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
熹微的晨光顽强地刺破铅灰色的厚重云层,洒在覆盖着薄薄一层新雪的崖顶,给这苍凉的景色镀上了一层淡金色的柔光。
石生迷迷糊糊地醒来,意识还有些混沌。他首先感受到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暖和安稳,随即发现自己竟然蜷缩在一个带着清冽气息的怀抱里。
身上还严严实实地盖着一件带着体温和熟悉味道的素白旧袍子——那是师父的袍子!他猛地坐起身,脸上瞬间涨得通红,窘迫得手足无措,像只受惊的兔子。
“师……师父!我……我睡着了……我……”他语无伦次,又是羞愧又是惶恐,生怕师父嫌弃他不懂礼数。
“无妨。”林秋缓缓睁开双眼,眼神清澈明亮,虽然脸色依旧带着失血后的苍白,但精神却明显好了许多。
周身那股令人心忧的濒死虚弱感减轻了不少,隐隐透着一股微弱却凝练、如同新芽破土般的生机气息。
“醒了便好。收拾一下,”他站起身,动作间带着一种恢复了几分力量后的流畅感,目光平静地投向山下那个被薄雪覆盖的、小小的村落,“我们回村。”
“回村?!”石生脸上的红晕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本能的恐惧和强烈的抗拒。那个地方,留给他的记忆只有冰冷的白眼、恶毒的唾骂、无休止的殴打和深入骨髓的屈辱。
那是他拼命想要逃离的炼狱。
“取你该取的东西,然后,”林秋的语气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斩断过往的力量,
“离开这里,永远。”
石生看着师父平静无波却异常坚定的侧脸,看着他眼中那份洞悉一切却又毫不在意的淡然,心中那点根深蒂固的恐惧和抗拒,莫名地、一点点地消散了。师父的强大和这份从容,给了他前所未有的勇气。
他用力地点了点头,声音虽轻却异常清晰:“是,师父!”
两人一前一后,踏着松软的积雪,沿着崎岖的山路缓缓下山。林秋的步伐虽然依旧算不上快,却比昨日那种摇摇欲坠、一步一血印的艰难要沉稳有力得多。石生默默地跟在后面半步的距离,目光几乎无法从师父那挺拔清瘦的背影上移开。
这个背影,此刻在他心中,就是一座可以依靠的山,一片可以遮风挡雨的林。前所未有的踏实感和安全感充盈着他的心田。
越靠近村子边缘,那种无形的压抑感便越重。刚走到村口附近,还未靠近石生那间位于村子最偏僻角落、摇摇欲坠的破败茅屋。
一个尖利刺耳、充满了夸张炫耀意味的声音就隔着一段距离,清晰地传了过来:
“都睁大眼睛看清楚了!这可是落云宗仙师亲赐的令牌!货真价实!以后我石虎,就是板上钉钉的仙门弟子了!跟你们这些泥腿子可不一样了!哈哈哈!”
只见穿着崭新厚实棉袄、显得更加圆滚滚的石虎,正被一群半大孩子和几个满脸羡慕的村民围着,俨然成了人群的中心。他得意洋洋地将腰间那块象征外门弟子的粗糙木牌举得老高,恨不得杵到每个人眼前,唾沫横飞地享受着众人或真或假的恭维和敬畏。
他的父亲,石家村的村长,也在一旁捻着几根稀疏的胡须,脸上堆满了与有荣焉的笑容,腰杆都比平时挺直了几分。
石生身体条件反射般地微微一僵,下意识地就想低头绕开这片喧嚣,脚步也踟蹰起来,过往的阴影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
林秋却仿佛完全没有看见那边的热闹,步履未停,目光直视前方,径直朝着石生那间孤零零的茅屋走去。石生见状,深吸一口气,也只好硬着头皮,加快脚步跟上师父。
然而,石虎眼角的余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视着人群外围,准确地捕捉到了石生那熟悉又令他厌恶的身影。看到这个昨日被他带头羞辱驱逐、像丧家之犬般离开的“灾星”居然还敢回来,而且身边还跟着一个穿着虽然破旧、但样式明显不同于村民粗布麻衣的陌生面孔
(林秋的素白内衬长袍,即使破损,也带着过去天骄的些许痕迹),石虎那股刚刚膨胀到顶点的优越感和昨日积压的、未曾发泄完的恶意,瞬间如同找到出口的洪水,汹涌而出!
“站住!”石虎猛地拨开围着他的人群,如同得胜的将军巡视自己的领地,几步就冲到了石生和林秋面前,叉着腰,结结实实地拦住了去路。
他故意不去看旁边气质有些特别的林秋,只把充满了恶意和嘲弄的目光如同钉子般死死钉在石生身上,声音拔得又尖又高,充满了刻意的羞辱:“哟呵!这不是咱们村鼎鼎大名的‘石灾星’吗?怎么?昨天被仙师骂得狗血淋头、像赶瘟神一样赶走的滋味还没尝够?今天居然还有脸滚回来啊?”
他夸张地做出嗅闻的动作,一脸嫌恶,“是不是连你那破狗窝都嫌你晦气冲天,把你给踹出来了?啊?哈哈哈!” 他身后的孩童和部分村民立刻发出一阵刺耳的哄笑,如同刀子刮在石生心上。
石生的拳头瞬间在身侧握紧,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轻响,瞬间变得惨白。他死死地低着头,牙齿深深咬进下唇,尝到了一丝铁锈般的血腥味,身体因极度的屈辱和愤怒而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着,却强忍着没有吭声,也没有抬头。
他不想给师父惹麻烦,更不想让师父看到自己这副狼狈不堪的样子。
林秋停下了脚步,目光平静地扫了趾高气扬的石虎一眼,那眼神淡漠得如同在看路边的尘埃或一块碍脚的石头。他没有理会石虎聒噪的叫嚣,只对身旁因愤怒和屈辱而微微发抖的石生淡淡道:“去收拾东西。不必理会。”
“是,师父!”石生如蒙大赦,立刻应声,只想快点逃离这令人窒息的目光和嘲笑,转身就要朝自己那间破茅屋跑去。
“师父?!!”
石虎仿佛听到了天底下最荒谬、最可笑的笑话,声音陡然拔高了八度,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夸张和浓浓的、毫不掩饰的鄙夷!
他这才像是刚发现林秋的存在,目光带着挑剔和轻蔑,在林秋那沾着暗红血污、边缘多处撕裂的素白旧袍,以及苍白虚弱、带着风霜痕迹的脸上来回扫视了几遍,随即爆发出更加尖锐刺耳的嗤笑声:
“哈哈哈!石狗蛋!你刚才叫这个叫花子什么?师父?!你是昨天被吓傻了脑子进水了?还是穷疯了饿出幻觉了?”
他指着衣着破旧、气息微弱的林秋,对着围拢过来的村民和孩童,用尽全身力气大声嘲弄,唯恐有人听不见:“大家伙儿都听见没?快来看啊!咱们村的‘灾星’石狗蛋今天可出息大发了!给自己找了个‘叫花子师父’!哈哈哈!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他故意走到林秋近前,上下打量,满脸鄙夷:“看看,看看这身行头!比咱们村要饭的刘瘸子还不如!就这种不知道哪个犄角旮旯钻出来的野路子的乞丐,也配叫师父?
呸!”他啐了一口唾沫在地上,继续对着石生吼道:“石狗蛋!老子告诉你,就你认的这种货色,连给老子刚拜的仙师师父提鞋都不配!你这辈子啊,也就配跟着这种下三滥的玩意儿,在泥地里打滚,当个最下贱的泥腿子!永世不得翻身!哈哈哈!”
周围的哄笑声、议论声、鄙夷的目光如同潮水般将石生淹没。石村长皱了皱眉,觉得儿子做得有些过火了,但瞥了一眼林秋那落魄的样子,再看看儿子腰间象征着“仙缘”的木牌,想到儿子以后的前程,终究只是动了动嘴唇,没有开口阻止。
石生猛地停住了冲向茅屋的脚步,霍然转身!他双目赤红,如同被彻底激怒、濒临爆发的幼狮,死死地瞪着得意忘形的石虎,胸膛剧烈起伏,嘶声吼道,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变了调:“住口!不许你辱我师父——!!!”
师父,是他坠入深渊时唯一伸向他的手,是他绝望黑暗中唯一的光!是他拼尽一切也要抓住的希望!他绝不容许任何人,用如此恶毒肮脏的语言去诋毁他唯一的救赎!
“嘿!反了你了!还敢跟老子顶嘴?!”石虎被石生眼中那燃烧的怒火和那句拼尽全力的“师父”彻底激怒了。仗着自己刚得了“仙缘”,又有一身被家里惯出来的蛮力,加上周围人的哄笑助长了气焰。
他一步上前,蒲扇般的大手带着风声,就朝着石生的衣领狠狠抓去!“一个泥腿子认的叫花子师父,老子骂了又怎样?老子今天就替仙师教训教训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贱骨头!看你还敢……”
“啪——!!!”
一声清脆响亮到刺耳的耳光声,如同惊雷般毫无征兆地在村口炸响!
石虎整个人被打得像个被抽飞的陀螺,原地猛地转了个圈!肥胖油腻的脸上瞬间浮现出一个无比清晰的、红肿发亮的五指印!半边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高高肿起,像个发酵的馒头,嘴角更是被巨大的力量撕裂开,渗出了一缕刺目的鲜红!
他被打得彻底懵了,耳朵里只剩下嗡嗡的蜂鸣,眼前金星乱冒,天旋地转,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了几息。
半晌,剧烈的疼痛和巨大的羞辱感才如同海啸般冲垮了他的神经,杀猪般地惨嚎起来:“嗷——!啊!!!疼死我了!你敢打我?!爹!仙师!杀人了!这个叫花子他打我!快杀了他!杀了这个该死的贱种!!” 他捂着脸,涕泪横流,声音凄厉,哪还有半分刚才的嚣张气焰。
变故陡生!人群瞬间寂静!
“放肆!何方狂徒,敢伤我落云宗新录弟子?!”一声蕴含着灵力威压的怒喝如同炸雷般响起!只见昨日那落云宗为首的中年修士(王执事)脸色阴沉如水,与那名年轻道童身形如电,瞬间便出现在捂脸惨嚎的石虎身边。
他周身散发着练气巅峰修士的威压,让周围的村民感到一阵窒息般的压迫感。
王执事目光如鹰隼般锐利冰冷,瞬间锁定了出手的林秋。他神识毫无顾忌地、带着探查与威压之意,扫过林秋全身。
感知清晰地反馈回来:对方身上只有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且虚浮不稳、如同风中残烛般的灵力波动——练气初期,而且是根基严重受损、丹田濒临崩溃、几乎断绝道途的那种废人!
这发现让他眼中的惊怒迅速被浓烈的轻蔑与不屑取代,仿佛看到了路边的臭虫。
“哼!我道是什么人物,原来是个根基尽毁、苟延残喘的练气初期废物!”王执事的声音冰冷刺骨,带着高高在上的审判意味,如同看着一只随时可以碾死的蝼蚁。
“不知天高地厚!竟敢出手伤我宗门新收弟子!当众行凶,藐视仙门!罪不可赦!” 他顿了一下,仿佛施舍般,“念你修为不易(实则是看其落魄不堪,懒得深究根底),给本执事跪下磕三个响头赔罪,再自断行凶之臂!本执事或可大发慈悲,网开一面,饶你一条贱命!否则……”
他周身灵力猛地一鼓荡,练气巅峰的强大威压如同无形的巨石,朝着林秋狠狠碾压而去!意图让这个不知死活的“废物”当场出丑,跪地求饶!
然而,就在他最后一个“则”字尾音尚未消散,林秋动了!
没有掐动任何法诀,没有念诵半句咒文,甚至连一丝一毫的灵力爆发的迹象都没有。林秋只是看似无比随意地抬起了那只刚刚扇过石虎耳光的右手,食指与中指并拢如剑,对着数步之外、气势汹汹的王执事方向,轻轻地、不带丝毫烟火气地凌空一划!
动作快如疾风闪电,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返璞归真、浑然天成的韵律。仿佛不是攻击,只是信手拂去眼前的一点尘埃。
王执事心中警兆如同火山爆发般陡然炸响!他毕竟是练气巅峰修士,常年在外行走,经验丰富,反应极快!几乎是本能地,他就想调动全身灵力,在身前瞬间撑起最坚固的灵力护盾!然而,一切念头都太迟了!
一股无形的、凝练到极致、锋锐到令人灵魂颤栗的意念,仿佛无视了空间的阻隔,无视了他仓促间凝聚起的稀薄灵力防御,如同烧红的细针穿透薄纸,精准无比、迅捷无伦地刺入了他毫无防备的眉心识海深处!
“呃啊——!!!”
王执事如遭无形的万钧重锤狠狠轰击在神魂本源之上,发出一声痛苦至极、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惨烈闷哼!脸色瞬间由阴沉的铁青转为死灰般的惨白!
他刚刚凝聚起的、足以抵挡寻常练气后期攻击的灵力护盾,如同阳光下的泡沫,瞬间溃散无踪!他只觉自己的识海,仿佛被一根烧得通红、又淬了万载玄冰的钢针狠狠刺入、并疯狂搅动!
难以形容的剧痛伴随着强烈的眩晕、恶心和灵魂撕裂感猛烈袭来,让他眼前瞬间一片漆黑,金星乱冒,气血如同沸腾般逆冲上涌,喉头一甜!脚下更是虚浮无力,“蹬蹬蹬蹬”连退了四大步,才勉强用脚跟死死抵住地面,没有当场栽倒出更大的丑!
他一手死死捂住剧痛欲裂的额头,另一只手撑着膝盖,大口喘着粗气,豆大的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道袍!
意念化形!神识攻击!
这精纯、凝练、穿透力强到匪夷所思的神识运用之法……这举重若轻、羚羊挂角般的攻击方式……这绝不是练气初期的修士能做到的!甚至很多筑基初期的修士也未必能掌握得如此炉火纯青、信手拈来!
眼前这个气息微弱、看似根基尽毁、行将就木的年轻人……他绝对隐藏了修为!而且其来历恐怕深不可测!这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王执事的心脏!
王执事看向林秋的眼神,瞬间从极度的轻蔑不屑,变成了无与伦比的惊骇、深入骨髓的忌惮和浓浓的难以置信!他捂着剧痛眩晕的脑袋,脸色惨白如纸,看向林秋的目光充满了恐惧,一时竟僵在原地,不敢再有任何动作,甚至连一句场面话都不敢再说。
林秋缓缓收回并拢的双指,姿态从容,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一击,真的只是拂去了一片落在肩头的雪花,不值一提。他看都没看惊魂未定、狼狈不堪、如同惊弓之鸟的王执事,目光平静地转向早已目瞪口呆、如同石化般的石生:“东西收拾好了吗?” 声音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
石生此刻心中的震撼,如同山崩海啸,无以复加!他亲眼目睹了那个在他眼中如同巍峨高山般不可撼动、一句话就能决定他生死、让他绝望如坠深渊的“仙师”,在师父那轻描淡写、甚至不带一丝烟火气的一指之下,竟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惨叫着踉跄后退,脸色死灰,冷汗涔涔,连站都站不稳!
巨大的反差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强烈冲击!一种近乎狂热的崇拜、难以言喻的安全感和对师父深不见底实力的敬畏,如同滚烫的熔岩,瞬间充斥了他整个胸膛!师父……太强大了!强大到超出了他的想象!而且,是为了维护他这个微不足道的弟子而出手!
“收……收、收拾好了!师父!”石生声音激动得剧烈发颤,几乎破了音。他像离弦之箭般冲进那间破败的茅屋,不到三息,就抱着一个小小的、打满补丁、洗得发白的布包袱冲了出来——里面只有几件叠得整整齐齐的破旧衣物,以及半块硬邦邦、如同石头般的杂粮干粮。这就是他全部的家当。
林秋微微颔首,目光淡漠地扫过脸色变幻不定、惊疑交加却噤若寒蝉、不敢再妄动分毫的王执事,扫过捂着脸颊、早已吓得忘了嚎哭、只剩下满眼恐惧、瑟瑟发抖如同鹌鹑的石虎,以及那些刚才还在哄笑、此刻却个个面无人色、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出的村民和孩童。
“走吧。”
他转身,不再看这令人窒息的村庄一眼,朝着村外,朝着那轮刚刚跃出巍峨山巅、将万丈金光慷慨洒向大地的朝阳走去。晨曦的金辉勾勒着他清瘦却异常挺拔如松的背影,那身素白的破旧长袍在清冽的晨风中轻轻飘动、扬起。
此刻在石生眼中,这背影仿佛沐浴着神圣的光辉,带着一种超然物外的从容与决绝。
石生紧紧抱着自己那点可怜的行李,挺直了那曾被无数屈辱压弯的脊梁,毫不犹豫地、迈着坚定的步伐,紧紧跟上师父的脚步。
他最后回头,深深地看了一眼这个承载了他所有童年痛苦和世间恶意的村庄,眼中再无半分留恋、恐惧或自卑,只剩下对前方未知道路的无限憧憬,以及对身前那道背影深深的、刻入灵魂骨髓的敬仰与绝对信任。
寒风依旧在旷野上呼啸,但吹拂在脸上,似乎已不再那么刺骨冰冷。初升的朝阳将师徒二人一高一矮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坚定地投向那被晨光染亮、充满无限可能的远方。
薪火已燃,道途初启。这微弱的火苗,终将在未来的风雨砥砺中,迸发出足以撕裂那倾覆万界之暗的、震撼寰宇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