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旧马车在颠簸的官道上吱呀作响，车厢里挤了七八个风尘仆仆的身影，大多是引气、练气期的散修，目标都是青岚镇的剑宗考点。空气混浊，汗味、尘土味和一丝劣质丹药的味道混杂在一起。
石生和清瑶挤在角落，清瑶微微蹙眉，似乎不太适应这拥挤嘈杂的环境，但依旧安静。石生则竖起了耳朵，捕捉着车厢里七嘴八舌的议论——这是获取情报最廉价也最直接的方式。
“……嘿，听说了吗？这次青岚镇考点，坐镇的可是‘裂云剑’赵长老！”一个络腮胡大汉声音洪亮，带着敬畏，“元婴初期的老祖啊！往年派个结丹执事就顶天了，剑宗这次是真舍得下本钱！”
“元婴老祖坐镇外围考点？！”旁边一个瘦小修士倒吸凉气，“我的乖乖！剑宗果然是庞然大物！听说宗内元婴期的长老不下十指之数！这等底蕴，啧啧……”
元婴老祖！十多位！石生放在膝盖上的手悄然攥紧。筑基之后，他对境界鸿沟的感受尤为深刻。十多位元婴意味着什么？那是足以轻易抹平青牛山千百次的恐怖力量！仅仅是想象那等威压，就让石生脊背发凉。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身旁的清瑶，她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小脸上投下阴影，仿佛在假寐，但石生知道她一定也在听。带她来这险地，真的对吗？一丝不安悄然滋生。
“长老虽强，但剑宗真正的擎天巨柱，是宗主剑无涯大人！”一个带着书生气的年轻修士压低声音，却掩不住狂热，“出窍后期的大能！剑道通神！五十年前‘黑风峡’一战，两位同阶的出窍中期魔头布下‘九幽噬魂阵’伏击，宗主大人仅凭一柄‘无尘剑’，剑气裂空，生生斩破大阵中枢，重创一人，逼得另一人狼狈逃窜！经此一战，西南魔道闻‘无尘剑’之名而丧胆！”
“还有更近的！”另一个商人模样的修士插话，声音带着后怕，“就在十年前！北域蛮荒地火暴动，引出了一头沉睡万载、血脉返祖的‘地火毒蛟’！那孽畜吞噬地脉火毒，凶威滔天，实力已无限逼近分神期门槛！所过之处，赤地千里，生灵涂炭！附近几州竟无一尊分神大能能及时出手！危难之际，是剑宗主！他老人家携带宗门传承重宝‘镇岳剑印’，孤身深入焚天谷！与那毒蛟鏖战七天七夜！剑气纵横三千里，毒火焚天蔽日！据说整个山谷都被打穿了！最终宗主大人以无上剑阵锁困天地，引动剑印‘镇岳’神威，生生将那毒蛟的凶魂打散近半，将其重创，镇压于万丈地火熔岩之下！虽未能彻底灭杀（终究差了一个大境界的坎），但也为后续赶来的大能争取了时间，最终将其彻底封印！此等担当，此等战力，实乃我辈楷模！”
出窍后期！以一敌二同阶破阵伤敌！硬撼无限接近分神期的上古凶兽并成功镇压拖延！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狠狠砸在石生心上。剑无涯的形象，在他脑海中瞬间化为一座高不可攀、剑气森然的擎天巨岳！而剑宗，就是盘踞在这巨岳之上的恐怖巢穴！他们要潜入其中，翻查足以撼动此等存在的旧案？
一股冰冷的、名为恐惧的洪流瞬间淹没了石生。他只觉得手脚冰凉，呼吸都有些困难。太天真了！石生内心在咆哮。为了师父，他可以拼命，粉身碎骨也不怕！可是清瑶…她才刚刚从地狱里爬出来，她的毒丹刚刚稳定，她的人生才看到一丝光亮…我凭什么把她也拖进这十死无生的绝地？万一…万一暴露了，剑宗的手段…她会被怎样对待？她的‘天毒厄体’…巨大的恐惧和强烈的悔意如同毒藤，死死缠绕住他的心脏，几乎要将他筑基的道心勒碎。他甚至不敢去看清瑶的脸。
就在这时，一只微凉的小手，轻轻覆在了他紧握的拳头上。
石生猛地一震，如同触电般抬起头。
清瑶不知何时睁开了眼，正静静地看着他。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没有恐惧，没有责备，只有一片沉静的冰湖，湖底深处，映着他此刻的慌乱。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用指尖，轻轻点了点她自己紧贴着心口的位置——那里，藏着林秋给的玉佩。
爹爹的苦，比怕更重。
无声的意念，如同惊雷，在石生混乱的心神中炸响！师父寒渊濒死时的孤寂，修为被废时的绝望，还有那深藏眼底、如同万年寒冰般的沉痛…一幕幕画面无比清晰地浮现！与之同时涌现的，是石家村被践踏的屈辱，是黑虎帮里挣扎的绝望，是师父向他伸出手时，那照亮他整个灰暗人生的光芒！师父的冤屈，是他石生活下去、变强的最大动力！若因惧怕强敌就畏缩不前，他石生还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还有何资格做师父的弟子，做聚贤阁的大师兄？连清瑶都能如此坚定，他怎能退缩？！
冰冷的恐惧和悔意，瞬间被一股更灼热、更决绝的火焰焚烧殆尽！那是对师父刻骨的敬爱，是洗刷冤屈的执念，是身为大师兄的担当！一股破釜沉舟的勇气，混合着无匹的坚定，从灵魂深处轰然爆发！
石生深深吸了一口气，车厢浑浊的空气此刻仿佛也变得清冽。他反手轻轻握了一下清瑶微凉的小手，随即松开，动作快得几乎无人察觉。他眼中的迷茫、恐惧尽数褪去，只剩下磐石般的沉凝和淬火般的锋芒。他对着清瑶，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一切尽在不言中。
当马车终于停在青岚镇外时，夕阳的余晖给这座修仙者小镇染上了一层躁动的金色。眼前的景象依旧令人震撼，但石生心中已是一片澄澈的决然。
街道宽阔，青石铺地，灵光隐现的楼阁林立。驳杂却浓郁的灵气扑面而来。人流如织，九成九都是修士。引气、练气者众，筑基修士亦不少见，偶尔掠过的结丹气息令人心悸。
整个小镇就是一个巨大而喧嚣的坊市。叫卖声、议价声、法器灵光、灵兽低吼，汇成沸腾的声浪。
“青锋剑，黄阶中品，‘锐金’符纹，筑基利器！七十五下品灵石！”
“回春散，止血生肌！一瓶十粒，十四灵石！”
“匿息符！黄阶上品，一刻钟隐匿筑基中期以下气息！一张二十四，三张六十八！”
“《引雷诀》残篇（练气卷），四十八灵石！”
琳琅满目的商品晃花了眼，也清晰地标明了价值。石生拉着清瑶在一个法器摊前驻足，看着那柄寒光流转的青锋剑，眼中掠过渴望，但很快被现实压下：“道友，这剑…”
“七十五灵石，不二价。”摊主面无表情。
石生默默计算了一下两人锦囊里总共的二十块下品灵石和那点几乎无用的凡银，巨大的差距感让他心头沉重。聚贤阁的“倾囊而出”，在这里连把像样的入门飞剑都买不起。
“师兄，走吧。”清瑶轻声提醒，拉回了他的思绪。她似乎对那些昂贵之物并无兴趣。
石生点点头，两人离开摊位，融入拥挤的人流。石生努力观察着周围的环境和可能用得上的信息，不再为买不起而过多纠结。
经过一个不起眼的小摊时，清瑶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目光在那枚“月魄流萤簪”上停留了不足一瞬，随即如常移开，仿佛只是随意扫过。
石生却敏锐地捕捉到了那瞬间的停顿。他停下脚步，看向老妪的摊位。暖阳玉的簪身，新月造型，点缀着几颗流转七彩星辉的荧惑石碎屑，清冷梦幻，确实与清瑶的气质相合。
老妪嘶哑道：“‘月魄流萤簪’，八块下品灵石。”
八块灵石！石生心头一跳。这是两人总资产的五分之二！理智在提醒他：不行！灵石是两人共有的盘缠和应急之用！买这种华而不实的东西太过奢侈！
他看向清瑶。她正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侧脸线条平静，但那微微蜷起又松开的手指，暴露了她内心一丝极淡的波动。她甚至没有再看那簪子一眼，懂事得让人心疼。
石生看着她苍白小脸上那几处淡青的毒斑，看着她身上那身素净的、毫无点缀的布衣，再想到葬魂谷那十二年与毒虫瘴气为伴的黑暗……一股强烈的酸涩涌上心头。她的一生，被剥夺了太多寻常少女该有的色彩和欢喜。这枚小小的发簪，或许是她第一次，对一件纯粹美好的事物，流露出属于她这个年纪的、本能的向往。
灵石可以再赚，命也可以拼！但让师妹感受到一点纯粹的、属于她的喜欢和温暖，难道不值得吗？聚贤阁再穷，他石生再窘迫，也不能让师妹连这一点点微光都得不到！何况，这是用他作为师兄的份例心意去换的，并非动用两人共同应急的资产（他心里已默默将这八块灵石划归为自己的“支出”）。
“这簪子，我要了。”石生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稳。他动作利落地从锦囊里数出八块下品灵石——这是他深思熟虑后决定承担的“个人消费”，递给了老妪。心中对清瑶的怜惜压过了对灵石的肉疼。
“师兄！”清瑶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惊愕和急切，“太贵了！我们……”
“拿着。”石生打断她，语气带着师兄特有的、不容置喙的干脆，将包好的发簪直接塞进她手里，“很适合你，师妹。”
清瑶握着那小小的布包，感受着玉簪温润的轮廓，一股汹涌的暖流猝不及防地冲垮了心防。
那温润的触感透过薄布传来，像一束微光，猝不及防地照进了她冰封多年的心底。从未有人…从未有人会留意她这样细微的停顿，更不会为了她这样一丝本能的向往，就毫不犹豫地付出如此“昂贵”的代价。八块灵石，她知道那是多大一笔钱，是他们生存的保障。师兄明明那么拮据，连最普通的法器都买不起，却为了她…
这份心意，沉甸甸的，滚烫滚烫。它不仅仅是一枚发簪，更是师兄笨拙却无比真诚的珍视。在葬魂谷的黑暗里，是爹爹给了她活下去的庇护；在逃离之后，是师兄给了她行走人间的勇气和依靠。而现在…她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自己也是被珍视着的，像一件值得被小心呵护的宝物。她苍白冰冷的世界里，因为爹爹的玉佩和师兄的簪子，仿佛瞬间有了色彩和温度。
上天何其残酷，给了她天毒厄体，让她尝尽苦楚；可上天又何其仁慈，让她遇见了爹爹，又遇见了师兄。这份暖意，足以抵御世间所有的严寒和恐惧。
被理解、被珍视的感觉，陌生而滚烫。她低下头，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几下，再抬起头时，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水光潋滟，嘴角却努力向上弯起一个极淡、却无比真实的弧度，声音带着一丝强压的哽咽：“嗯…谢谢师兄。” 她明白了石生的用心，没有推拒，只是将这份心意深深记下。
夕阳的金辉温柔地洒在喧嚣的街道上，也洒在少年沉稳的侧脸和少女带着泪光的笑靥上。石生看着清瑶那难得一见的笑容，心中所有的压力和对未来的隐忧，似乎都被这笑容抚平了些许。为了守护这样的笑容，为了师父，前路再险，又有何惧？
“走。”石生言简意赅，拍了拍剩下的十二块灵石（和凡银），“找个落脚的地方，吃点东西，好好休息，养足精神应对明日。”
两人融入熙攘的人潮，向着某个客栈走去。夕阳拉长了他们的身影，前方的路布满荆棘——元婴长老的坐镇，出窍后期宗主的赫赫威名，囊中羞涩的窘迫，潜入巨宗的凶险……但此刻，两颗年轻的心因为一份无声的理解和共同的信念，变得前所未有的紧密与坚定。
为了爹爹（师父），纵是龙潭虎穴，也定要闯上一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