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的名字,最终还是镌刻在了东京那所顶尖医科大学的录取榜单上。
消息传来时,小镇正笼罩在一种盛夏特有的、带着倦意的宁静里,知了的叫声都显得有些有气无力。
对于大多数人,这是一个值得庆贺的喜讯。
但对于我,它像一纸冰冷的判决书。
离别的日子,终究还是到了。
小镇火车站简陋的站台,像一个微缩的人生舞台,弥漫着离愁别绪,混杂着铁轨特有的锈蚀味和清晨微凉的、带着露水气息的湿气。
她穿着简单的白色棉麻衬衫和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背着一个与她纤细身形相比显得格外巨大的深蓝色双肩包,里面塞满了父母的牵挂、远行的必需品,还有那个沉甸甸的、属于东京的未来。
初夏清晨的阳光斜斜地照进站台棚顶,在她脚边投下清晰的影子。
她的父母围着她,母亲眼眶通红,絮絮叨叨地交代着各种琐事,从天气变化要加衣到东京租房要注意安全;父亲沉默地站在一旁,只是用力拍了拍她的肩膀。
我站在几步开外,像一个与这温情画面格格不入的局外人。
手里紧紧攥着一个沉甸甸的、用旧报纸仔细包裹好的方盒子——那是爷爷的八音盒。
经过无数个夜晚在台灯下的屏息凝神,用最细的镊子和小刷子清理掉经年的锈迹和尘埃,小心地调整着每一片细微的簧片,给干涩的发条上足特制的润滑油……此刻,它安静地躺在我手心,木质外壳的纹理在晨光下显得温润而内敛,那些陈旧的裂痕和磨损,不再是破败的象征,反而沉淀着岁月的故事感。
指尖似乎还残留着金属的冰凉触感和机油的滑腻气息。
发车的哨音尖锐地响起,划破了凝滞的空气,也划破了所有故作平静的表象。
美咲的父母退开一步,把最后短暂的空间留给了我们,眼神复杂。
她转过身,目光落在我脸上,也落在我手中的包裹上。
她的眼神同样复杂,难以言喻。
我走上前,喉头像是被一团浸透了苦水的棉花死死堵住,艰难地咽了咽唾沫,才勉强挤出干涩的声音:【给……修好了。】
手臂僵硬地将那个包裹递过去,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她的手指。
【爷爷的八音盒。】补充的这句,像是为了确认什么。
她接过去,动作很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珍重,仿佛捧着的不是木头和金属,而是易碎的琉璃。
她的手指拂过报纸包裹的边缘,在那里停顿了一下,指尖微微蜷缩。
她抬起眼,看向我,嘴角努力向上弯起一个弧度,试图重现旧日的明媚与温暖,但眼底深处那层薄薄的、如同晨雾般化不开的阴翳,却让那笑容显得如此勉强、如此遥远,像隔着一层磨砂玻璃。
【嗯。】她应了一声,声音很轻,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鼻音。
她低下头,看着怀里的包裹,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遮住了所有可能泄露的情绪。
【等我回来。】她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仪式,又补充了一句,声音提高了一点,带着一种刻意的、仿佛要说服谁般的强调,【等我回来……我们一起去神社还愿。听它……唱歌。】她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那个包裹。
【我会等你回来!】我几乎是立刻接上,声音急促而高亢,带着一种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浮木般的执拗,甚至盖过了站台上嘈杂的背景音。
目光紧紧锁住她的眼睛,试图穿透那层迷雾,找到一丝一毫昔日熟悉的温度和承诺,【一定等你!无论多久!】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里挤压出来。
她看着我,眼神闪烁了一下,像是被我这突如其来的、近乎悲壮的急切烫到了。
那层薄雾似乎瞬间变得更浓了,将眼底所有翻涌的情绪都彻底模糊、隔绝。
最终,她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含糊地、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嗯】字。
随即,像是再也无法承受这沉重的对视,她飞快地转开了视线,看向那列即将启动、如同绿色长龙般的列车。广播里传来催促乘客上车的通知,冰冷而机械。
她抱着八音盒,像抱着一个沉重的负担,也像抱着一个飘渺的承诺,转身,走向敞开的车门。
脚步有些匆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深蓝色的巨大背包随着她略显急促的步伐微微晃动,那抹身影很快消失在狭窄的车门内。
列车发出沉重的、长长的汽笛声。
车轮与铁轨开始摩擦,发出有节奏的【哐当、哐当】声。
车厢缓缓移动,笨拙地加速,越来越快,车窗外模糊的人影飞速掠过,最终变成铁轨尽头一个微不足道的小黑点,彻底消失在视线的尽头。
站台上,瞬间只剩下空荡荡的风,卷起几片零星的、不知从何处飘来的落叶,打着旋儿。
还有一股浓烈的、刺鼻的煤烟味,混合着铁锈的气息,霸道地钻进鼻腔,呛得人眼眶发酸。
我依旧站在原地,像一个被遗忘的坐标,固执地望着列车消失的方向。
手里还残留着八音盒木壳温润又冰冷的触感,和她指尖那一瞬间冰凉的余温。
那句【我会等你回来】还哽在喉咙里,灼烧着声带,却再也找不到倾诉的对象。
初夏清晨的阳光变得异常刺眼,将站台的水泥地照得一片惨白,晃得人头晕目眩。
距离,第一次以如此冰冷、如此具象、如此不容置疑的方式,横亘在了我们之间。
不再仅仅是地图册上一条简单的、可以用手指丈量的线段。
而那张此刻静静躺在我裤袋深处、被汗水浸得有些发软、印着昨天日期和【东京—时雨】车次、却最终未能启程的车票,像一张无声的墓志铭,提前宣告了某些东西的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