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鸦村匍匐在铅灰色的天幕下,如同一具被瘴气和绝望浸泡透了的尸体。
残破的篱笆圈着歪斜的茅屋,屋顶的茅草稀薄得盖不住风雨。几缕病恹恹的炊烟挣扎着升起,旋即被裹挟着腐朽甜腥气息的阴风撕碎。
空气粘稠滞重,弥漫着“腐心瘴”那标志性的、令人作呕的甜腥气,浓得化不开。
林秋站在村外一处枯草坡上,衣袂在带着瘴气的风中微动。
他身旁,裹在宽大灰色斗篷里的林清瑶,兜帽压得很低,只露出线条紧绷的下颌和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唇。她瘦小的身体站得笔直,却像一张拉满的弓,微微颤抖。
“爹爹…”嘶哑的声音透过兜帽传出,带着一丝茫然的空洞,“这里…就是我的以前的住的地方?”
她对这片土地毫无记忆,只有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冰冷粘稠的厌恶感,如同跗骨之蛆,让她体内的毒丹雏形不安地震颤,脚下几株枯草无声地蒙上一层灰败。
林秋的目光深邃,穿透暮色笼罩的死寂村庄:“此地瘴气盘踞,怨念深重,与天道推演中你血脉羁绊最深之处相合。”
他的声音平稳,带着一种玄奥的笃定,“不必追溯过往烟云。今日,你只需记住,你是医者。你的力量,是斩断此间灾厄的利刃。用你的眼去看,用你的心去救,而非被恨意蒙蔽。”
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肩,一股温润的净莲心印之力悄然渡入,如春风拂过冰面,抚平了她体内毒丹的躁动:“去吧。爹爹就在这里。”
村中的死寂令人窒息。压抑的咳嗽声如同垂死的呜咽,从一扇扇破败的门窗后断续飘出。
清瑶头戴斗笠,脸上披着薄纱,背着沉甸甸的药箱,推开了一扇歪斜欲坠的柴门。
恶臭扑面而来。土炕上,一个面色青黑如鬼的汉子蜷缩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鸣,手臂上溃烂的毒疮流着黄绿色的脓水,腥臭刺鼻。
“谁…?”汉子浑浊的眼睛费力地掀开一条缝,看到斗笠下的身影,眼中闪过一丝微弱的、溺水者般的希冀,旋即被更深的麻木淹没。失望,早已是这里的常态。
清瑶沉默地放下药箱,走到炕边。她伸出纤细冰凉的手指,搭在汉子枯槁的手腕上。指尖触及皮肤的刹那,《万毒归藏诀》悄然运转,一股精微的意念探入。
瞬间,无数墨绿色的、如同活物般疯狂肆虐的瘴毒丝线,在他衰败的经络脏腑间蠕动的景象,清晰地“印”入她脑海。歹毒!凝练!
她取出一根尾端刻着净莲纹路的银针,动作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针尖在昏暗光线下闪过寒芒,快如闪电般刺入汉子心口附近的几处大穴!
“呃啊!”汉子身体猛地一弓,发出痛苦的嘶嚎,浑浊的眼睛瞬间布满血丝,惊怒交加地瞪向清瑶:“你…你做什么?!”
门口,几个探头进来的村民惊叫起来:
“她在干什么?!”
“快!拦住她!”
有人抄起门边的柴刀,满脸惊怒地冲进来。
清瑶恍若未闻。指尖微动,一股温和却带着奇异吸力的墨绿色毒力,顺着银针悄然渡入!
奇迹发生了!
汉子手臂上流着脓水的毒疮边缘,一丝丝粘稠如墨汁、带着浓烈腥臭的毒气,竟如同被无形之手牵引,顺着那根银针,缓缓从皮肤下渗出!
随着毒气被抽出,汉子脸上骇人的青黑死气肉眼可见地褪去!急促的喘息也奇迹般地渐渐平缓!
冲进来的村民举着柴刀,僵在原地,目瞪口呆。
“呼…呼…”铁柱茫然地眨着眼,看着自己手臂上不再流脓、开始收敛的毒疮,浑浊的眼中爆发出强烈的求生光芒:“神…神仙!救救我!”
清瑶拔下银针,将一包草药放在炕头,声音透过兜帽,冰冷嘶哑:“外敷。静养。” 转身走向下一户。
留下身后一片死寂,以及村民们眼中由惊怒转为震惊、再化为狂喜的光芒。
希望如同野火燎原。
当清瑶推开第二户人家的门时,门口已围满了闻讯而来的村民。他们看着炕上那个被救活的老妇人,再看看斗篷下沉默施针的身影,眼中的恐惧猜疑被疯狂的希冀取代。
“小大夫!救救我爹!”
“求求您!看看我娘!”
“让开!先救孩子!”
哀求、哭泣、推搡汹涌而来。清瑶如同礁石,沉默承受。每一次施针引毒,都让她脸色更苍白,眼神却愈发沉静坚定。
毒丹在反复的精微操控中旋转得愈发圆融,对毒力的掌控力在生死压力下飞速提升。
最后一户,位于村庄最荒僻的角落。院墙倾颓,荒草过膝,腐朽与死寂的气息浓得令人窒息。
一种毫无缘由的剧烈心悸猛地攥紧了清瑶的心脏!毒丹疯狂震颤,一股混杂着冰冷厌恶和尖锐酸楚的情绪汹涌而至,几乎让她窒息。
她停在摇摇欲坠的木门前,伸出的手悬在半空,指尖无法控制地颤抖。
吱呀——
门被她有些粗暴地推开。
屋内更加破败。土炕上,妇人形销骨立,手臂上的毒疮深可见骨,散发着恶臭。一个佝偻得如同虾米的老汉,正用一块脏污的破布,蘸着瓦罐里浑浊的水,麻木地擦拭着妇人滚烫的额头。
听到门响,老汉迟钝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那是一张被苦难彻底摧毁的脸。浑浊的眼睛深陷如枯井,倒映着门外昏暗的光线,也倒映着斗篷下清瑶的身影。没有惊恐,没有意外,只有一片死水般的麻木和认命般的疲惫。
清瑶的目光,却死死地落在了那老汉粗糙、沾满污垢的手腕上——那里,系着一根褪色严重、几乎断裂的红绳,红绳上穿着一块小小的、边缘被磨得光滑的黑色石头。
嗡!
清瑶的识海仿佛被重锤击中!一段深埋于血脉的破碎画面骤然撕裂黑暗!
风雪呼啸的谷口,刺骨的冰冷包裹着襁褓…一只粗糙颤抖的大手,最后摸了摸她的脸…手腕上,一根褪色的红绳系着一块小小的黑色石头…然后,那只手决绝地抽离…风雪瞬间吞没了所有的温暖…
“啊!”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哼从她喉间挤出!体内狂暴的毒力轰然失控!墨绿色的毒气如同怒涛般喷涌而出,脚下的地面“滋滋”作响,瞬间焦黑!兜帽被掀开一角,露出了她苍白小脸上刺目的青紫毒斑!
“呃…嗬嗬…”炕上的妇人被恐怖气息刺激,剧烈抽搐起来。
老汉浑浊的眼睛在看到清瑶脸上毒斑的瞬间,如同被闪电劈中!麻木的瞳孔骤然收缩,爆发出极致的恐惧和难以置信!他枯瘦的手指颤抖地指向清瑶,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抽气声!踉跄后退,撞在土炕上。
“是…是你…”一个破碎的音节挤出,带着深入骨髓的恐惧和绝望的控诉。
“吼——!”
那恐惧的眼神和破碎的控诉,如同点燃炸药桶的最后一颗火星!十二年冰冷怨恨、被遗弃的痛苦、毒窟非人的折磨…所有负面情绪彻底爆发!一声凄厉的咆哮撕裂死寂!狂暴的墨绿色毒力形成肉眼可见的旋涡,带着毁灭一切的怨毒,直扑炕上那对男女!
千钧一发!
“清瑶!稳住道心!”林秋低沉威严的声音如九天惊雷,在她灵魂深处炸响!浩瀚温润的净莲心印之力瞬间笼罩,如同最温柔的堤坝,稳稳疏导抚平狂暴洪流,将失控的毒力硬生生拉回正轨!
清瑶剧烈喘息,眼中的墨绿光芒疯狂闪烁,最终退去,只余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片冰冷的死寂。
她看着炕上母亲因毒发恐惧而扭曲的脸,看着父亲佝偻颤抖的绝望模样……所有的恨与暴戾,忽然变得无比空洞。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眼底冰封。无视父亲刻骨的恐惧,走到炕边。
“让开。”声音冰冷。
老汉如被烫到,惊恐缩到墙角。
清瑶指尖银针再现。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精准稳定。银针刺入毒疮核心,毒力引动,抽丝剥茧般将深藏的瘴毒强行抽出!
妇人剧痛痉挛,凄厉惨嚎,但清瑶的手稳如磐石,眼神冷漠如寒潭。汗水浸湿鬓角,毒丹剧烈震颤。她在进行一场与过去决裂的仪式。
当最后一缕瘴毒被引出,妇人惨嚎停止,青黑面色褪去,只剩虚脱苍白。呼吸微弱却平稳。
清瑶收针,身体一晃,被身后沉稳的手扶住。墨绿色的毒丹光芒内敛,旋转平稳圆融——练气后期,成!
“清…清娃…”墙角的老汉如梦呓般喃喃,浑浊老泪滚落,“是爹…娘…对不住…”泣不成声,话语破碎,只剩下无尽的悔恨和面对林秋无声威压的卑微恐惧。
屋外,挤满院落的村民们目睹了恐怖气息爆发和冰冷施救,终于看清了薄纱下下那张毒斑的脸。
“瘟神!她是瘟神!”
“她刚才差点杀了人!”
“就是她带来的灾祸!”
恐惧憎恶如瘟疫席卷!人群骚动,石块被捡起,目光如同看最不祥的怪物!
清瑶缓缓直身,兜帽滑落,露出苍白小脸和刺目毒斑。她目光平静扫过那些惊惧厌恶的面孔,最后落在墙角卑微如尘、涕泪横流的父亲身上。
十二年的黑暗痛苦,被眼前荒诞悲凉的一幕冲淡。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极淡、极冷,却又带着无尽释然的笑意。
“我救这村子,是医者本分。”她的声音很轻,穿透嘈杂,“非为你们,更非为赎你们的罪。”
她顿了顿,目光掠过父亲手腕上那根褪色的红绳,眼底深处那冰封的死寂之下,终究还是裂开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微澜——那是恨意未消的余烬,亦是血脉相连的刺痛。“寒鸦村的生养之恩,今日以命相抵。从此,桥归桥,路归路。”
她弯腰,捡起地上的斗笠,重新戴上,遮住了脸,也遮住了所有翻涌的情绪。小小的身影沉默地穿过那些憎恶恐惧的目光,走向村口。人群如避蛇蝎般分开。
就在清瑶踏出寒鸦村那腐朽界碑、走向高坡上林秋的刹那!
轰——!
一股沛然莫御、如同沉寂万载的火山骤然苏醒般的磅礴气势,猛地从林秋体内冲天而起!他周身空间扭曲震荡,无形的威压如同实质潮汐轰然扩散!天地灵气疯狂汇聚,形成肉眼可见的灵力旋涡!
结丹期!
浩瀚伟力反馈,丹元凝聚,璀璨金丹于丹田成型!浑厚灵力贯通四肢百骸,涤荡经脉!额角浅疤在金丹之力下瞬间消失!气息圆融无碍,神光内蕴,沉凝厚重更胜往昔!结丹初期,成!
结丹真人的恐怖威压笼罩寒鸦村!跪倒一片,抖如筛糠!所有恐惧喧哗憎恶,被碾得粉碎,只剩敬畏卑微!
清瑶身形微晃,毒丹共鸣臣服。她惊愕回头,看着高坡上爹爹流转金辉的身影,眼中震撼与骄傲交织。
林秋收敛威压,沉凝气度刻入骨髓。他看向扑入怀中的清瑶,眼中欣慰温暖。
“爹爹!”清瑶埋首他胸膛,声音哽咽又坚定,“过去了!”
“嗯。”林秋轻抚她短发,“前尘已断,道心通明。”林秋将精纯结丹灵力渡入,滋养着她的心神。
墙角的老汉,连滚爬爬到村口。看着林秋深不可测的身影和女儿依偎的画面,面如死灰。他颤抖着手,从怀里贴身掏出油布包裹之物,如同捧着最后救赎,哆哆嗦嗦举过头顶。
“清…娃…”声音卑微入尘,“这个…当年…襁褓里…你爹娘…一直都没敢丢掉…”
清瑶身体一僵。在林秋颔首下,她慢慢走过去,接过油布包。冰凉沉重。
剥开油布。一块残缺玉佩显露。
清瑶握着冰寒残玉,感受着血脉般的共鸣与呼唤,再看跪伏如尘、只剩恐惧复杂的生父,心中波澜彻底平息。她攥紧残玉,冰冷棱角硌痛掌心。
她转头对着生父生母鞠了一躬,随后转身,看向林秋,眼神清澈坚定,再无迷茫。
林秋会意,牵起她微凉小手。
“我们回家。”
晨光刺破寒鸦村死气阴霾。两道身影被拉长。挺拔如山,威仪内敛;纤细笔直,褪尽铅华。踏着金色晨曦,向青牛山坚定走去。腐朽村庄、沉重过往、恩怨纠缠,永留身后阴影。
村口,那佝偻的老汉依旧跪在冰冷的泥地里,浑浊的老泪混着尘土在沟壑纵横的脸上肆意流淌。他看着女儿纤细却决绝的背影,一步步走向那轮初升的、仿佛只为她而亮的朝阳,走向那个如山岳般庇护着她的身影。
他张着嘴,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抽气声,所有哽咽的忏悔、迟来的呼唤,都堵在了那无尽的卑微与绝望里。手腕上,那根褪色的红绳空荡荡地晃着,系着黑石的位置只剩下一圈磨白的印痕。
妇人不知何时挣扎着爬到了门边,倚着腐朽的门框,枯槁的手死死抠着木头,指甲崩裂出血也浑然不觉。她浑浊的眼中映着女儿远去的背影,那背影挺直、干净、沐浴在光里,离她污浊不堪的世界那么远,那么远。
一股巨大的、迟来的、撕心裂肺的痛楚猛地攫住了她,不是身体的溃烂,而是灵魂被生生剜去一块的空洞。她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呜咽,身体顺着门框软软滑倒,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门槛上,再无声息。
老汉听到动静,茫然地回头,看到妻子倒下的身影,又看看早已消失在晨光尽头的方向,佝偻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他像是被抽干了最后一丝生气,缓缓地、深深地俯下身去,额头抵在冰冷肮脏的泥地上,一动不动。
阳光终于慷慨地洒满了整个村口,却照不进那两具蜷缩在阴影里、被悔恨和绝望彻底吞噬的躯壳。他们目送着给予他们生命、又被他们亲手推入地狱的女儿,走向了再也无法企及的光明。
从此,阴阳两隔,生死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