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的分离,包裹着一层名为【新鲜感】的糖衣,短暂地麻痹了距离带来的痛楚。
Tokyo与小城时雨,仿佛被一根无形的电话线紧紧维系。
每晚九点整,宿舍里那台老旧的按键电话便会准时响起,铃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脆,如同黑暗中的灯塔,是枯燥日常里唯一的亮色。
我几乎是条件反射般从椅子上弹起,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急切,扑过去抓起听筒,指尖因期待而微微发颤。
【喂?遥?】声音里的雀跃和思念毫无掩饰地流淌出来。
听筒那头,传来她带着笑意的声音,有些失真,背景是宿舍楼特有的、模糊的嘈杂声、脚步声、关门声、隐约的谈笑声:【嗯,是我。刚下解剖课,累得灵魂都要出窍了……】即使疲惫,她的声音依旧跳跃着新奇和兴奋的火花。
她絮絮叨叨地讲着那个遥远而陌生的世界:Tokyo的庞大、迷宫般错综复杂的新校区、眼神能冻住空气的教授,实验室里那无处不在、浓烈刺鼻、带着死亡气息的福尔马林气味……
【今天第一次亲手触碰大体老师,】她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混合着敬畏、不适和奇异神圣感的复杂情绪,【那种冰凉、僵硬、毫无生机的触感……和书本上的描述完全不同。很震撼,夏生,真的……感觉生命是那么脆弱,又那么值得敬畏。】
她的话语像打开了一道闸门,源源不断地将那个我无法触及的世界输送过来。
我握着听筒,蜷在宿舍那张吱呀作响的冰冷椅子上,窗外是小镇沉入梦乡的静谧夜色。
听着她描述那些紧张、疲惫却又充满新奇的瞬间,仿佛自己也置身于Tokyo喧嚣的街头,分享着她的每一次呼吸、每一个微小的发现。
狭小的宿舍空间里,只有电话线连接着两颗跨越空间、依旧炽热跳动的心。时间在电波的传递中变得轻盈而甜蜜,一个小时常常在不知不觉中溜走。
【我这里……还是老样子。】轮到我分享时,话语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变得干涩而贫瘠。
钟表店里那些滴答作响的老座钟、今天刚收来一块需要修复的、表盘碎裂的旧怀表、街角那家开了几十年的拉面店老板换了新熬的猪骨汤头、后山神社的枫叶开始染上第一抹羞怯的艳红……这些小镇日常的琐碎,在东京的霓虹、医学殿堂的宏大叙事和福尔马林的气味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如此微不足道,甚至……有些可笑。
我努力搜刮着自认为有趣的事情,试图让分享变得有价值,却总觉得像是在汇报流水账,声音不自觉地低了下去,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窘迫。
【嗯……听起来很安静呢。】她总是这样回应,语气温和,带着一种程式化的安抚,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遥远感,【挺好的,安静点好,能专心做事。】她的【专心做事】像一根无形的针,轻轻刺了一下。
不知从何时开始,通话的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悄然缩短。
像一只被戳破的气球,缓慢却无可挽回地泄着气。
从最初雷打不动的一个小时,到四十分钟,再到半个小时……像沙漏里不断加速流失的沙粒。
她话语里那份最初的新奇和兴奋,渐渐被一种深沉的、仿佛融入骨髓的疲惫所取代。
那疲惫,透过失真的电波,清晰地传递过来,沉甸甸地压在我的耳膜上。
【……抱歉夏树,今天实验报告才写了一半,数据还没整理完,明天一早要交,教授催得紧……】
【……刚值了个大夜班回来,收了一个车祸重伤的,抢救了一晚上……现在眼皮打架,脑子像一团浆糊,我先去睡了……】
【……最近在跟一个很重要的临床课题,导师要求很严格,时间有点紧,连吃饭都是跑着去的……】
那些【下次再说】、【回头再聊】的托词,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越来越自然。
电话那头的背景音,也从宿舍里相对温馨的嘈杂,渐渐变成了医院特有的、空旷走廊里带着冰冷回音的脚步声和推车滚轮声,或是深夜图书馆死寂得只剩下翻书页和笔尖摩擦纸张的沙沙声。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语速越来越快,带着一种被时间之轮疯狂追赶的仓促和心不在焉。
常常是我这边刚开了个头,兴致勃勃地说起钟表店今天收了一块明治时期的古董怀表,机芯结构多么精妙,她就轻轻地、带着不容置疑的歉意打断:【夏生,我这边有点急事……】
然后便是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电流细微的嘶嘶声,成了两人之间唯一的联系,冰冷地流淌着。
【那……你先忙。】我总是不甘心地补上这句,像在完成一个徒劳的、试图维系尊严的仪式,声音干涩。
【嗯,好。下次聊,一定。】她的回应总是飞快而干脆,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轻快,甚至来不及等我的回应,话筒便传来【咔哒】一声干脆利落的轻响。
忙音。
单调、重复、冰冷刺耳的【嘟——嘟——嘟——】。
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灌满了耳朵,也淹没了整个房间,将刚才短暂的通话中残存的一丝暖意彻底涤荡干净。
我握着只剩下忙音的话筒,听着那毫无感情、永无止境的电子音,久久没有放下。
窗外的月光冷冷地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片惨白的光斑,像一块冰冷的裹尸布。
桌角,那张被我摩挲得卷边发黄、字迹都有些模糊的东京到小镇的特快列车时刻表,在惨白的月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像一个无情的嘲笑。
上面用红笔圈出的几个日期旁,无一例外地写着一个小小的、刺眼的【X】。
那是又一次,在购票网站确认支付页面停留许久后,最终没能按下的确认键。
理由总是那么充分,充分得让人无法反驳:店里接到一笔紧急修复百年古钟的大单,父亲熬红的双眼和佯装轻松说【你去吧】的语气。
期末考试周的重要科目撞上了她邮件里提到【也许有空】的周末、或者,仅仅是深夜对着电脑屏幕,看到银行卡里那并不丰裕的余额数字,再对比旁边新干线高昂得令人咋舌的往返票价时,心头涌起的那份沉甸甸的、如同巨石压顶般的无力感和自我厌弃。
一次次的【下次】,堆积成山,最终在时间的风化下,化作了横亘在两千公里之间、冰冷而沉默的巨大鸿沟。
Tokyo的灯火,在电话线的另一端,绚烂而模糊,像一个遥不可及的海市蜃楼,而我,被牢牢地钉在了这座滴答作响、弥漫着机油和旧时光气息的【时雨时计】里,眼睁睁看着时间一分一秒、冷酷无情地从指缝中溜走,带走了她的声音,她的温度,最终,仿佛连她曾经存在的痕迹,也在记忆的河床上渐渐模糊、淡化。
那台老旧的按键电话,渐渐成了房间里一个沉默的、落满了时光尘埃的摆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