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鸦村上空积压了不知多少年的腐心瘴毒,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彻底抹去,露出久违的、略显苍白的天光。
污浊腥甜的气息消散一空,取而代之的是山野间草木和泥土被雨水冲刷后的清新。
林秋牵着林清瑶的手,踏出这片死寂之地。清瑶身上簇新的鹅黄细棉布衣裙在微风中轻摆,衬得她苍白小脸有了几分生气。
她回头望了一眼那泥泞的村落,这一次,深入骨髓的冰冷黏腻感并未如影随形,仿佛有什么沉重腐朽的东西,随着被吞噬的瘴毒一起,永远留在了身后。
马车在官道上平稳行驶。清瑶第一次没有蜷缩在车厢最黑暗的角落。
她靠窗坐着,微微掀开布帘一角,带着几分怯生生的好奇,望向窗外飞掠而过的风景。连绵的青山在薄雾中起伏,田野间农人劳作的身影渺小如蚁,溪流在阳光下闪动着碎银般的光。
风拂过她的脸颊,带着草木的气息和阳光的温度。她甚至没有因远处一声突兀的鸟鸣而惊惧颤抖。
林秋闭目调息,神识却温柔地笼罩着女儿。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清瑶体内那枚墨绿色的毒丹核心,在吞噬了庞大的腐心瘴毒本源后,非但没有狂暴失控,反而在《万毒归藏诀》的运转下,变得更加圆融稳固。
她的气息平稳内敛,赫然已是练气后期的修为!
当聚贤阁那略显潦草却已初具气象的山门遥遥在望时,一股熟悉而更显凝练的气息波动,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被林秋敏锐地捕捉到。
这股气息带着一种破茧而出的锐利,虽尚有些虚浮,却已稳稳踏入了全新的生命层次。
“筑基成了?”林秋唇角微扬,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与赞许,“是石生。”
马车加速。待到驶近山门,那股新生的筑基气息已稳固下来,如同初升朝阳,带着蓬勃的朝气弥漫在山门附近。
空气中残留着淡淡的、仿佛被无形火焰灼烧过的焦灼气息,以及一种生命跃迁后特有的、令人精神微振的清新感。
山门处,一个身影正扶着门柱,微微喘息着。正是石生!
他身上那件普通的青色弟子服已被汗水浸透,紧贴着他精悍了许多的身躯,多处布满了焦糊的破洞和灼痕,裸露的皮肤上带着几道新鲜的、如同被烈火燎过的红痕。
几缕头发被汗水黏在额角,脸上也蹭着黑灰,模样颇为狼狈。然而,他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两簇在灰烬中重新燃起的火焰,充满了脱胎换骨般的锐利、沉凝与一丝难以抑制的亢奋!
周身散发出的气息,赫然已是筑基初期!虽境界初成,气息还有些虚浮不稳,但那份属于筑基修士的、远超练气期的磅礴生命力和隐隐的威压,已如磐石般矗立。
看到马车驶近,石生眼中爆发出巨大的惊喜,顾不得一身狼狈,大步流星地迎了上来,声音因激动和消耗而带着沙哑,却异常洪亮:“师父!您回来了!弟子…弟子幸不辱命,筑基成功了!”
他咧开嘴,笑容灿烂,带着少年人纯粹的喜悦和完成使命的骄傲,那被汗水冲刷出几道白痕的黑脸,显得格外真挚。
林秋掀开车帘,看着自己这历经磨砺、终于破开桎梏的首徒,眼中满是赞许:“好!心火引路,破境筑基。气息虽浮,根基已固,此乃大道之始。做得很好,石生。”
目光扫过他身上的灼痕和破衣,温和道:“先去沐浴调息,稳固境界方是正途。”
“是!师父!”石生用力点头,满心欢喜。
他刚想上前迎接师傅,目光却猛地被林秋身后那个探出的身影牢牢吸住——
一个穿着崭新鹅黄色细棉布衣裙的小姑娘,正扶着师父的手,小心翼翼地探出身来。衣裙剪裁合体,质地柔软,衬得她身姿初显玲珑。
一头乌黑的齐耳短发清爽利落,发侧一枚小巧圆润的珍珠发饰泛着柔光,更添几分不属于这山野的贵气。她肤色依旧带着几分病态的苍白,小脸上几处淡青色的毒斑如同雪地落梅,非但没有破坏这份精致,反而增添了一种神秘而脆弱的异样美感。
一双大眼睛如同浸在水银里的黑曜石,清澈明亮,带着初临陌生环境的怯意,好奇地打量着周围,当目光落到石生那张汗水混着黑灰、衣服破破烂烂的脸上时,明显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又飞快地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轻颤。
这…这是谁家走丢的大小姐?石生脑子嗡地一声,瞬间空白。师父不是说去处理要事吗?怎么带回来个一看就跟聚贤阁这糙汉子窝格格不入、娇贵得像雨后初荷的女娃娃?还…还长得这般好看?这地方…能养得起?
就在石生满脑子浆糊,嘴巴无意识张大的时候,他亲眼看到那穿着鹅黄衣裙、如同画里走出来般的小姑娘,伸出白皙的小手,轻轻扯了扯师父的衣袖,仰起小脸,对着师父,用一种带着依赖和亲昵的、清清脆脆的嗓音唤道:
“爹爹,这就是我们的家吗?”
轰——!
石生只觉得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炸得他眼前金星乱冒,耳朵里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整个人如同被施了石化咒,僵在了原地,连扶着门柱的手都忘了收回来!
爹…爹爹?!
他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拳头,眼珠子瞪得溜圆,死死盯着那小姑娘,又猛地转向自家师父,脸上那劫后余生的喜悦和筑基成功的骄傲瞬间凝固、碎裂,变成了一个巨大无比的、充满了惊骇、茫然和“这世界是不是哪里不对劲”的懵逼表情!
师父…有女儿了?!什么时候的事?!他闭关筑基才多久?!难道师父离开这几个月,是去…去…石生脑子里瞬间塞满了各种光怪陆离、匪夷所思的念头,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突破时走火入魔出现了幻觉。
他这过于震惊的表情和僵硬的姿态,让他脚下被一块松动的碎石硌了一下,一个趔趄才稳住身形,模样更加狼狈不堪。
“噗嗤……”一声极其轻微、如同清泉滴落玉盘般的笑声响起。
是林清瑶。她看着石生那副震惊到几乎魂飞天外、又被石头绊得差点摔倒的样子,觉得又新奇又有点好笑,下意识地就笑了出来。
那笑容如同初春冰裂下绽放的第一朵小花,虽然短暂,却带着前所未有的明媚和生动,瞬间点亮了她苍白的小脸。
这一笑,不小心外散的气息,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引爆了山门口本就压抑着的气氛!
“嘶……好强的灵力波动!这…这小姑娘什么修为?”刀疤脸(如今已是练气中期)缩在人群后面,使劲揉了揉眼睛,难以置信地低声惊呼。
他如今修炼《心火引》,对灵力气息异常敏感,清瑶身上那属于练气后期的、凝练而带着奇异毒力波动的气息,让他本能地感到一阵心悸和畏惧!
“练气…后期?!”瘦猴倒吸一口凉气,眼珠子差点掉出来,“刀疤哥你没感应错?她才多大?看着比师傅当初入门时还小吧?这…这怎么可能!” 他看向清瑶的目光充满了匪夷所思的震撼。
老算盘捻着并不存在的胡须,浑浊的老眼闪烁着精光,声音压得极低:“乖乖…师祖带回来的这位…怕不是那家大门派的天骄吧?这般年纪,这修为,这天赋…嘶,咱们聚贤阁这是要一飞冲天啊!” 他已经在盘算着如何把库房里压箱底的好东西拿出来孝敬这位“小师叔”了。
蛮牛最为耿直,他挠着被汗水浸湿、纠结在一起的头发,瓮声瓮气地脱口而出,声音在寂静的山门口显得格外响亮:“师祖!您…您这是从哪个仙家洞府里接回来的小仙子啊?这…这真是咱们聚贤阁能有的福分?”
此言一出,本就因石生失态和清瑶修为而震惊的众人,更是噤若寒蝉,目光齐刷刷地在林秋、林清瑶和石生之间来回逡巡,充满了敬畏、好奇和难以言喻的兴奋。
林秋无奈地瞥了蛮牛一眼,并未苛责。他轻轻拍了拍清瑶的手背,示意她不必紧张,然后对着还处于石化状态的石生介绍道:“石生,这是为师新收的亲传弟子,也是为师的义女,林清瑶。清瑶,这是你大师兄,石生。”
大师兄?石生被这个称呼砸得终于回魂。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看着眼前这个粉雕玉琢、气息强得离谱(在他看来)的小师妹,再看看自己一身破衣烂衫、汗水泥灰混杂、气息还虚浮不稳的狼狈模样,一股前所未有的、名为“危机感”的情绪如同藤蔓般瞬间缠绕上心头!
这…这就是自己刚筑基成功、还没来得及在师弟们面前显摆一下大师兄威风的大师兄?在这位刚入门就练气后期、长得跟仙女下凡似的师妹面前,自己这筑基初期的境界,怎么感觉…有点底气不足?
尤其是她刚才那声清脆的“爹爹”,简直像一把小锤子,精准地敲在他刚刚树立起来的那点大师兄“威严”上!
清瑶在林秋的鼓励下,向前迈了一小步,对着石生微微福了福身,声音依旧清脆,带着点刚学来的礼节味道:“清瑶见过大师兄。”
“啊?哦!师…师妹好!师妹好!”石生手忙脚乱地回应,下意识想抱拳,又觉得太江湖气,想鞠躬,动作显得无比僵硬滑稽,配上那张花猫似的脸和汗湿纠结的头发,引得几个定力稍差的小弟子肩膀抖动,死死憋着笑。
清瑶看着石生手足无措的样子,大眼睛眨了眨,似乎想说什么,又抿了抿唇,最终只是安静地看着他,清澈的眼底带着一丝好奇和探究。
石生目光扫过清瑶身上那件崭新的鹅黄衣裙和精致的珍珠发饰,再低头看看自己这身几乎可以当抹布的弟子服和满身狼狈,一股强烈的念头如同烈火般烧灼着他的自尊——
不行!自己可是聚贤阁开山大弟子!是师父的首徒!怎么能被刚入门的小师妹在“体面”上给比下去?尤其是在师父面前!
他深吸一口气,猛地挺直了腰板(虽然衣服破洞还在漏风),努力想摆出大师兄的沉稳气度,声音刻意拔高了几分,带着筑基修士的威压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师父,师妹,一路辛苦了!快请进!刀疤!瘦猴!还愣着干什么?眼珠子掉地上了?快去把我后院那间静室收拾出来!被褥要最干净最松软的!窗户都给我擦亮!蛮牛,去烧热水,要滚烫的!老算盘!库房!库房里那罐子上个月收的野山蜜呢?还有新采的晨露,都给我找出来泡茶!手脚都麻利点!迎接师傅和师妹回家!”
石生一连串的命令如同连珠炮,带着筑基修士的威压和大师兄的急切,总算把一群看傻眼的家伙吼醒了。
众人如梦初醒,轰然应诺,手忙脚乱地行动起来。刀疤脸和瘦猴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嗖地窜向后院;蛮牛咚咚咚地跑向厨房,震得地面微颤;老算盘则捻着不存在的胡须,一边念念有词地盘算着库房存货,一边小跑着去翻找他那点珍藏。
聚贤阁的山门,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小仙子”和成功筑基却狼狈不堪的大师兄,瞬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鸡飞狗跳的活力与烟火气。
林秋看着石生明明一身狼狈,却强撑着指挥若定、努力维持大师兄体面的样子,再看看身旁清瑶好奇地打量着这简陋却充满人气的“家”、眼中流露出的一丝新奇与安然,眼底深处泛起一丝温和的笑意。
夜色渐深,聚贤阁大殿内灯火通明。
石生换上了一身干净的弟子服,脸上虽带着突破后的疲惫,精神却格外振奋。他坐在林秋下首,看着对面安静端坐、小口抿着蜜水的林清瑶,心头暖意与那点刚冒头的危机感交织,最终化为更澎湃的动力。
他悄悄握紧了拳头。小师妹天赋逆天又如何?她喊师父爹爹又如何?他石生,是师父的开山大弟子!是聚贤阁的大师兄!这份在师傅心中的地位,谁也抢不走!他要用实力证明自己配得上这名号!
“师父,”石生霍然站起身,对着林秋深深一揖,腰背挺得笔直,声音沉稳而坚定,带着一股破釜沉舟般的决心,“弟子境界初成,尚需打磨。待境界稍稳后,弟子想出去历练一番,于实战中印证所学,磨砺心性!弟子必当竭尽全力,早日稳固根基,提升修为!以期…能真正为师父分忧,为聚贤阁护道,不负大师兄之名!”
灯火跳跃,映照着少年眼中重新燃起的、比突破筑基时更加炽烈、更加坚定的光芒。大师兄的尊严和守护之责,已然化作他道心上最不可动摇的基石。
林秋看着石生眼中那份破茧而出的锐气与担当,满意地点了点头,眼中流露出赞许:“好。年少需有凌云志,许下人间第一流,这才是我林秋的弟子。”
他话音未落,紧接着便抛出一个让石生措手不及的重磅消息,语气平静得像在吩咐一件寻常小事:“正好,此行便带上你师妹清瑶一同去吧。你二人初识,正好借此机会多熟络熟络,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石生脸上那副“大师兄已做好准备迎接任何挑战”的坚毅表情瞬间凝固。
带…带上她?!
他猛地扭头看向林清瑶,后者也正抬起清澈的大眼睛,眼睛一眨一眨的,带着一丝茫然和好奇看着他。
石生只觉得刚在胸腔里燃起的熊熊斗志之火,像是被一盆冰水兜头浇下,滋啦一声冒起白烟。嘴巴不受控制地再次张大,比刚才在门口时张得还要圆,下巴几乎要掉到地上。
他脑子里嗡嗡作响,只剩下师父那句轻飘飘却如同惊雷的话在回荡:带上师妹…带上这个刚来就练气后期、娇贵得像琉璃盏、喊师父爹爹的小祖宗…去…去历练?!
他刚建立的、准备独自去刀山火海里闯荡一番以证明自己的决心,在这突如其来的“照看”任务面前,瞬间崩塌化为了满地碎渣。
大师兄的威严之路,似乎从第一步开始,就注定崎岖得超乎想象。
屋内烛火猛地一跳,映照着石生那张写满了巨大震惊和茫然无措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