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个深秋的午后,空气里弥漫着萧瑟的凉意和枯叶腐败的气息。
我坐在钟表店的工作台前,台灯的光晕笼罩着一块需要更换发条的旧怀表。
指尖捏着细小的螺丝刀,思绪却飘得很远。
一个强烈的冲动攫住了我,我想写点什么给她。不是电话里苍白的问候,而是用纸笔,将那些无法言说的思念、小镇四季的变化、甚至修理钟表时遇到的趣事和感悟,都凝固在墨迹里。
我翻出久违的信纸和钢笔笔尖划过粗糙的纸面,发出沙沙的声响。
我写时雨镇的第一场秋雨如何打落了满树的银杏叶,像铺了一地碎金。
写街角那只老猫又生了一窝小猫,整天在店门口晒太阳。
写我在修复一块江户时代座钟时,发现钟壳夹层里藏着一张泛黄的和歌短笺,字迹娟秀,不知寄托了谁百年前的相思……字里行间,小心翼翼地避开【想你】、【等你】这样直白却沉重的字眼,只把小镇的日常、季节的流转、生活的细微波澜,像一幅幅小小的水彩画,铺陈在信纸上。
仿佛只要把这些生活碎片寄给她,就能让她感受到我存在的温度,就能拉近那我们之间的距离。
信写得很长,写写停停,几乎耗尽了一个下午。落款处,笔尖悬停良久,最终只写了一个简单的【夏生】。
小心翼翼地将信纸折好,装进素白的信封,贴上邮票。
指尖摩挲着信封光滑的表面,仿佛能触摸到远方她的指尖。
然而,走到邮筒前,看着那个张开大嘴、仿佛要吞噬一切的绿色铁皮箱子,脚步却迟疑了。
她会看吗?
在堆积如山的医学文献和没完没了的实验报告间隙?
这封充斥着琐碎日常的信,在她那个被生死时速和尖端医学填满的世界里,会不会显得格格不入、甚至……幼稚可笑?那
个雷雨夜她冰冷的诘问,如同幽灵般浮现在脑海:【你拼命想抓住的,到底是什么?】
这封信,是否又是另一种形式的【自我感动】?
寒风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扑在腿上。
最终,那封承载了太多小心翼翼情感的信,没有投入邮筒,而是被我塞进了工作台最底层的抽屉深处,压在了几本旧钟表图谱下面。
信封的一角,渐渐被抽屉里弥漫的机油和尘埃气息所浸染。
冬天来得迅猛而凛冽。
东京迎来了初雪的消息,是美咲在某个深夜极其简短的邮件里提到的,只有一句话:「东京初雪,很冷。」
后面附了一张模糊的手机照片:窗外是灰蒙蒙的天,细小的雪花稀疏地飘落,窗玻璃上凝结着冰花。
几天后的一个深夜,电话意外地响了。
彼时我已经习惯了她越来越少的主动联系,铃声显得格外突兀。
接起来,她的声音透过电波传来,带着一种异常的沙哑和虚弱,背景是医院特有的、空旷冰冷的回音。
【夏生?】她的声音很轻,像被砂纸磨过。
【遥?你怎么了?声音……】我的心瞬间提了起来。
【没事,】她立刻打断,声音里带着刻意的轻松,却掩不住一丝疲惫,【就是有点小感冒,可能最近太累,抵抗力下降了。刚值完夜班出来,外面下雪了,好冷。】她说着,电话那头传来一阵压抑的、撕心裂肺般的咳嗽声!
那咳嗽声剧烈而痛苦,仿佛要将整个胸腔都撕裂开来,持续了十几秒才勉强平息,只剩下她急促而艰难的喘息声。
我的心被那咳嗽声狠狠揪紧。
【你咳得这么厉害!去医院看了吗?吃药没?是不是着凉了?东京那么冷……】一连串的问题不受控制地冲口而出,带着浓重的焦虑。
【咳咳……没事,真没事。】她喘息着,声音更加微弱,带着浓重的鼻音,【就是普通感冒,过几天就好。医院里病菌多,难免的。我回去吃点药睡一觉就好了。】
她顿了顿,似乎想转移话题,【你那边……还好吗?】
【我很好!你别管我!你照顾好自己!】我的声音不由得拔高,带着一种无力的急切。
听着她明显强撑的虚弱,我恨不得立刻飞到东京,哪怕只是给她倒一杯热水。
【嗯……知道了。】
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随即又是一阵压抑不住的咳嗽,比刚才更甚,听得我心惊肉跳。
【我先挂了……咳……太冷了……回去休息。】她的话语断断续续,被剧烈的咳嗽切割得支离破碎。
【好!快回去!多喝热水!一定要吃药!】我对着话筒急切地叮嘱,明知苍白无力。
【嗯……】伴随着一声模糊的回应和又一阵剧烈的咳嗽,电话被匆匆挂断。
忙音再次响起,冰冷而急促,像是对我刚才所有叮嘱的嘲讽。
我握着话筒,听着忙音,站在冰冷的房间里,窗外是小镇寂静的冬夜。
东京初雪的寒意,仿佛透过电话线,瞬间侵袭了我的四肢百骸。
那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如同魔咒般在耳边反复回响,带来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沉甸甸地压在心头,挥之不去。
我甚至不知道她住在哪里,除了那个可能永远也打不通的宿舍电话和偶尔回复的邮箱,我对她在东京的生活一无所知。
这种巨大的无力感和恐慌,比任何争吵都更令人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