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作者:野蛮仁克难 更新时间:2025/7/14 9:00:02 字数:3815

十年光阴,如同钟表店里那些永不停歇的齿轮,在单调的咬合与旋转中,悄无声息地磨损了棱角,带走了所有激烈的情绪。

小镇时雨的生活,像一条缓慢流淌的溪流,平静得近乎凝滞。

父亲的身体渐渐不如从前,眼神开始浑浊,握镊子的手也带上了难以抑制的微颤。

理所应当的,我顺理成章地接过了【时雨时计】的衣钵,成了店主夏生。

每日与齿轮、游丝、发条为伍,在机油和旧金属的气息中,修复着他人被时光磨损的记忆。

生活平静得像一潭深秋的池水,不起一丝波澜。

那个承载着童年誓言的八音盒,连同那个曾经刻骨铭心的名字——水无月 遥,被我刻意地、深深地锁进了工作台最底层那个最不起眼的抽屉里。

抽屉的钥匙,被我随手丢进了熔炼废弃金属的小坩埚里。

滚烫的金水瞬间吞噬了那枚小小的铜钥匙,只冒起一缕转瞬即逝的青烟,仿佛连同那段记忆,也一并熔铸、封存、彻底埋葬在了时光的废墟里。

不去想,不敢碰,仿佛只要不触碰,那些尖锐的痛楚和沉重的失落就不会醒来。

日子在滴答声中平稳滑过。

直到那个春雨绵绵的午后。

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泥土气息和草木萌发的新鲜味道,带着一种万物复苏的生机。

细密的雨丝悄无声息地濡湿了石板路,模糊了街景,也给钟表店的玻璃橱窗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汽。

店里没什么客人,只有几只老座钟沉稳而单调的滴答声交织在一起,像一首催眠曲。

我正俯身在工作台前,借助高倍放大镜,用最细的镊子,全神贯注地调整着一块古董怀表里一根比头发丝还要纤细的游丝。

店门被推开时带起的风铃声,清脆地打破了这份凝滞的宁静。

【欢迎光临。】我头也没抬,习惯性地招呼,手上的动作丝毫未停。

【是……榎木 夏生吗?】一个迟疑的、带着明显都市口音的女声响起,有些陌生。

我手上的动作一顿,镊子尖在游丝上划出微不可闻的轻响。

这个姓氏……多久没被人这样正式而陌生地叫过了?

心头掠过一丝异样,我慢慢抬起头,摘下放大镜。

门口站着一位穿着剪裁得体米色风衣的年轻女子,风尘仆仆,鞋尖沾着湿漉漉的泥点。

雨水打湿了她的发梢,几缕微卷的黑发贴在光洁的额角。

她的面容似乎有些熟悉,眉眼间依稀可见旧日的轮廓,但那份青涩稚嫩早已褪尽,被一种都市精英特有的干练和利落所取代,眉宇间却笼罩着一层难以掩饰的焦虑和疲惫。

【你是……】

我站起身,有些不敢确认。

记忆深处那个穿着水手服、笑容明亮的少女影像,与眼前这个成熟、干练却忧心忡忡的女子重叠、分离,带来一阵短暂的眩晕和时空错位感。

【我是小林优子,遥的大学同学,后来也在同一家医院共事。】

她语速很快,目光在我脸上迅速扫过,似乎在确认身份,随即直截了当地切入主题,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切和沉重,【遥……水无月遥医生,她想见你。现在。在东京中央医院。】

【水无月……遥?】我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已经有些陌生、带着姓氏的称呼。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而巨大的冰冷铁手猛地攥紧,骤然停止了跳动!

十年刻意筑起的、看似坚固的堤坝,在这突如其来的名字面前,脆弱得如同朽木,轰然崩塌!

【她……怎么了?】喉咙像是被砂纸和滚烫的煤渣反复磨过,发出的声音嘶哑、干裂得完全不像自己的。

小林优子的眼神黯淡了一下,迅速避开了我直接的、充满恐惧的追问,只加重了语气,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石块砸下:【情况……不太好。她……很需要见你一面。请务必立刻跟我来!】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那些被刻意遗忘、深埋心底的画面——神社苔痕上的勾指、单车后座絮絮的分享、烟火下笨拙的初吻、雷雨夜冰冷的诘问、站台上远去的列车、电话里撕心裂肺的咳嗽……

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死水潭,轰然炸开!

碎片带着锋利的边缘,在脑海中疯狂翻搅!

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

我几乎是胡乱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

【走!】我的声音嘶哑变形,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和一种近乎毁灭般的决绝。

门外的雨,不知何时下得更大了。

密集的雨点砸在伞面上,发出沉闷而压抑的声响,如同绝望的鼓点。

坐进小林优子叫来的出租车,车窗外的景色在迷蒙的雨幕中飞速倒退,模糊成一片流动的、毫无意义的灰绿色。

新干线在无边的雨幕中飞驰,窗外的景物被拉成模糊的色带。

小林优子坐在旁边,一路沉默着,脸色凝重得如同窗外的铅云。

她的手机屏幕不时亮起,她接起电话,声音压得极低,只简单地【嗯】、【好】、【知道了】,每一次挂断,车厢里的空气就仿佛又凝固一分,沉甸甸地压得人喘不过气。

我僵硬地坐着,目光空洞地盯着前方座椅靠背上的菱形纹路,不敢问,甚至不敢深想。

十年了,原本已经被埋藏进心底深处的记忆再被挖掘出来,还有那句被岁月尘封、此刻却无比清晰响起的、如同诅咒般的冰冷诘问:【你拼命想抓住的,到底是什么?是「我」?还是……那个拼命在喜欢我的「你自己」?】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反复揉捏、撕扯,闷痛一阵阵袭来,几乎无法呼吸我用力闭了闭眼,将脸转向冰冷的车窗。

东京中央医院巨大的灰色建筑群在迷蒙的雨雾中显现,冰冷、肃穆、庞大,带着一种吞噬生命的、令人绝望的庞然气势。

车子停稳。

消毒水的味道浓烈刺鼻,瞬间取代了车厢里残留的湿冷空气,如同实质般钻进鼻腔,直冲大脑,带来一阵生理性的反胃。

穿着条纹病号服或白色大褂的人们行色匆匆,脚步声在空旷得令人心慌的大厅里回荡,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背景噪音。

小林优子脚步飞快,高跟鞋敲击着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发出急促而空洞的【哒哒】声,在巨大的空间里激起微弱的回音。

我几乎是小跑着才能跟上她,穿过迷宫般漫长、充斥着消毒水和未知恐惧的走廊,电梯冰冷的金属门映出我苍白失神、如同鬼魅的脸。

数字不断跳动,每一下都像重锤,狠狠敲在紧绷到极致的神经上。

最终停在一个异常安静的楼层。

走廊宽敞明亮得近乎惨白,却弥漫着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沉重。

空气似乎都凝滞了,不再流动。

尽头,手术室门上那方小小的指示灯箱,正散发着刺目的、令人心脏骤停的——红色光芒。

那红光,像一盆掺着冰碴的鲜血,兜头浇下!

我猛地停住脚步,如同被施了定身咒,血液仿佛瞬间冻结成冰!

身体僵硬得如同石雕,无法动弹。

视线死死钉在那块小小的、燃烧般的、绝望的红色上,无法移开。

那红光,像一只冰冷的眼睛,嘲弄地凝视着我。

小林优子也停了下来,脸色瞬间煞白如纸,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拿出手机,手指颤抖着拨号,电话似乎接通了,她只对着话筒急促地说了两句,便无力地垂下手,肩膀像是被抽走了所有支撑,难以控制地垮塌下来。

她转向我,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无法承受的悲痛和无措,张了张嘴,最终只是极其艰难地、幅度微小地摇了摇头。

那摇头的动作,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切割着最后一丝侥幸。

走廊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某种仪器规律的【嘀——嘀——】声,像生命倒计时的冰冷读秒。

【水无月医生她……】一个穿着护士服的年轻女子不知何时出现在我们面前,她的眼睛红肿,显然是刚哭过,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极力克制的哽咽。

我喉咙像是被彻底焊死,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巨大的、空洞的绝望如同黑洞般在体内扩张,吞噬着一切。

护士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双手递过来一个小小的、透明的密封袋。

我怔怔接过,袋子里的东西简单到令人心碎:

一支外壳磨得发白、露出底下塑料原色的普通按压式圆珠笔,笔夹处缠着一点医用胶布,显然是经常使用;一个边缘磨损严重、皮质发亮的听诊器耳件,金属部分却擦得锃亮,折射着走廊冰冷的灯光;还有……那个八音盒,和一张微微发黄、折痕深刻、边缘已经磨损起毛的小小纸签。

我的目光瞬间被那张纸签攫住!

心脏像是被一只巨锤狠狠击中!

是神社的御神签!

那种最普通的、印着神社神纹的薄纸。

曾经洁白的纸张,如今已染上了岁月的微黄。

上面,是用少年人略显稚嫩却无比认真、一笔一划写下的愿望:【永远和夏树在一起】。

墨迹早已干涸,深深沁入纸纤维,如同一个固执的烙印。

而在那行字的旁边,用一种截然不同的、带着成年女性特有的清秀却无比潦草、甚至有些虚弱的字迹,新添了一行小字。

墨水是深蓝色的,显然是最近才写上去的,墨迹边缘甚至带着一点点洇开的湿润感,像未干的泪痕。

那行小字是:【ごめんなさい「对不起」】。

视线瞬间被汹涌而上的、滚烫的热浪彻底模糊!

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冲出眼眶,大颗大颗地砸落在冰冷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洇开深色的、绝望的水渍。

手瞬间麻木使不上力,【哐当】一声闷响,袋子重重地掉落在脚边。

护士的声音仿佛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带着一种空洞的回响,传经我溃不成军的意识里。

【手术……很成功。肿瘤切得很干净。】她顿了顿,声音里的哽咽再也压制不住,泪水涌了出来,【但是……突发的大面积肺栓塞……来得太快了……水无月医生她……最后很平静……只说了这个……】她的目光落在我脚边那袋子,又迅速移开,眼神里充满了无尽的悲悯和无力。

她最后说了什么?

是那句迟到了十年、写在御神签背面的【对不起】?

还是别的什么?我已经听不清了……

耳边只剩下尖锐的、持续的、如同金属摩擦般的嗡鸣。

眼前是一片血红,手术室门上那方小小的、刺目的红灯,在模糊的视野里不断放大、旋转、变形,像一个燃烧的、永不闭合的、通往虚无的伤口。

冰冷的消毒水气味,混合着泪水的咸涩,还有某种源自灵魂最深处的、巨大而空洞的绝望气息,充斥着每一寸呼吸,扼住了喉咙。

身体里的力气被瞬间抽空,膝盖一软,我再也支撑不住,沿着冰冷的墙壁滑坐下去。

粗糙的墙壁摩擦着后背,带来一阵微不足道的刺痛。

我蜷缩在弥漫着刺鼻消毒水气味的墙角,脸深深埋进臂弯,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抽动起来。

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浸湿了衣袖。

地上,那密封好的透明袋子里,静静躺着的八音盒,木质外壳上那道深深的裂痕,在走廊惨白的灯光下,蜿蜒如泪,也如同一个无声的答案。

原来,蝉在地下蛰伏七年,耗尽漫长黑暗里的所有期盼与力气,只为钻出泥土,爬上枝头,在短暂而炽烈的阳光里,拼尽全力地嘶鸣一个夏天。

而有些人,穷尽一生的执着与笨拙,终究也抓不住……属于他的,那一个季节的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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