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莉娅离开后,塔楼顶层重归寂静。炉火在壁炉里安静地燃烧,发出细微的噼啪声。洛小虞裹着厚厚的羊毛毯,蜷缩在椅子里,融银般的眼瞳看似无神地望着窗外永恒圣光笼罩下的城市景象,内里的弦却绷得死紧。
脚踝的酸胀感成了最轻微的困扰。无处不在的圣光像无数根细小的芒刺,持续地、无声地灼烤着她皮肤下那点微弱的黑暗烙印。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纯净却滚烫的砂砾。更要命的是,她清晰地感觉到,一股温和却极具穿透性的圣光能量,正从塔楼下方弥漫上来,带着明确的目的性,如同探照灯般扫过每一寸空间。
来了!比预想的还要快!
洛小虞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要跳出胸腔。她迅速垂下眼帘,将脸更深地埋进毯子里,只露出一小片苍白的额头和几缕凌乱的银白发丝。身体配合地微微颤抖起来,像一片在寒风中瑟瑟的叶子。
沉重的橡木门被轻轻推开,发出“吱呀”一声轻响。
艾莉娅率先走了进来,她的表情比离开时更加严肃,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她的目光第一时间投向椅子里蜷缩的洛小虞,看到她依旧保持着那副受惊小兽的姿态,紧绷的下颌线似乎柔和了微不可查的一丝。
跟在艾莉娅身后的,是一位穿着素白色牧师袍的女性。
她的出现,瞬间让塔楼顶层本就浓郁的光明气息变得更加粘稠、纯粹,甚至带上了一种令人微醺的暖意。牧师看起来三十岁左右,面容温婉柔和,金色的长发整齐地盘在脑后,用一根简单的木簪固定。她的眼睛是清澈的浅褐色,如同融化的蜂蜜,带着一种能抚慰人心的宁静力量。她的步伐轻盈无声,周身散发着柔和却不容忽视的圣光波动,如同一个行走的小型净化法阵。
“这位是希维尔·晨露修女。”艾莉娅的声音打破了寂静,带着公事公办的介绍口吻,但洛小虞敏锐地捕捉到其中一丝刻意的强调,“她是教会最优秀的治疗牧师之一,同时也……精于安抚受创者的心灵。” 艾莉娅的目光转向洛小虞,语气放轻,“别怕,希维尔修女是来帮助你的。”
帮助?洛小虞心底冷笑。是来“净化”还是“审讯”,恐怕只有这位看似温柔的修女自己清楚。
“愿圣光抚慰你的伤痛,迷途的孩子。” 希维尔修女的声音如同她的外表一样柔和悦耳,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仿佛能直接渗透进灵魂深处。她浅褐色的眼眸落在洛小虞身上,那目光温和却极具穿透力,仿佛能轻易剥开层层伪装,直视内心的隐秘。她缓步走到洛小虞面前,没有贸然靠近,只是保持着一个令人舒适的距离,微微俯身,脸上带着悲悯而圣洁的微笑。
“可怜的孩子,看看你经历了什么……” 希维尔的目光扫过洛小虞裹着毯子却依旧难掩单薄的身躯,最终停留在她那只垫高的、还带着些微红肿的脚踝上,眉头轻蹙,带着真切的同情,“森林的黑暗,亡者的哀嚎,还有那致命的偷袭……圣光在上,这绝非一个年轻生命该承受的重量。”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魔力,温柔地诉说着洛小虞“经历”的苦难,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安抚人心的暖流。洛小虞甚至感觉到自己紧绷的神经似乎真的被这暖流浸润,产生了一丝松懈的错觉。
危险!极度的危险!这修女的“安抚”本身就是最高明的精神渗透!
洛小虞猛地咬了一下舌尖,剧痛让她瞬间清醒。她强迫自己将头埋得更低,身体抖得更加厉害,发出细弱的、压抑的啜泣声,仿佛被希维尔的话语勾起了不堪回首的恐惧记忆。她必须表现得更加“破碎”,才能在这双仿佛能看透灵魂的眼睛前蒙混过关。
“别怕,孩子,在这里你是安全的。” 希维尔的声音更加轻柔,她缓缓伸出手,那双手白皙修长,指尖萦绕着极其纯净、带着治愈气息的乳白色圣光,“让我看看你的伤,圣光会驱散你的疼痛,抚平你的创伤。”
她的手,目标明确地伸向洛小虞那只受伤的脚踝。那温和的圣光,在洛小虞感知中却如同烧红的烙铁!她体内的黑暗烙印在疯狂示警!绝对不能让她直接接触!尤其是用圣光治疗!那无异于在她身上安装一个精准的黑暗探测器!
“不……不要!” 洛小虞猛地将脚往回缩,动作幅度之大,牵动了伤处,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眼泪瞬间涌了上来(这次一半是真疼)。她像受惊的兔子般将自己更深地蜷进椅子里,双臂紧紧抱住膝盖,融银的眼眸里充满了惊惶和抗拒,死死盯着希维尔那只散发着圣光的手,“别碰我!我……我没事!骑士大人……骑士大人帮我治过了!”
她的反应激烈而真实,带着一种对陌生人触碰本能的恐惧,尤其是对那种散发着强烈光明力量触碰的抗拒。
艾莉娅的眉头瞬间拧紧。她一步上前,高大的身影带着无形的压力,巧妙地隔在了希维尔和洛小虞之间。她蔚蓝的眼眸看向希维尔,带着不容置疑的维护:“希维尔修女,她的脚踝我已经用圣光疏导过淤血,只是轻微扭伤,需要静养。她受惊过度,对陌生人的接触非常抵触。治疗……或许可以稍后再进行?”
艾莉娅的话语虽然客气,但那份保护的姿态却强硬无比。她显然将洛小虞的抗拒完全归因于创伤后的应激反应,而非更深层的原因。
希维尔修女伸出的手停在半空,指尖萦绕的圣光缓缓消散。她脸上那悲悯温和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浅褐色的眼眸深处却掠过一丝极细微的、如同水波般的涟漪。她收回手,姿态依旧优雅从容,对着艾莉娅微微颔首:“是我考虑不周了,艾莉娅团长。看到这孩子如此痛苦,只想着尽快缓解她的伤痛,却忽略了她的心理创伤。” 她的目光重新落回洛小虞身上,带着更深的理解和歉意:“抱歉,孩子。是我太心急了。那……我们就这样聊聊天,好吗?告诉我一些你能记得的事情,或许说出来,心里会好受些?”
盘问,开始了。用最温柔的语气,包裹着最锋利的探针。
洛小虞的身体依旧在微微颤抖,埋在毯子里的脸看不清表情,只有细弱的抽噎声传出。她在心里疯狂呼唤系统:“系统!准备记忆碎片!关键词:橡木镇、霍普老爹商队、废弃哨站、黑斗篷袭击者!”
“明白。记忆碎片加载中……逻辑链校验……情绪模拟同步……” 冰冷的电子音在意识中回应。
希维尔拉过一张椅子,在洛小虞斜对面坐下,距离不远不近,既不会让她感到过度压迫,又能清晰地观察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和肢体语言。艾莉娅则抱着手臂,如同一尊守护神像般,沉默地站在洛小虞的椅子侧后方,锐利的目光在洛小虞和希维尔之间来回扫视,既是在保护,也是在观察。
“孩子,” 希维尔的声音如同春风拂过,“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一个在圣光庇护下的新名字,会给你带来新的开始。” 她巧妙地避开了询问真名,而是引导对方在教会体系下“获得新生”。
“洛……洛小虞。” 洛小虞从毯子里抬起头,融银的眼眸怯生生地看向希维尔,又飞快地瞥了一眼身后的艾莉娅,带着依赖和不安,“是……是骑士大人给我起的名字……” 她将“新名字”的功劳推给了艾莉娅,加深自己与艾莉娅的绑定。
艾莉娅的脊背似乎挺直了一分,蔚蓝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几不可查的柔和。
“洛小虞……很美的名字,如同森林清晨的露珠。” 希维尔微笑着赞美,然后自然地切入主题,“小虞,别怕。告诉我,你来自哪里?橡木镇,对吗?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霍普老爹……他是个怎样的人?” 问题如同温柔的潮水,层层推进,从无害的背景开始,试图撬开记忆的闸门。
“橡木镇……” 洛小虞的眼神变得有些空洞,仿佛陷入了遥远的回忆,声音带着一丝怀念和更深的悲伤,“很……很小的镇子……周围都是大树……霍普老爹……他……他嗓门很大……笑起来像打雷……对……对我很好……” 她断断续续地描述着,语序有些混乱,细节模糊但情感真挚,完美符合一个受创者回忆往昔美好时的状态。这些都是系统精心筛选、模糊化处理的“安全”信息。
“他对你很好……” 希维尔重复着,浅褐色的眼眸专注地看着洛小虞,仿佛在捕捉她灵魂的每一个细微波动,“那这次去圣辉城,是霍普老爹的主意?他有没有说过……为什么要带上你?或者说,这次商队……除了运送山货毛皮,还有没有别的……特别的使命?” 问题开始触及核心!她巧妙地用“特别的使命”替代了“其他目的”,引导性极强。
洛小虞的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戳中了痛处。她用力摇头,银白的长发凌乱地甩动,融银的眼眸中瞬间盈满了恐惧的泪水:“没……没有!就是……就是普通的跑商!霍普老爹说……说圣辉城机会多……让我……让我见见世面……呜……都怪我……如果不是我……他们就不会……” 她再次将脸埋进毯子,发出压抑的、充满自责的痛哭,肩膀剧烈地耸动。她成功地将话题引回了惨剧本身,用强烈的自责和悲伤掩盖了问题的核心。
艾莉娅放在洛小虞椅背上的手,无意识地收紧,指节泛白。她看向希维尔的目光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警告。
希维尔轻轻叹了口气,仿佛也为这悲伤所感染。她没有立刻追问,而是耐心地等待着洛小虞的哭泣稍稍平复。过了一会儿,她才用更加轻柔、如同耳语般的声音继续问道:“好孩子,别自责,那不是你的错。那些黑暗中的袭击者……你还记得他们出现时的情景吗?在哪个废弃的哨站?他们有多少人?穿着什么样的黑斗篷?有没有……什么特殊的标志?或者……他们说过什么话?” 问题如同手术刀般精准,直指永夜帷幕的特征和可能的线索。
洛小虞的哭泣声渐渐变成抽噎。她依旧埋着头,声音闷闷的,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恐惧:“在……在森林西边……一个很旧的石头房子……好多树藤……墙都塌了……” 她描述着系统提供的、真实存在的废弃哨站地点,“好多人……突然……突然就冒出来了……像……像影子……都穿着黑衣服……蒙着脸……眼睛……眼睛会发光……好可怕……” 她刻意模糊了具体人数,强调了“发光眼睛”这一永夜帷幕低阶执行者的普遍特征(利用夜视或魔力强化的视觉)。
“眼睛发光……” 希维尔若有所思地重复,浅褐色的眼眸深处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然后呢?他们……有没有提到什么?比如‘帷幕’?‘献祭’?或者……某个特定的名字?” 她开始试探袭击者的目的和可能的上级指令。
洛小虞的身体再次剧烈地颤抖起来,仿佛回忆起了极其恐怖的画面:“没……没听清……好吵……他们在笑……好可怕的笑声……霍普老爹在喊……莉莉在哭……然后……然后就是血……好多血……” 她猛地抬起头,融银的眼眸因为极致的恐惧而睁得大大的,瞳孔涣散,仿佛再次置身于那血腥的屠杀现场,“黑雾!有黑雾!沾到身上……好冷……好痛……” 她语无伦次,双手死死抓住毯子,指节用力到发白。她巧妙地用“黑雾”(永夜帷幕常用的低级腐蚀或遮蔽魔法)和混乱血腥的场景描述,彻底搅乱了希维尔试图理清的线索,将重点完全引向恐怖本身。
“够了!” 艾莉娅低沉而压抑着怒火的声音骤然响起。她一步踏前,彻底挡住了希维尔看向洛小虞的视线,蔚蓝的眼眸如同寒冰般直视着希维尔:“希维尔修女!她的精神已经濒临崩溃!你这是在用回忆折磨她,而不是在治疗!马库斯执事需要的情报,等她情绪稳定了,我会亲自询问记录!现在,请你离开!” 她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骑士团长不容置疑的威严。洛小虞那濒临崩溃的模样彻底点燃了她的保护欲,也让她对希维尔这种看似温和实则步步紧逼的盘问方式感到了强烈的不满。
塔楼内的空气瞬间凝固。
希维尔修女脸上的悲悯和温柔终于有了一丝裂缝。她看着艾莉娅那双燃烧着守护怒焰的蔚蓝眼眸,又看了看她身后那个蜷缩在椅子里、因为过度惊吓而脸色惨白、浑身发抖的银发少女,浅褐色的眼眸深处,那抹奇异的、如同水波般的涟漪再次荡开,这一次更加清晰,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困惑和探究?
她缓缓站起身,姿态依旧优雅,对着艾莉娅微微躬身:“艾莉娅团长息怒。是我过于急切了,忽略了这孩子的承受极限。圣光的仁慈确实需要更多的耐心。” 她的目光再次投向洛小虞,那目光似乎穿透了艾莉娅的阻挡,带着一种洞悉灵魂的深邃,语气恢复了柔和,却多了一丝意味深长:
“洛小虞……真是个惹人怜惜的孩子。好好休息吧。圣光会指引迷途的灵魂,也会……照亮灵魂深处最真实的底色。” 她的话语如同祝福,又如同预言,“我们……还会再见的。”
说完,她不再停留,转身走向门口,白色的牧师袍拂过光洁的地面,没有发出丝毫声响。
厚重的橡木门在她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那令人窒息的光明气息和若有若无的审视。
塔楼顶层,只剩下壁炉里柴火燃烧的噼啪声,以及洛小虞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噎声。
艾莉娅紧绷的脊背这才缓缓放松下来。她转过身,看着依旧缩在椅子里、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的洛小虞,蔚蓝的眼眸中充满了心疼和自责。她单膝跪在洛小虞面前,尽量让自己的高度低于对方,声音是前所未有的轻柔,甚至带着一丝笨拙的安抚:
“没事了……小虞,没事了。她走了。别怕,有我在。”
洛小虞慢慢抬起头,融银的眼眸里盛满了未干的泪水,长长的睫毛湿漉漉地黏在一起,脆弱得如同易碎的琉璃。她看着艾莉娅近在咫尺的、写满担忧的英气面庞,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劫后余生的庆幸,对艾莉娅维护的感激,以及更深、更冰冷的恐惧。
希维尔最后那句话……“照亮灵魂深处最真实的底色”……她察觉到了什么?那如同水波般涟漪的眼神又意味着什么?
“骑士大人……” 洛小虞的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哭腔,伸出冰凉颤抖的手,下意识地抓住了艾莉娅覆盖着链甲衫的小臂,仿佛那是唯一的依靠,“我……我好怕……她……她的光……让我感觉……好难受……” 她半真半假地哭诉着,将一部分真实的排斥感也融入了表演。
艾莉娅的身体微微一僵,感受到手臂上那冰凉颤抖的触感,心头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抬起另一只手,动作极其轻柔、带着前所未有的迟疑,落在了洛小虞的头顶,安抚地、笨拙地揉了揉那湿漉漉的银白长发。
“别怕。那是治疗牧师的圣光,是……是来帮你的。只是你现在太虚弱了。” 艾莉娅的声音低沉而坚定,“以后没有我的允许,谁也不能再来打扰你。我保证。”
温暖的、带着阳光和金属气息的手掌落在头顶,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力道。洛小虞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随即顺从地微微低头,将额头抵在艾莉娅的手臂上,像一个终于找到依靠的孩子,无声地汲取着这份虚假的安全感。
“嗯……” 她发出一个带着浓重鼻音的、软糯的回应。
艾莉娅感受着手臂上传来的微凉触感和少女身上淡淡的、混合着皂荚和恐惧的气息,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几分。一种奇异的、陌生的满足感和责任感充盈着她的胸腔。她保持着这个有些别扭却无比珍视的守护姿势,蔚蓝的眼眸望向窗外那片永恒光明的圣城,眼神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坚定。
危机暂时解除。但洛小虞知道,这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希维尔修女那双仿佛能洞穿灵魂的浅褐色眼眸,已经在她身上留下了深深的烙印。那看似温和的盘问,如同最精密的筛子,已经过滤出了足够引起教会高层警惕的“疑点”。
而更大的隐患……
洛小虞的左手,在毯子的掩盖下,下意识地抚上了自己的左耳耳垂。那里,一点微凉的、如同翠绿藤蔓缠绕银月的印记,在希维尔那纯粹的圣光笼罩下,曾短暂地沉寂下去。然而此刻,随着那强大光明的远离,印记再次传来清晰的悸动!
这一次的悸动,不再是单纯的感应。
它带着一种冰冷的、如同毒蛇苏醒般的恶意,和一种……被强大存在窥探锁定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
仿佛遥远的森林深处,有一双碧绿的、充满野性与算计的眼眸,正穿透空间的阻隔,牢牢地锁定在她身上,带着志在必得的宣告。
薇拉!她……要行动了!
洛小虞的心,沉入了比永黯森林更深的黑暗之中。圣光的牢笼之外,荆棘的陷阱,已然张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