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浓，华灯初上。母女二人提着、抱着、拖着几乎要将她们淹没的购物袋，步履蹒跚地走向地铁站。一天的疯狂购物和身体改造带来的巨大疲惫，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让杨曦的每一步都变得沉重。
走进地铁车厢，找到位置坐下。冰冷的塑料座椅，拥挤的人群，列车运行的轰鸣……这一切都与刚才SPA的宁静舒适天差地别。但极致的疲惫压倒了一切。杨曦抱着那个巨大的、柔软的毛绒熊，将脸深深埋进它散发着新玩具气味的绒毛里。温暖、柔软、安全……这简单的触感成了她此刻唯一的依靠。浓烈的困意如同厚重的幕布，瞬间将她笼罩。她的眼皮越来越重，意识渐渐模糊。在列车有节奏的摇晃中，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慢慢歪倒，最终，轻轻地、安心地依偎在了身旁母亲的肩膀上。
林秀芬正低头整理着脚边堆积如山的购物袋，突然感到肩头一沉。她侧过头，看到女儿紧闭的双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疲惫的阴影，栗色的卷发有几缕散落在她肩头。杨曦的呼吸均匀而深长，显然已经沉沉睡去，抱着毛绒熊的手臂也无意识地松了些许。
林秀芬的身体瞬间僵住了。
多久了？多久没有感受过孩子这样依偎在自己身边？上一次曦曦（或者说，杨晨）这样毫无防备地靠着她睡着，是什么时候？五年前？还是更久？记忆早已模糊不清。这些年，随着孩子长大，尤其是进入青春期后，那个曾经粘人的小家伙仿佛一夜之间就筑起了高高的围墙，变得沉默、疏离，甚至带着一种让她心痛的抗拒。她只能用更强势的规划、更严密的“保护”，试图将孩子拉回自己认为正确的轨道，却往往将孩子推得更远。
肩头传来的那份沉甸甸的重量，带着女儿温热的体温和清浅的呼吸，像一把无形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林秀芬心中某个被刻意遗忘的柔软角落。一股强烈而酸涩的情绪猛地涌上鼻尖，眼眶瞬间发热。她下意识地抬起手，动作是前所未有的轻柔和小心翼翼，如同触碰一个易碎的梦。她轻轻地将手臂环过女儿的肩背，将那具睡得毫无知觉的身体，更稳地、更紧地搂向自己。
隔着柔软的雪纺裙料和女儿身上那件宽大的外套，林秀芬能清晰地感受到女儿单薄的肩胛骨和略显僵硬的背脊线条。即使在睡梦中，这孩子似乎也无法完全放松。她低下头，看着女儿沉睡中依旧微微蹙起的眉头，看着那新烫的、蓬松的栗色卷发下露出的、略显苍白的侧脸，看着她紧紧抱着毛绒熊的无助姿态……一种巨大的、混杂着心疼、愧疚、以及深沉的、几乎被遗忘的爱怜，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淹没了林秀芬的心房。
她想起了女儿今天试穿高跟鞋时惊恐摇晃的身影，想起了在美发店染发烫发时忍耐的表情，想起了在化妆品柜台被浓烈香气包围时蹙起的眉头，想起了她最后换上帆布鞋时那如释重负的笑容……那些被她刻意忽略的、女儿的抗拒和不适，此刻如同慢镜头般在脑海中回放，清晰得刺眼。
自己是不是……太急了？太狠了？这狂风暴雨般的改造，真的是女儿想要的吗？还是仅仅是自己一厢情愿的投射？她只是想给孩子最好的，想让孩子成为一个完美的、不会被人指指点点的“女孩”，却似乎忘了问孩子，她自己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林秀芬搂着女儿肩膀的手，不自觉地又收紧了些，仿佛要将这失而复得的依偎感牢牢锁住。她将脸颊轻轻贴在女儿散发着淡淡洗发水清香的栗色卷发上，闭上了眼睛。地铁在隧道中穿行，光影在车窗上明灭不定。喧嚣的世界被隔绝在外，狭小的座椅上，只有母亲无声的拥抱，和女儿沉沉的睡颜。一滴滚烫的泪，无声地从林秀芬紧闭的眼角滑落，迅速隐没在衣料中。这份迟来的、带着痛楚的温情，让这个强势的母亲，在昏暗的车厢里，显露出前所未有的脆弱。
地铁到站，轻微的晃动惊醒了浅眠的杨曦。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发现自己正紧紧依偎在母亲怀里，脸颊贴着母亲的肩膀，鼻尖萦绕着母亲身上熟悉的、混合着香水和淡淡油烟气的味道。她瞬间清醒，身体如同触电般猛地弹开，坐直了身体，脸颊烧得通红。那份依偎的姿态，那份在母亲怀中的安心感，让她感到一种巨大的羞耻和不安——她怎么能像个真正的小女孩一样在母亲怀里睡着？尤其是在经历了今天这一系列“改造”之后？
“醒……醒了？”林秀芬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她迅速调整好表情，掩饰住眼中的湿润和复杂情绪，恢复了惯常的语调，“正好，到家了。快收拾东西下车！”
母女二人手忙脚乱地抱起巨大的毛绒熊，拎起地上堆积如山的购物袋，随着人流挤下了地铁。晚风带着初夏的微凉拂过面颊，吹散了车厢里沉闷的空气。杨曦深吸一口气，抱着毛绒熊，踏着舒适的帆布鞋，跟在母亲身后，走向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家。
推开家门，温暖的灯光和饭菜的香气扑面而来。父亲杨建国正坐在餐桌旁看报纸，听到动静抬起头。当他的目光落在门口抱着巨大毛绒熊、穿着白色帆布鞋、顶着一头陌生栗色卷发、素面朝天却难掩疲惫的女儿身上时，脸上瞬间写满了惊愕和难以置信。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目光扫过女儿身后提着无数购物袋、同样一脸倦容却带着某种奇异满足感的妻子，最终，千言万语只化作了一声干涩的：“……回来了？洗洗手……吃饭吧。” 他放下报纸，起身走向厨房去端菜，背影显得有些僵硬和仓促。
晚餐的气氛沉默而微妙。
餐桌上摆着简单的三菜一汤。杨建国沉默地吃着饭，目光却时不时地、带着难以掩饰的探究和陌生感，瞟向坐在对面的女儿。那头突兀的栗色卷发，那明显疲惫却带着一丝不同以往神色的脸庞，还有她安静吃饭时那不自觉流露出的、更加……秀气的动作？这一切都让他感到无比困惑和不安。他想问，却又不知从何问起，更怕触及某些他无法理解也无法掌控的领域。
杨曦低着头，小口地吃着饭。帆布鞋带来的舒适感让她紧绷的神经放松了些许。她刻意回避着父亲的目光，也回避着母亲那带着审视和满足的眼神。身体的疲惫让她胃口不佳，只想快点结束这顿气氛凝重的晚餐。
林秀芬倒是显得心情不错，虽然也累，但看着女儿焕然一新的模样，一种巨大的成就感支撑着她。她甚至主动给女儿夹了一筷子菜：“曦曦，多吃点，今天累坏了吧？”
杨曦含糊地“嗯”了一声，默默吃掉。
饭后，杨曦几乎是逃也似的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她将那只巨大的毛绒熊放在床上，看着它憨态可掬的样子，心里才感到一丝安稳。房间里的一切摆设都还维持着“杨晨”时期的模样——书架上摆着篮球杂志和科幻小说，书桌上堆着高三的复习资料和男款运动手表，墙上贴着几张球星海报。只有床上那套尚未换上的粉白兔子四件套，以及怀里这个毛绒熊，是今天“入侵”的新成员。
