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卷着零星的雪沫,抽打在脸上,像细碎的冰针。
连续数日的跋涉,穿行于愈发荒僻的山岭,石生小小的身躯早已疲惫不堪,脚步踉跄,全靠一股不愿拖累师父的倔强硬撑着。
他仰头看着前方师父的背影,那身素白旧袍在凛冽山风中翻飞,步履却依旧沉稳如山,为他挡去了大半刺骨的风雪。
终于,林秋在一片背风的山坳处停下脚步。
前方,依着一块巨大山岩的凹陷处,赫然矗立着一座小小的木屋。
岁月和风雨的痕迹深深烙印其上:屋顶覆盖的厚厚苔藓早已枯黄,几处木板明显朽烂变形,歪斜的木门虚掩着,在风中发出轻微的、令人牙酸的“吱呀”声。
它孤零零地嵌在山石草木间,仿佛被时光遗忘的遗迹,荒凉破败,却又奇异地透着一股能隔绝外界风霜的坚实感。
看到这木屋的瞬间,林秋的目光几不可察地凝滞了一瞬。
一丝极其细微的涟漪,在他深邃如古井的眼底荡开,随即又被更深的沉寂覆盖。就是这里了。
“到了。”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喑哑,更多的却是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
他推开那扇呻吟的木门,一股浓重的、混合着腐朽木头、陈年尘土和野兽腥臊的沉闷气味扑面而来。
这熟悉又陌生的气息,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撬开了尘封的记忆。
光影晃动,仿佛穿透了时光的尘埃。
他仿佛看见,那个在世人面前清冷如霜、拒人千里的少女,此刻正毫无形象地坐在地上,裙摆沾满了木屑,却笑得眉眼弯弯,像只偷到蜜糖的小狐狸。
她一边笨拙地挥舞着小锤敲打着榫卯接口,一边脆生生地指挥:“林师兄,左边!左边再抬高一点!对,就这样!稳住!”
阳光透过尚未封顶的缝隙洒在她脸上,驱散了所有清冷,只剩下纯粹的雀跃与狡黠。
他看见自己挥汗如雨地砍削着木料,她则踮着脚,用一方素白的手帕替他擦拭额角的汗水,指尖微凉,动作却带着毫不掩饰的亲昵与关切,口中还絮絮叨叨:“笨师兄,慢点嘛,瞧你这一身汗……下次历练,我定要带个会木工的傀儡来!”
他看见简陋的木屋终于落成,她像只快乐的小鸟,绕着屋子蹦蹦跳跳,鬓边簪着他为她折下的、带着露水的野花,在荒芜的山坳里划出一道明亮的弧线。
她指着墙角一块不起眼的岩石,狡黠地眨眨眼:“看好了!”
然后用锋利的小刀,极其认真地刻下一个清秀的“璃”字,又霸道地拉过他的手,在“璃”字旁边刻下一个略显笨拙的“秋”。“好啦!这是我们‘行宫’的印记!以后下山历练,这里就是我们的秘密据点!谁也不许抢!”
那清脆的笑声,仿佛还在空旷的山坳里回荡……
墙角那块岩石上,青苔之下,那两个依偎的名字轮廓依稀可辨……
“师父?”石生带着怯意的呼唤,将林秋从恍惚的、带着暖意与刺痛交织的回忆中拉回现实。
他定了定神,压下心头翻涌的酸涩与空茫,语气恢复了惯常的沉稳,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嗯。收拾一下,今晚就宿在这里。”
师徒二人立刻忙碌起来。
林秋挽起残破的袍袖,亲自动手,将那些朽烂得无法支撑的木板拆下,又从屋外寻了些相对完好的粗壮枯枝。
这一次,他并未仅仅依靠“蕴脉真源”的被动修复,而是刻意调动起丹田深处那缕微弱却持续运转的灵力,将其灌注于指尖!
嗤!嗤!嗤!
指尖萦绕的青白毫光比之前凝实了几分,每一次凌空划下,都精准地削砍着枯枝,将其变为平整的修补材料。
每一次灵力的输出,都伴随着经脉被强行冲刷、撕扯的剧痛,如同无数细小的刀片在体内刮过。冷汗瞬间浸湿了他的鬓角。
石生则像只勤快的小兽,用枯枝扎成简陋的扫把,奋力清扫着地上的积尘和杂物,小小的身影在昏暗的屋内来回穿梭,带起阵阵烟尘。
他动作麻利,眼神专注,似乎想用这种方式报答师父的收留。偶尔抬头看向师父,眼中满是敬佩——师父不仅强大,还能忍受着痛苦坚持做事。
当最后一块破洞被勉强堵上,歪斜的木门也用石头顶牢,林秋的目光扫过角落那堆早已腐朽不堪的枯柴。
他深吸一口气,再次调动起微弱的灵力,指尖光芒吞吐,准备如法炮制去砍伐新的柴火。
“师父!您歇着!我去捡柴火!”石生见状,立刻自告奋勇地喊道,小脸上满是急切和担忧。他看得出师父每次动用灵力时那瞬间苍白的脸色。
林秋看着弟子眼中纯粹的关切,心中一暖,微微颔首:“也好。莫要走远,注意安全。” 语气里带着长辈对晚辈的信任与叮嘱。
石生像得了圣旨,立刻精神抖擞地冲出了木屋。
不多时,石生便拖着一大捆相对干燥的枯枝回来了,小脸冻得通红,却洋溢着完成任务的满足笑容。
林秋接过柴火,赞许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做得很好。” 石生顿时挺直了小胸脯。
当篝火在重新清理过的简陋石灶里“噼啪”燃起,温暖的火光瞬间驱散了木屋内的阴冷与昏暗,也仿佛驱散了回忆带来的寒意。
林秋再次调动灵力,身形如电没入密林,很快便提着一只肥硕的野兔和一只山鸡返回。
处理猎物时,指尖萦绕的灵力微光精准地剥皮去脏,效率奇高,却也让他额角的冷汗又多了一层。
油脂滴落在通红的炭火上,“滋啦”作响,浓郁的肉香霸道地弥漫开来。
石生蹲在火堆旁,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渐渐变得金黄焦脆的烤肉,喉头不受控制地滚动着。多久了?他已经记不清上一次闻到这样纯粹的肉香是什么时候。
林秋撕下一大条烤得外焦里嫩、滋滋冒油的鸡腿,细心地吹了吹,才递到石生面前:“慢些吃,小心烫。” 语气温和,如同寻常人家的长辈。
石生几乎是抢一般地接过,烫得龇牙咧嘴也顾不得,张嘴就狠狠咬了下去!滚烫的油脂混合着鲜嫩的鸡肉瞬间充斥口腔。
他狼吞虎咽,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烫得直吸冷气也舍不得停。油光沾满了嘴角和下巴,那双原本被绝望和仇恨笼罩的眼睛,此刻映着跳跃的温暖火光,亮得惊人,里面只剩下纯粹的满足与快乐。
林秋静静地看着石生近乎贪婪的吃相,自己只慢条斯理地撕着兔肉细嚼慢咽。
每一次咀嚼吞咽,都伴随着体内灵力运转带来的修复痛楚与微弱的舒畅感。
火光跳跃,映照着简陋的木屋,恍惚间,他仿佛又看见那个清冷的少女坐在同样的位置,小口啜饮着他煮的、味道实在不算好的野菜汤,明明烫得直吐舌头,却还是眉眼弯弯地调侃:“师兄的手艺……嗯,进步空间巨大!不过嘛……看在你这么辛苦的份上,勉强给个及格分啦!”
那灵动狡黠的神情,与外人眼中的清冷仙子判若两人。一股难以言喻的孤寂感悄然弥漫。
他微微摇头,将思绪拉回现实。眼前,是这个需要他引导、需要他守护的弟子。
他撕下一小块烤得最好的兔腿肉,无声地放进石生面前的树叶上。
安身之处有了,食物暂时无忧,传道授业正式开始。
白日里,林秋会带着石生到屋前空地。他盘膝而坐,双目微阖,看似在静坐调息,实则一边忍受着主动运转灵力修复经脉带来的持续刺痛,一边心神沉入识海,反复体悟那玄奥的《心火引》筑基篇。
“心火引,首重心念。”林秋的声音在清晨微寒的空气中响起,平静而清晰,“引动你心中最炽烈、最无法磨灭的那股执念,或恨,或爱,或求,或守。观想其为火种,沉入心田,以意志为柴,以专注为风,令其燃烧,壮大,直至你能清晰地‘看’到它、‘触摸’到它。”
石生依言闭目,眉头紧锁,小脸绷得紧紧的。他竭力回忆父母惨死的血色画面,回忆村民的唾骂与石虎的欺辱,回忆测灵石那一次次死寂的冰冷。
恨意如同毒火,瞬间在胸腔燃起!他努力按照师父的指引,试图将这滔天恨意凝聚成一团有形的“火焰”。
起初几日,进展尚可。石生体内那团无形的心火在仇恨的催动下,似乎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灼热”。一股微弱却前所未有的暖流,随着心火的“燃烧”,开始在他干涸的经脉中艰难流淌。引气境,成了!
石生兴奋得小脸通红,修炼起来更加废寝忘食。
林秋偶尔会在他眉头紧锁、气息紊乱时,伸指隔空一点,一道温和的灵力便渡入他体内,助他平复躁动的心火,口中低语:“莫急,守住本心。”
那指尖传来的温和力量,总能让他焦躁的心瞬间安定下来。
然而,几周时间匆匆而过,无论石生如何拼命观想、如何引动心头的恨火去冲击,那缕在体内运转的微弱气感,始终如同一条孱弱的小溪,无法壮大,无法奔腾。
它被牢牢地禁锢在引气境的范畴之内,距离练气期,始终隔着一层看不见却坚韧无比的壁障。
沮丧和焦虑如同藤蔓,悄然爬上石生的心头。他偷偷看着依旧在静坐、周身气息却愈发沉凝的师父,内心充满了惶恐和自我怀疑。修炼时变得有些心不在焉,甚至偷偷抹了几次眼泪。
林秋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一日,石生引气失败,垂头丧气地坐在角落,小脑袋耷拉着。
林秋走到他身边,并未苛责,只是递给他一个刚烤好的、温热的野果,声音沉稳而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道阻且长,行则将至。你心火之烈,远非常人可比,厚积方能薄发。急不得。”
看到石生接过果子小口啃着,情绪依旧低落,林秋略一沉吟,补充道:“修行之路,千姿百态。你之道,在于心火。这火,既是力量之源,亦是心性之镜。一味催逼恨意,或反受其灼。试着……想想别的,想想你父母生前的模样,想想你真正想守护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