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窟死寂如墓。
林秋摘下面具后那句“我懂”，像一颗小石子投入万年冰潭，只在林清瑶死水般的眼底激起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旋即被更深的冰寒吞没。
那双从枯草般乱发缝隙间透出的眼睛，怨毒依旧，只是深处掠过一丝极快的茫然。
“懂？”一个嘶哑破碎的声音从她喉咙深处挤出，带着十二载寒毒淬炼出的尖利与嘲讽，“你懂被丢进毒虫堆里等死的冷？懂被关在笼子里、老太婆拿针扎着试新毒的痛？懂这身体日夜啃自己、连呼出的气都是杀人的刀？”
她猛地扬起惨白的小脸，细瘦脖颈上青筋狰狞，“滚！不然…连你一起化了！”
最后几个字是淬毒的诅咒，周身墨绿色的毒瘴应声翻涌，如同被激怒的毒蛇群，嘶嘶作响地朝林秋方向探出致命的信子。
林秋没有后退，甚至没有运转灵力。
他平静地看着她，目光穿透那翻腾的毒瘴，落在她褴褛毒藤衣下那些触目惊心的新旧毒斑上，落在她因激动和体内毒力反噬而微微抽搐的瘦小身体上。
那戒备的姿态，像极了受惊后炸起浑身尖刺、却又虚弱不堪的小刺猬。
“我不走。”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
不再试图用言语解释，目光转向洞窟角落那具深绿泛黑的骸骨，以及骸骨旁散落的碎裂瓶罐和那本封面狰狞的《万毒噬心录》。
他径直走了过去，无视了林清瑶骤然绷紧、如同拉满弓弦的姿态。
他蹲下身，避开散落的毒物，捡起那本兽皮书册。随意翻看几页，尽是些阴毒邪法。
他指尖涌出一缕精纯的筑基灵力。
嗤——！
青白色的灵火瞬间将《万毒噬心录》吞没。暗红的封面在火焰中扭曲，狰狞的骷髅图案无声尖叫，化作带着腥臭的黑烟消散。
林清瑶的身体剧烈地震动了一下，如同被无形的鞭子抽中。
那本书是她阴暗世界里唯一熟悉的“东西”，是痛苦，也是扭曲的“力量”。“你…你毁了我的书！”她嘶声尖叫，声音因愤怒而扭曲，洞壁上的“怪物”、“死”字刻痕仿佛在无声应和。
林秋站起身，将灰烬踩入污秽的地面。
他没有理会她的尖叫，目光落在洞窟另一侧堆着的风干菌菇和块茎上。
他走过去，挑拣了几朵颜色相对不那么扎眼的灰白色岩蘑菇，又拿起几块沉甸甸、布满泥垢的块茎。
接着，他走向老妪骸骨旁，拾起一个相对完好的黑色陶罐——内壁早已浸染成诡异的墨绿色。
林清瑶蜷缩在兽皮上，像被逼到绝境的小兽，死死盯着林秋。
看着他拿起那些她偶尔用来果腹、却总带来更剧烈毒痛的“食物”，看着他拿起那个沾染死亡气息的毒罐，她周身的毒雾翻腾得更汹涌。
他想干什么？像老太婆一样折磨她？
林秋拿着东西，走到距离她约三丈远的地方盘膝坐下。
他开始处理那些“食材”。动作有些生疏，但异常认真。
指尖灵力如最精巧的刻刀，削去块茎厚厚的泥壳和有毒根须，露出略显干涩的白瓤。灵力刮掉蘑菇伞盖下可能藏有毒孢的菌褶。
没有水，他便以灵力为引，强行抽取洞窟湿冷空气中稀薄的水汽，凝聚成细流，反复冲洗着处理好的块茎和蘑菇。
林清瑶怨毒的目光渐渐被茫然取代。
她看着那些被视为痛苦来源的“食物”，在这个奇怪的男人手中变得…干净？
他…是在准备吃的？给她？
这个念头荒谬得让她想嗤笑，却又像冰冷的藤蔓，悄然缠绕上她冰封的心。
林秋取出一小把粗盐。
他拿起一块平整石片当作砧板，将洗净的块茎和蘑菇切成小块。指尖灵力控制得妙到毫巅。
他打开陶罐盖子，一股刺鼻气味涌出。他眉头都没皱，以灵力引水反复冲刷罐内，直到异味淡去。
他将切好的食材放入罐中，加入粗盐，引水注入。
做完这一切，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她：“饿吗？”
林清瑶身体猛地一颤。
饿？这个字像烧红的针扎进麻木的神经。胃部习惯了毒物的灼烧，真正的饥饿感早已扭曲遗忘。
但看着罐子里沉浮的、变得“干净”的食物，一股遥远得如同前世的、微弱的抽搐感，竟在空瘪的胃袋里泛起。
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血液里熟悉的苦涩腥甜，硬生生咽回几乎冲口而出的呜咽。
她扭开头，用更凶戾的眼神盯着洞壁上的“死”字。
林秋不再言语。
指尖“噗”地燃起一簇青白灵火。火焰稳定纯净。他将指尖靠近毒罐下方。
嗤啦！
几根散落的漆黑毒藤被点燃。毒藤燃烧出诡异的幽绿火焰，散发刺鼻腥臭浓烟。
林秋指尖青白灵火一涨，纯净火光瞬间压过毒焰，驱散毒烟。罐中水开始发出细微声响。
时间在死寂中流逝。
只有火焰舔舐罐底的噼啪声，水烧开的咕嘟声。
一股奇异的、混合着菌菇清香和块茎淀粉甜香的气息，顽强地从黑沉沉的毒罐中弥漫出来。
这微弱却真实的烟火气息，穿透了毒瘴与怨念，如同一缕倔强的阳光，照射进林清瑶冰封了十二年的感官。
她小小的鼻翼不受控制地翕动了一下。
那是什么味道？不是毒草的辛辣，不是尸体的恶臭……是一种……香？
让她空瘪的胃袋莫名痉挛的香？
她死死压抑着，身体却蜷缩得更紧，喉咙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吞咽。
那双死盯洞壁的眼睛，眼角的余光，不受控制地、一点一点地，悄悄移向了那个冒着袅袅热气的毒罐……
林秋熄灭了火。
他拿起一根削尖的枯枝当作筷子，伸进陶罐搅动。块茎和蘑菇已煮得软烂，汤水变得粘稠，香气更浓。
他用枯枝捞起一块半透明的蘑菇，轻轻吹了吹，递向林清瑶：“尝尝？”
“滚开！”林清瑶猛地爆发出一声凄厉尖叫，如同被烙铁烫到！
她瘦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力量，裹挟着狂暴毒瘴向前一扑！
轰！
滚烫的菌菇汤连同黑沉沉的毒罐，被她狂乱的毒力狠狠掀飞！汤汁如同肮脏的雨点泼向林秋！陶罐旋转着砸向他的额头！
林秋完全可以躲开或弹开。
然而，他的目光却落在了林清瑶那双因爆发而短暂抬起的眼睛上——除了怨毒和毁灭欲，深处是浓得化不开的、如同溺水者般的恐惧与绝望！
她不是在攻击他，是在摧毁任何可能靠近她、让她动摇的东西！在用最激烈的方式保护那颗千疮百孔的心！
一念至此，林秋硬生生压下了所有防御本能。
噗嗤！滚烫粘稠的汤汁狠狠泼在他的脸上、脖颈上！剧痛传来，皮肤泛起大片红痕和燎泡。
紧接着——砰！沉重的陶罐结结实实砸中他的额角！闷响声中，鲜血瞬间涌出，顺着清癯的侧脸蜿蜒流下。
林秋身体微晃，却稳稳站定。
他没有擦拭狼狈和鲜血，目光依旧平静，甚至带着一丝理解：“烫吗？疼吗？被拒绝，被伤害，被当成怪物……就像这汤，这罐子砸在头上，我也懂。”
他顿了顿，指向自己额角的鲜血和被烫红的皮肤，“但这痛，比起被整个世界抛弃、连自己都憎恨自己的痛，算得了什么？”
林清瑶彻底僵住。
保持着扑出的姿势，如同被冰封。
她看着林秋脸上的血和伤，看着他那平静理解的眼神，大脑一片空白。
狂暴的毒力瞬间缩回体内，翻腾的毒雾凝固了。
那双永远燃烧怨毒火焰的眼睛里，第一次映出纯粹的、巨大的茫然和无措。
他为什么不躲？为什么不生气？为什么……流血了？
那汤…好像真的…有点香？
混乱的念头在她小小的脑袋里疯狂冲撞。身体开始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
时间，在葬魂谷的死寂中，被拉得无比漫长。半个多月的时光，如同缓慢流淌的毒溪，冲刷着冰冷的岩壁。
林秋没有离开。额角的伤结了痂，被烫红的皮肤也敷上了他捣碎的、具有微弱解毒清凉效果的岩壁苔藓。
他像一块沉默的磐石，驻扎在了距离林清瑶三丈之外的地方，又像一道沉默却坚韧的影子，渐渐融入了这绝望毒窟的背景。
起初的日子，是无声的对抗与漫长的窥视。
林清瑶蜷缩在兽皮上，背对着他，像一座拒绝融化的冰山。
林秋并不强求靠近。他每天重复着近乎仪式般的事情：寻找相对“干净”的食材，用那口黑陶罐熬煮简单的食物——有时是菌菇块茎汤，有时是烤得焦香的某种根茎，甚至有一次，他不知从哪里找到几颗鸟蛋，煮成了溏心蛋，蛋壳剥开时那嫩滑的蛋白和流动的蛋黄，散发出无比诱人的气息。
每一次，他都会把做好的食物放在两人之间的空地上，然后退开几步，盘膝坐下，闭目调息，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食物的香气是无声的入侵者。
第一天，林清瑶忍住了。
第二天，她的肚子在死寂中发出清晰的咕噜声，她把自己蜷得更紧。
第三天，当林秋把一碗热气腾腾、飘着几片嫩叶（是他冒险在谷口附近找到的、毒性极微的野菜）的汤放下时，她终于忍不住了。
饥饿，以及一种更深层、更陌生的渴望，压倒了恐惧和怨毒。
趁着林秋闭目，她像只受惊的小老鼠，飞快地窜过去，端起那碗还烫手的汤，又飞快地缩回她的“巢穴”，背对着林秋，用宽大的袖子遮住脸，狼吞虎咽。
汤汁烫得她直抽气，味道寡淡得只有盐味，可那温热滑入食道的感觉，却让她冰冷的身体里，生出了一丝久违的暖意。
吃完后，她把空碗胡乱地丢回空地，又恢复了那副拒人千里的姿态，只是耳根悄悄地红了。
林秋睁开眼，看着那个被舔得干干净净的空碗，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
他没有说话，默默走过去拿起碗清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