腾的热气里显得有些无精打采。
空气里弥漫着晒热的青草味、尘土味,还有不知从哪家厨房飘出的、淡淡的酱汤咸香。
巷子的尽头,空气陡然一变。
高大的朱红色鸟居像一道庄严的界碑,隔绝了外面那个喧嚣燥热的世界。
石阶蜿蜒向上,缝隙里长满了绒绒的深绿色青苔,踩上去软软的,带着一种湿润的凉意。
参道两旁是遮天蔽日的古树,虬结盘绕的树根如同巨龙的爪子,深深地扎进潮湿黝黑的泥土和厚厚的苔藓层里。
这里的空气清冽、湿润,带着浓郁的腐殖质和古老木头的沉静气息。
远处传来的蝉鸣被厚重的树冠和静谧的空间过滤,变得隐隐约约,仿佛隔着厚重的帷幕,不再具有侵略性,反而成了背景里一种遥远的白噪音。
阳光变得极其珍贵,只能艰难地穿过层层叠叠的枝叶,在地上投下变幻莫测、跳跃闪烁的细碎光斑。
【看这里!】
美咲的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一种发现秘密宝藏般的兴奋,她拉着我蹲在神龛前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那里,在厚厚的、如同绿色绒毯的苔藓和几片深褐色的落叶中间,静静地躺着一个东西。
一个褪色的、小小的八音盒。
它的木质外壳呈现出一种饱经风霜的深褐色,边缘多处开裂,木纹里嵌满了岁月的尘埃和湿气浸润出的深色水痕,有些地方甚至已经发黑变形。
原本镶嵌的金属发条装置完全暴露在外,布满了斑驳的铜绿和锈迹,像一件被遗弃在时光废墟里的机械残骸。
【爷爷说,】美咲的声音也染上了一层敬畏,她用指尖极其小心地碰了碰那个布满铜绿的金属圆筒,仿佛怕惊扰了它的沉睡,【这是他小时候,他爷爷亲手做的。里面藏着最好听的曲子。】
她顿了顿,语气里充满了遗憾。
【可惜后来摔坏了,再也唱不出歌了。爷爷试过,也找不到人会修这么老的东西。】
她抬起头看我,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却亮得惊人,映着头顶漏下的、如碎金般跳跃的光斑,那光芒里有一种纯粹的、不容置疑的期待。
【夏生,你爸爸不是在修钟表吗?那些滴答响的大钟,还有会唱歌的布谷鸟钟?你以后学会了爸爸的手艺,能把它修好吗?】
她的目光紧紧锁住我,仿佛在确认一个关乎世界存续的重大约定。
我学着她的样子,更近地凑过去,仔细打量着那个残破的八音盒。
它像个沉睡的、被时光遗忘的秘密,充满了神秘感。那些复杂的锈蚀和断裂的细小零件,看起来比爸爸工作台上那些滴滴答答的钟表还要难懂一百倍。
【我?】我有点不确定,甚至带着点畏难,【爸爸的手艺好难学的……这个看起来坏得更厉害……】
【嗯!】她用力点头,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笃定,【等你学会了,一定能把它修好!让它重新唱歌!我们说好了哦!】
她不再给我犹豫的机会,固执地伸出右手的小指,高高地、笔直地举在我面前,目光灼灼,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决心。
参道上的风无声地掠过,带着古木、苔藓和香火混合的、沁人心脾的清凉气息。
她仰着小脸,小小的手指伸得笔直,眼神里那种近乎神圣的认真和期待,像一道无形的绳索,瞬间捆住了我所有退缩的念头。
那目光,比七岁夏天正午最烈的阳光还要灼热,穿透了神社的清凉荫蔽,直直地、深深地烙进了我懵懂的心底。
四周安静极了。
远处模糊的蝉鸣,近处风吹树叶的沙沙声,仿佛都在这一刻屏住了呼吸。
一种奇异的、沉甸甸的感觉压在了心头,与刚才抓蝉时的虚妄兴奋截然不同。
我迟疑着,慢慢伸出自己同样沾着泥土和汗渍的小指,带着一种自己也说不清的庄重感,轻轻勾住了她的。
指尖相触,微凉,带着汗湿的黏腻,却奇异地传递着一种坚定的力量。
【嗯,说好了。】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寂静的神社里显得格外清晰,甚至带着一点回响。
那声微弱的承诺,仿佛被头顶沉默的千年古树听见了,树叶发出一阵更响亮的、如同低语般的沙沙声,像是在郑重地见证着什么。
那一刻,我懵懂地觉得,这个关于这个破旧八音盒的约定,似乎比刚才抓住那只聒噪的蝉,更能留住一些东西。
一些看不见摸不着,却沉甸甸地压在心头,带着苔藓凉意和木头沉香的,名为【永远】的东西。
蝉鸣依旧在世界的边缘喧嚣,但神社浓密的荫凉下,时间仿佛被黏稠而清凉的空气温柔地凝固了。
凝固在我和她勾在一起的小指上,凝固在那个躺在苔藓上、沉默承载着百年光阴与童稚誓言的八音盒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