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光阴,如同后山神社石阶缝隙里悄然蔓延的青苔,无声无息,却坚韧地覆盖了记忆的棱角,将两个在樱树下笨拙扑蝉、在神龛前勾指为盟的小小人儿,推搡着,跌跌撞撞地送入了十七岁潮湿而悸动的雨季。
那个关于八音盒的约定,如同被岁月溪流精心打磨过的鹅卵石,在心底某个最柔软的角落持续散发着温润而执拗的光。
放学的铃声,是冲出沉闷课堂樊笼的嘹亮号角。
我几乎是冲出教室,奔向车棚,跨上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其他部件都在叮当作响的老旧自行车。
链条摩擦发出规律的【咔哒】声,竟奇异地契合了胸腔里那颗年轻心脏的鼓点。
车轮碾过放学路上熟悉得如同身体延伸的风景、爬满枯萎藤蔓的斑驳院墙、便利店门口那只永远睡不醒的肥胖花猫、电线杆上层层叠叠新旧交叠的招贴海报……初夏傍晚的风迎面扑来,带着青草汁液被晒过的微醺气息、泥土蒸腾的温热,还有远处人家开始准备晚餐的烟火气,鼓荡起我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深蓝色校服衬衫。
目的地清晰而唯一。
校门口那棵巨大的、见证了无数聚散离合的樱花树。
花期早已落幕,浓密繁盛的绿叶取代了盛放时如梦似幻的云霞。
树下,遥静静地站在那里,像一幅被时光精心装裱的剪影。
夕阳金色的余晖慷慨地泼洒下来,为她乌黑利落的短发镀上一层柔和的毛边,白皙的侧脸在光晕中显得近乎透明。
她微微低着头,专注地看着摊开的习题册,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卷着书页的一角,透露出解题时的凝神。
身上那件和我同款的深蓝色水手服,裙摆被晚风轻轻撩动,划出温柔的弧线。
车轮碾过一颗凸起的石子,轻微的颠簸和链条的抗议声惊动了她。
她抬起头,看见是我,那原本因专注而微蹙的眉头瞬间舒展开,唇角像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向上弯起一个明亮而纯粹的弧度。
那笑容仿佛瞬间点亮了沉沉的暮色,比天边燃烧的晚霞更令人心颤。
【慢死了,夏生!】她的声音带着惯有的、佯装的不满,尾音却像轻盈的羽毛,微微上扬,轻易泄露了心底真实的雀跃。
她利落地合上习题册,快步走过来,动作熟练而流畅地侧身坐上我的自行车后座,沉重的书包被她抱在怀里。
【数学老头拖堂嘛,你知道的,不到最后一秒绝不松口。】
我随口解释,脚下用力一蹬,自行车重新启动,载着我们两个和沉甸甸的书包、还有更沉甸甸的心事,汇入放学的单车洪流。
她的手臂自然地环上我的腰,隔着薄薄的衬衫布料,能清晰地感觉到她指尖的温度和微微施加的力道。
那温度像带着微小的电流,瞬间窜遍我的四肢百骸,握着车把的手心不受控制地沁出细密的汗珠。
风渐渐大了起来,吹得道路两旁高大的榉树宽大的叶片哗哗作响,如同绿色的潮汐。
遥的短发发梢不时拂过我的后背,带来一阵阵细微而扰人的痒意。
她开始絮絮叨叨地讲起一天的琐碎:严厉的英文老师又罚抄了课文,午餐时意外抢到限量供应的美味炸猪排的惊喜,放学时在走廊里遇到那只不怕人、还蹭她裤脚的三花猫……她的声音在迎面而来的风里显得有些断续,却像一串串跳跃的、清脆的音符,清晰地落在我耳中,每一个音节都带着鲜活的气息。
我嗯嗯啊啊地应和着,感受着她说话时胸腔轻微的震动透过薄薄的衣料传递过来,心里被一种温热而踏实的、名为【拥有】的液体填得满满当当,几乎要溢出来。
【夏生...】她的声音忽然低了一点,带着一丝犹豫,环在我腰上的手臂似乎也收得更紧了些,身体更贴近我的后背。
【东京医科大……】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听说难考得吓人,录取率像针眼那么小。】她的呼吸温热地、带着一丝忧虑拂在我的背上,像一片羽毛轻轻扫过。
我下意识地握紧了车把。
车轮正好碾过一段年久失修、石板凸起的路面,车身轻轻摇晃了一下。
我立刻提高了声音,试图驱散那丝突如其来的沉重,让语气显得无比笃定,像是在说服她,也像是在说服自己那颗因【Tokyo】二字而莫名悬起的心。
【怕什么!】声音在风里显得有些飘忽。
【你不是一直想去吗?想成为像你爷爷那样厉害的医生!想去就去!我打听过了,】我努力让语调轻快起来,【他们工学部也有精密机械方向,就在你们隔壁校区!到时候,我修我的齿轮发条,你救你的人命,下了班我照样骑车去接你……】
边说着脑海里自动勾勒出未来的画面:Tokyo林立的高楼在夕阳下变成金色的剪影,熟悉的自行车后座,她依然这样抱着我,城市的霓虹如同流淌的星河在我们身后缓缓点亮。
那画面美好得如同梦境,带着少年人特有的、不知天高地厚的笃信。
【笨蛋……】她小声嘟囔了一句,声音闷闷的,像含着一颗刚入口的、外壳坚硬的糖果,内里却是甜的。
环在我腰上的手臂没有松开,反而更紧地贴了上来,传递着一种无言的支持。
她的脸颊,隔着校服衬衫薄薄的布料,轻轻地、带着依赖地抵在了我的背上。
轰!
那一点温热的、柔软的触感,像一颗投入平静心湖的石子,瞬间漾开层层叠叠、汹涌澎湃的涟漪。
我的后背瞬间僵硬得如同木板,心跳声在耳膜里轰然放大,如同密集的鼓点,瞬间盖过了风声、车铃声、街道的喧嚣。
血液似乎都涌向了脸颊和耳根,烧得滚烫。晚风带着凉意吹拂,却吹不散我们之间蒸腾的、带着青春荷尔蒙的热度。
自行车吱吱呀呀地呻吟着,载着两颗鼓噪如雷的心,奋力向上,穿过被夕阳染成一片浓郁金橘色的长长坂道。
坡道的尽头,豁然开朗,是小镇每年夏日祭典永恒的主场,那座古老而威严的神社。
巨大的朱红色鸟居在暮色四合中投下庄严而深沉的阴影,石阶蜿蜒向上,隐入苍翠欲滴的林荫深处。
空气中早已提前飘来了章鱼烧酱汁的咸香、苹果糖甜腻诱人的气息,还有远处太鼓沉稳而有力的【咚咚】声,一下下,如同大地的心跳,敲打在暮色渐浓、充满期待的空气里。
神社参道上,成串的纸灯笼已经次第点亮,暖黄的光晕连成一片朦胧而温暖的光河,在带着草木清香的晚风中轻轻摇曳,如同无数温柔的星子落入凡间。
人渐渐多了起来,穿着各色浴衣、步履轻盈的少女,追逐嬉闹、笑声清脆的孩童,步履蹒跚却笑容满面的老人。
笑语喧哗声如同涨潮的海水,由远及近,将我们温柔地包裹。
我们锁好车,顺着渐渐密集的人流,沿着熟悉的石阶慢慢向上走。
石阶被无数虔诚或欢快的脚步磨得光滑温润,在灯笼暖黄的光晕下泛着玉石般柔和的光泽。
遥走在我身边,像一只被放出笼子的小鸟,兴奋地左顾右盼,清澈的眼眸里映着流动的灯火,亮晶晶的。
她在一个卖棉花糖的小摊前停下脚步,指着那团巨大的、云朵般蓬松柔软的粉红色,眼睛里的渴望几乎要溢出来。
【想吃?】我问,看着她孩子气的表情,心底一片柔软。
她用力点头,随即又像想起了什么,皱了皱小巧的鼻子,带着点克制的遗憾:【算了,太甜了,而且会弄得到处都是黏黏的。】语气里的不舍却显而易见。
我没说话,直接掏出零钱递给了笑容可掬的摊主。
当那团蓬松柔软、散发着甜蜜香气的粉色云朵被递到她手里时,她惊讶地睁大了眼睛,随即脸上绽开一个毫无保留的、大大的笑容,比周围所有的灯笼光芒加起来还要明亮耀眼。
她小心翼翼地撕下一小缕,像分享什么珍贵的宝物,踮起脚递到我嘴边。
细如发丝的糖丝入口即化,甜得发腻,却又带着一种纯粹的、让人心头发软的、名为【幸福】的滋味。
祭典的最高潮,总是属于夜空中的华彩乐章。
巨大的轰鸣声毫无预兆地在头顶炸开,如同天神的怒吼!
紧接着,姹紫嫣红、璀璨夺目的光芒瞬间撕裂了墨蓝色的天鹅绒夜幕,如同最高明的画师打翻了盛满星辰的调色盘。
流金的花火瀑布般倾泻而下,转瞬又化作漫天闪烁的钻石星辰,将下方一张张仰望的、写满惊叹与喜悦的脸庞映照得清晰而生动。
我们被人潮推搡着,最终挤到了神社后方一处相对僻静、视野却极佳的石阶上。
每一次烟火升空,那撕裂空气的巨响和随之绽放的、几乎要灼伤视网膜的绚烂光影,都带来一阵身体本能的震撼和灵魂深处的悸动。
美咲仰着头,微张着嘴,清澈的眼瞳里倒映着漫天流火,流光溢彩,仿佛将整个宇宙的璀璨都盛了进去。
当又一束巨大无朋的、纯粹金色的烟火在最高点轰然绽放,将整个世界映照得如同白昼,甚至能看清彼此脸上最细微绒毛的瞬间。
我清晰地看到,一滴小小的、晶莹剔透的泪珠,毫无预兆地从她微微上扬的眼角滑落,迅速没入鬓角的发丝里,消失不见。
我的心猛地一揪,像是被那滴眼泪烫伤了。
一种巨大的、混合着保护欲和某种积蓄已久、无处安放的情愫,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所有的理智和羞涩。
鬼使神差地,也许是那滴眼泪的魔力,也许是漫天烟火带来的眩晕与勇气,也许是这十年朝夕相处、早已融入骨血的默契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我几乎是带着一种笨拙的、豁出一切的冲动,侧过身,轻轻捧住了她的脸。
她的脸颊温热,细腻的皮肤上还残留着棉花糖淡淡的、微甜的香气。
她的身体在我掌心下瞬间僵住了,长长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般剧烈颤动,倒映着火光的眼眸中充满了猝不及防的惊愕和茫然。
整个世界的声音仿佛在那一刻被一只无形的手彻底抽离——鼎沸的人声,烟火震耳欲聋的轰鸣,太鼓沉稳的节奏——全都消失了。
只剩下我们两人胸腔里剧烈的心跳声,如同密集的战鼓,在绝对的寂静中疯狂地、失序地擂动着,撞击着彼此的耳膜,也撞击着这方被烟火照亮的狭小天地。
时间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我的动作僵硬得像个第一次上发条的劣质机器人,大脑一片空白,只凭着最原始的本能驱使。
我低下头,笨拙地、轻轻地,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青涩和滚烫的虔诚,将自己的嘴唇,印上了她的......
一个短暂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触碰。
她的唇瓣柔软而微凉,带着一丝残留的、棉花糖的甜蜜气息。
一触即分。
我像被无形的电流击中,猛地弹开,脸颊和耳朵瞬间烧得滚烫,仿佛要冒出烟来。
心脏在胸腔里横冲直撞,疯狂地擂动着肋骨,几乎要破膛而出。
巨大的羞赧和不知所措瞬间淹没了我,根本不敢看她的眼睛,只能死死地盯着脚下被灯笼映亮的、光滑温润的石阶,恨不得立刻原地消失,或者祈求脚下的石阶裂开一条缝让我钻进去。
头顶,又一束巨大的、如同紫水晶星云般的烟火【砰】地一声炸开,散作满天闪烁的流星雨。
绚丽而短暂的光芒在我们之间剧烈地明灭变幻,将彼此脸上的红晕和眼中的慌乱映照得无所遁形。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久到我以为时间真的凝固了,我才听到她细微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像一片最轻柔的羽毛,轻轻拂过我心尖最敏感的地方:
【……笨蛋夏生。】
我鼓足全身的勇气,像转动生锈的齿轮般,极其缓慢地抬起眼,偷偷看向她。
她的脸颊早已飞满了红霞,一直蔓延到小巧玲珑的耳垂,在头顶烟火明明灭灭、变幻莫测的光芒下,美得惊心动魄,如同传说中浴火的神鸟。
她并没有看我,只是微微垂着眼睫,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
然而,那紧抿的唇角,却抑制不住地向上弯起一个小小的、羞涩的、如同含苞待放花朵般的、甜蜜的弧度。
就在那一瞬间,漫天的星辰仿佛都落入了她低垂的眼帘,化作了那抹羞涩笑意里的璀璨星光。
刚才那笨拙一吻带来的所有慌乱、羞赧和无所适从,都被一种巨大的、几乎要将我彻底淹没的狂喜和前所未有的笃定所取代。
晚风温柔地拂过我们发烫的脸颊,带来烟火燃烧后特有的、微呛的硝烟气息和远处人群持续不断的喧闹声浪。
我凝视着她被火光明亮又温柔地勾勒出的侧脸轮廓,心底有个声音在无比清晰地呐喊,带着少年人特有的、不知世事艰难、只信此刻永恒的坚信。
抓住了...这次,我真的抓住了......永远。
那夜祭典的喧嚣与绚烂,连同唇瓣上残留的、棉花糖般的微凉触感与甜蜜悸动,在记忆里沉淀成一块温润而永恒的琥珀,散发着青春独有的、梦幻般的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